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为山写意雕塑的诗性机制

2019-09-10 07:22方弘毅
阅江学刊 2019年5期

摘要:诗性是一切艺术的本源性精神,但凡艺术,必有诗性。雕塑作为造型艺术,最集中地体现了诗性精神。吴为山的艺术实践和理论探索都是围绕“写意雕塑”展开的。写意雕塑的最大贡献在于:在全球文化的碰撞中,构建了完整的根植于中国文化系统的独特风格元素和理论体系。以写意雕塑的诗性内涵和表达方式为考察中心,系统剖析了以吴为山为代表的中国写意雕塑理论体系,进一步论述了写意雕塑的诗性机制。

关键词:吴为山;写意雕塑;诗性机制;雕塑理论

中图分类号:J305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9)05-0115-05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中国百年雕塑研究”(18CG195)

作者简介:方弘毅,东南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

诗性是艺术的本源,凝结着艺术的形上之思,贯通几乎所有艺术门类。理解了艺术的诗性机制,就能够深入此种艺术门类的灵魂世界。中国和西方的先哲们从一开始就注意到了诗歌的美与艺术特性。孔子不仅编辑整理过《诗经》,在《论语》中也多次对诗歌理论进行了阐释;亚里士多德的《诗学》、贺拉斯的《诗艺》、莱辛的《拉奥孔》等西方经典哲学著作对艺术与美的考察大多也始于诗歌。中西方艺术的本质差异很大程度上是源于诗性的差异:中西方文明最初发端于史诗,这一点可以从《诗经》和《荷马史诗》中留存的大量史诗中得到印证,此时史诗杂糅着神话与史实。经过长期的演进,对“意”的追求逐渐成为了中国诗性精神最本源的价值取向,而后又以诗歌为原点,广泛地辐射中国传统艺术的各个门类;西方诗歌则长期延续写实、叙事的传统,而后转向印象和抽象。简言之,中国艺术所蕴含的诗性是写实而写意的,西方艺术蕴含的诗性是写实而抽象的。这一关键点,根本上决定了中西方艺术语言及形式传统的不同。

一、中国雕塑与诗歌的文化同源性与共通性

中国的雕塑与诗歌虽然分属不同的艺术门类,语言形式也有着极大差异。但是,二者在文化精神上却是同源的、共通的。究其原因,中国文化系统中各要素所蕴含的诗学智慧的核心内涵是一致的。总的来说,艺术的功能有二,首先是叙事的,其次是诗性的或审美的。中国艺术与西方艺术诗性传统的不同决定了审美方式的差异。西方艺术起源于模仿,人与世界的关系是二元的,中国艺术则发端于古人天人合一的生命体验,讲求物我合一的精神表达:“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礼记译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译注本,第103页。在此基础上,人对于天地万物的感受、阐发也与主体生命的内省联系在一起。“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周易》,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8页。与西方上帝造人的神话不同,在中国先民的文化观念中,人是天地化育而成的,与自然万物一体共生。正是这种独特的生命哲学孕育了中国艺术独特的诗性结构。一方面,人内在之“性”与外在的生命活动相互作用便产生了最初的审美活动和诗性体验,基于这种体验,中国古典美学逐渐形成了“风骨”“气韵”“气质”等与生命活动相关的艺术批评命题。另一方面,与西方艺术注重现实表现或形式抽象不同,中国艺术更加突出直觉感悟,其表达的核心既非纯粹自然的、具象的,又非纯粹意念化的、抽象的,而是介于虚实之间,与“性命”相互对应。

凝结与表现生命活动的审美感悟催生了艺术的语言符号和话语体系。中国艺术的话语系统,应运于其独特的诗性结构,生发和积淀于深厚的古典哲学土壤之中。西方哲学重视分析,因此西方艺术便从写实、模仿走向抽象、碎片;中国艺术恰恰相反,试图将零碎而杂乱的体悟凝结起来,强调人与自然的整体性、对应性。与此相应,在语言系统内部为了解决“言不尽意”问题,“立象”作为中介可以达“意”,“意象”成为了中国艺术和审美活动的基本元素。

