焦思颖 王锋
公元前138年,张骞出使西域。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打通了陆上丝绸之路,让河西走廊从此进入中国人的视野。
河西走廊位于黄河以西,介于祁连山和北山山脉之间,常年的冰雪融水使其成为宜农宜牧的丰饶之区。然而,曾几何时,随着人类活动的加剧,大批流民涌入,肆意垦荒,致使河西走廊东部被腾格里和巴丹吉林两大沙漠包围。上世纪80年代以前,这里的沙丘以每年10米的速度向南推移。有专家断言,倘若任由形势恶化,河西走廊生态环境有可能在50年内全面恶化。
1981年,六位庄户汉的身影,出现在河西走廊咽喉处——甘肃省古浪县八步沙。靠着双手、铁锹,他们用不屈不挠的顽强精神筑起了一道绿色长城。2019年3月29日,中央宣传部授予八步沙“六老汉”三代人治沙造林先进群体“时代楷模”称号,而他们却说自己只是做了件最平凡的事。
人与沙
78岁的张润元向记者描述起当年沙子肆虐的情景:“沙丘向着村庄跑,每年逼近七八米,压田地,埋庄稼,一夜北风沙骑墙,早上起来驴上房……”
1981年,作为三北防护林前沿阵地,古浪县开始着手治理荒漠。“政府补贴、个人承包,谁治理、谁拥有”,然而敢担当的人少之又少。
“治沙,算我一个!我们不能让沙赶着人跑,我们要顶着沙进。”当年已56岁的老支书石满第一个站了出来。
之后,贺发林、郭朝明、张润元、程海、罗元奎积极响应。他们以联户承包的形式,组建了八步沙集体林场,开始治沙造林。
“种粮食能吃饭,种树能吃啥?都这把老骨头了,别把命搭进沙漠里!”顶着家人的不理解,打定主意的“六老汉”卷起铺盖、背着干粮,走进寸草不生的沙漠深处,硬是在大漠里栽下一棵棵小樹苗。
开始还好,但几场风沙过后,活下来的树苗不到三成。沙的力量如此顽固,“六老汉”心急如焚。
“只要有活的,就说明沙能治!”面对顽固的沙子,“六老汉”决心要与沙一斗高下,刮走多少,补种多少!经过反复试验,他们总结出了“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的办法,初步遏制住了沙子,使树的成活率也得以提高。
沙漠离家远,为了省时间,“六老汉”吃住都在八步沙。食物严重短缺,每人就带点面粉、干馍馍和酸菜,用几块石头支起锅,熬点面糊糊。没有房屋可居住,就搭盖窝棚,挖地窖解决住宿问题。三块砖上一口锅,卷着铺盖住沙窝,是他们生活的写照。
风沙带给人苦难,但这里的人却并不记恨它。在与沙战斗完的日子里,贺发林的后代贺中强最喜欢在沙地上练字,他最常写的两个字是“淡泊”,沙漠教给他要坚守什么,看淡什么,忘记什么,又留下什么。
“六老汉”背后的女人们,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由于丈夫常年不在家,张润元的妻子万事一肩挑。儿子1岁时,得了小儿麻痹症,由于没有及时治疗,贻误了医治时机,造成了终身残疾,成了这家人永远的痛。
“六老汉”与他的后人们用生命的代价止住了风沙的侵袭,一棵棵小树苗在这里扎下了根,也为八步沙树起了第一道绿色屏障。
人与林
有人说,种树有啥难的,不就是挖个坑,埋点土,数个12345 吗?其实不然,要把树种活、种好还真是个技术活儿。
面对风沙,“六老汉”最初用的是麦草固沙、保护树窝的方法,“一棵树,一把草,压住沙子防风掏”初步遏制住了沙漠“黄龙”,然而,如何种更多的树,造更大的林?一切才刚刚开始。
在六位老人的嘱托与支持下,郭万刚、石银山、贺中强三位二代造林人将目光投向了腾格里沙漠风沙危害最为严重、距离林场25公里外的黑岗沙、大槽沙、漠迷沙三大风沙口。
而在当时,他们首先面对的难题是:在林场收益差,发不出工资,濒临破产倒闭的危机下,如何进行可持续性造林?
危难面前看担当。困难中,林场场长郭万刚站了出来。
他一手拯救林场,在林场附近购置300亩荒地,种小麦、玉米等粮食作物和西瓜、西红柿等经济作物,提升林场收益。农业有了收入,林场职工的生活逐渐得到保障,林场的固定资产也稳步提高。
另一手,他围绕生态建设重点项目工程,在规模、技术、产业发展等多方面开始了新的尝试,就此拉开了营造万亩人工林的大幕。
2003年以来,林场职工和当地村民团结一心,通过国家重点生态功能区转移支付、沙化土地封禁保护区建设、省级防沙治沙、三北防护林等国家重点生态建设工程,累计完成治沙造林6.4万亩,封沙育林11.4万亩,栽植各类沙生苗木2000多万株,造林成活率达65%以上,林草植被覆盖度达到60%以上,黑岗沙实施封育造林的21万亩流动沙丘被完全固定。
在此过程中,第二代造林人探索出了“治沙先治窝,再治坡,后治梁”的新方法,并且开始应用“网格状双眉式”沙障结构,实行造林管护网格化管理。
随着第三代造林人的加入,八步沙林场又开始全面尝试打草方格、细水滴灌、地膜覆盖等新技术,并迈出了市场化造林之路。
2010年,八步沙林场实现了企业化转型,成立了八步沙绿化有限责任公司,既通过企业竞标国家的重大生态建设工程,也探索“以农促林、以副养林、农林并举,科学发展”的新路子。
2018年,八步沙林场按照“公司+基地+农户”的模式,在黄花滩移民区流转2500多户贫困户的1.25万亩土地,种植梭梭嫁接肉苁蓉、枸杞、红枣,发展经济林,帮助从山区下来的移民贫困群众发展特色产业,实现脱贫致富。同时,林场还成立了八步沙林下经济养殖合作社,养殖沙漠“溜达鸡”。
八步沙造林点、黑岗沙、五道沟、七道沟、十道沟及北部沙区十二道沟一道道绿色屏障渐渐树立起来。千淘万漉虽辛苦,八步沙人吹尽狂沙也淘到了绿金。
人与自然
从小在八步沙生长的第三代造林人郭玺没见过大海的样子,但他却坚信自己能把八步沙建设成林海、花海。
目前,八步沙的生态系统正在逐渐形成,梭梭树、柠条、花棒、落叶松等树种结构分明,错落有序。过去未见的动物,如野鸡、野兔、飞鹰,也出现了踪迹。
“夏天一到,沙漠里绿树成荫,花朵盛开。”这么好的商业前景,有人建议郭万刚搞旅游开发,但他却拒绝了。
“从根本上来讲,八步沙的生态还是脆弱的,生态承载力还是有限。人多了之后,不仅会踩踏破坏植被,也会打乱这里的生态平衡。我们不能干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事情。”郭万刚说。
这一观点得到了相关学者的印证。在清代以前,气候的自然变化是影响河西走廊地区环境改变的主要因素;而清代之后,人类过度活动成为主要因素,且高达88%。
资料显示,汉唐繁盛时期,河西走廊人口很少突破40万人,而清朝嘉庆年间,河西地区人口达到127.4万,突破了干旱地带人口压力的“临界指标”,达到8.8人每平方公里,超过了国际上规定干旱地带人口压力的“临界指标”——7人每平方千米。
人员增加带来的后果是有限的地下水被大量超采,此外,用水粗放,居民、城镇、工业用水浪费,污染严重。最终导致植被枯死,风沙狂吼,生态环境“岌岌可危”。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人与自然是一种共生关系,对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既要绿水青山,也要金山银山。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而且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八步沙林场的电子屏上反复滚动着这些话,郭万刚对此有着深切的体会。
在植树点,只要见到矿泉水瓶,郭万刚就会下车拾捡;遇到放牧过来的牛羊,他也跟身边人嘱咐,只是驱赶,不要伤害。他说:“大自然是一个大系统,每一个生命都要心存敬畏,我们自己没有做好,将来人类受到的惩罚会越来越多,多少年后它还会报复我们。”
已经种了一辈子树的郭万刚,却说自己只是刚刚开始,还有那么多的树要种、林要造、沙要治,这是他一生的宿命。他要把树继续种下去,生命不息,种树不止。 (来源:《中国自然资源报》)
■ 记者手记
装一鞋窝沙子是幸福的
文 l 焦思颖
在八步沙采訪,我的鞋里灌满了沙子,心里充满了疑问。在这里,人、沙、林到底是什么关系,人在自然面前又起着什么作用?一位同行前辈回应我:“在这里,装一鞋窝沙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在近40年的岁月里,人、沙、树曾经互相争斗,由于人的贪婪和过度开垦,地下水出现匮乏,沙漠开始肆虐;由于风沙侵袭、良田被毁,人的生活饱受风沙折磨;通过植树造林,沙才得以安固,人才得以安宁。
风沙给当地人留下了那么多苦难,但这里的人并不记恨沙子,沙土种出的洋芋、红薯沙甜,日子再苦再累,心里也总是很踏实。这里的人眼里都能容得下沙子,沙子锻造着勤劳、坚强的人们,天地间的苦难留在心中,化作泪水、汗水、血水,慢慢将沙子磨成金子。
八步沙不仅仅是一个地理的存在,而是几代人集体和个体的奋斗坐标,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个时代的音符。在这里,装一鞋窝沙子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因为山厚、地厚、人忠厚,因为人道酬诚、天道酬勤。
林海无语,丰碑无言。而八步沙的风声,声声不息,将这个不朽的绿色传奇,传唱至亘古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