大凡讨论中国艺术或审美活动必涉及“意象”,意象不同于西方艺术中的“实像”,更多地体现为与自然相和谐,承载审美主体感悟的整体,意在象先又浑然一体。因此,意象产生的过程可以视为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生命移植过程,不同意象的组合、碰撞便构成了充满生命力的艺术诗性。换言之,诗性其实就是艺术感悟与艺术形式相结合所产生的独特审美气质与肌理,为一切艺术门类所共有。只因为艺术与审美活动发端于诗歌,人们便把这种特性称为诗性。同一文化系统中所包含的不同艺术门类在诗性精神上往往是同源共生的,中国的诗歌和雕塑对意象的同质追求,对生命和感悟的一致重视,便是最好的例证。文人诗是中国诗歌未曾间断的主流,此类诗歌之意象由赋、比、兴三者对直觉体验的共同作用而构成: “赋”就是“直言其事”,立“象”与现实相联系;比兴寄托,迁想妙得,以隐喻表达瞬间的感悟、思考,又构成了“意”。“象”与“意”二者有机统一,虚实相生便开拓出无限的思维空间,激荡着强大的精神动力,从而把理性与感性、文化经验与生命感悟整合在一起,微言大义,尽得风流。与诗歌重视“意象”的塑造一样,中国雕塑自古以来便不像西方那样要求达到以解剖为基础的结构真实,而更重视营造可供感悟、体验的诗性空间。故此,中国雕塑的形式更加开放和自由,圆雕、浮雕、影雕兼而有之,写意大于写实,传神重于造型。最典型的例证莫过汉代以及六朝陵墓的石刻与造像艺术,这类雕塑集中反映了中国民间雕塑朴实而超然、雄强而浑穆的特征,这显然与宗教雕塑严格遵照仪轨的造型传统截然不同,开创了中国雕塑的写意诗性传统。遗憾的是由于民间雕塑没有进入中国古代艺术的系统,这种可贵的传统很快便终结了。但是,从上文的梳理,不难看出,在中国的文化系统中,作为一切艺术精神取向本质根源的诗歌与雕塑,都是以意象表现为核心的,在这一点上,诗性是同源共向发展的,只是“象”的呈现方式与“意象”的内在机制有较大不同。这一关键因素决定了中国雕塑复归写意诗性传统,建立雕塑艺术的文化必然性。

二、写意雕塑的诗性结构与运作方式

中国古代,由于诸多因素的影响,以写意和意象的创造为核心内涵的中国雕塑诗性传统未能如诗歌那样得以延续。近代以来,中国雕塑又长期以西方为参照物,注重以科学性与模仿真实见长的现实主义雕塑,完全忽视民族文化的自觉,这种情况一直到20世纪30年代末才逐渐得以改观。有学者认为,在经历了漫长的探索之后,“写意雕塑概念的提出,标志着文脉的接续与延展”,朱剑:《中国现代写意性雕塑发展脉络初探》,《美术》,2018年第6期,第104页。 此言颇为准确。一方面,正是由于中国艺术在诗性的本质内涵上具有同源性与共同性,吴為山先生倡导的以写意与意象创造为审美追求终极目标的“写意雕塑”才得以真正彰显民族雕塑艺术本质的诗性精神,使雕塑这一艺术门类与中国的历史文脉相呼应,正式回归诗性传统。另一方面,雕塑作为独立的艺术门类,写意雕塑作为独特的艺术取向,其诗性自然有着不同于其他艺术的内部结构与运作方式。

写意雕塑的诗性来源于诗歌,取自于诗歌,却又不同于诗歌。对此吴为山先生有一段精准的论述:“雕塑乃至整个造型艺术中的‘意’,与其他艺术门类中的‘意’又存在更为明显的不同,其中最主要的在于造型艺术之‘意’是与‘象’联系在一起的,确切地说是‘意象’。”吴为山:《写意雕塑论》,《美术研究》,2004年第1期,第80页。 寥寥数语精辟地指出了雕塑这类造型艺术在“意象”的创造及写意方式上与其他艺术门类的差异,更深刻地揭示了雕塑诗性的内部结构。更进一步说,中国艺术诸门类都涉及意象创造,唯独三维的造型艺术可以将“意”与“象”结合得如此鲜活、紧密,无需转化,可供直觉。文学领域中的诗歌是单向度的,它将作者的直觉感悟转化为语言符号以供阅读,往往需要通过反复吟咏、澄怀味象,还需结合音韵、节奏等诸多相关知识,才能生成接受者的审美体验,其过程相当复杂,瞬间的直觉已经无法感受。较之诗歌,绘画、音乐审美体验更为直接,然而也仅是可供视听,无法形成直觉瞬间的通感。雕塑艺术意象的生成与呈现最为直接,以最具穿透力的直觉体验直击心灵,使人共鸣而产生震撼。因此就不难理解“这种‘意象’的表现形式是‘形’与‘型’”,也就是雕塑独特的诗性结构方式与别的艺术门类之间的差异。首先,“型”是雕塑艺术诗性审美的外在形式基础,它是具备科学要素的、三维的、直觉综合的,好比构成诗歌所需要的外在语言符号和音韵、节奏等因素,没有这样的基础就无法产生赖以生发雕塑诗性的想象、思维空间。其次,“形”是雕塑之“意”的反映方式,如同诗歌所描绘的内容、风格、情感方式等内蕴的直觉感悟,可以是奔放的、热情的抑或是朦胧的、婉约的。所谓“诗之喻酿而为酒,形质俱变”,吴乔:《围炉诗话》,《清诗话全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整理本,卷3第77页。 变的过程就是悟的过程,“诗道在妙悟,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严羽:《沧浪诗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整理本,第290页。 经过体悟,主观感受化为气韵,精神之“形”酝酿于胸,成为诗歌创作的内在动力。雕塑也是如此,通过创作者对外部存在反复的把握、体味、想象接近于本然,从生命内部汲取、凝结、提取事物的意味与理念。最后,将“型”与“形”合二为一,生发意象。对二者相互激荡、碰撞、迸发之下的瞬间性把握,就是对诗性的把握,将那个瞬间的意象凝固住,使之成为永恒,是所有艺术的使命。诗歌化意为形需要以文字为载体,对语言符号进行转化,方能构成意象;雕塑则是直接将“形”与“型”结合,以“形”为“意”,以“型”立“象”,捕捉充实又空灵的诗性瞬间,以彰显生命最真实而又最超然的状态。据此,就不难理解“意象”与一般外在之“像”的差别,中国“意象”与西方“抽象”“意味”的差异。更进一步分析,这种差异源自中西诗性结构的不同:西方艺术通常将“意味”与“实像”分而置之,突出理性精神、科学精神对现实的他律性介入;而中国的艺术意象与写意精神、自然万物、文化根络互相贯通,着重体现了自律、自主的感性力量,着重保留、表现生命感悟的痕迹与肌理。具体到中国人物雕塑诗性的表达上就体现出吴为山先生所指出的雕塑写意的三方面特征:“形态夸张意象;形体凹凸隐显的质感意象;人物瞬间神态的意象。”吴为山:《写意雕塑论》,《美术研究》,2004年第1期,第81页。 如果对这三类意象展开逐一分析,就可以探寻到其深广的诗学根源。形态夸张意象所代表的诗性是生命、情感的张扬,充满了韵律和谐的节奏感,有音乐美;形体凹凸隐显的质感意象,通过灵动着诗歌式的平仄、结句的长短、叠韵复沓般的写意造型语言对反映人物本质特征的意象进行表現,彰显绘画美、建筑美;而人物瞬间神态的意象,更是中国写意雕塑的独有特性,表现出诗性之灵感,千古一瞬,短暂的凝固散发出人性之光辉,是整个诗性审美过程的顶峰和高潮。

在《雕塑的诗性》一文中吴为山先生对写意雕塑的具体创作过程有一段极为精辟的论述:“雕的过程,就是删繁就简的过程,是减法,减得只留下筋骨、灵魂;塑的过程,就是添加的过程,是加法,加上原本属于作品的那部分;雕塑就是推敲,过程无论是长是短,终是以一泻而下,或是以天然去雕饰而呈现。”吴为山:《写意雕塑论》,《美术研究》,2004年第1期,第80页。 这短短几句话深刻地揭示了中国写意雕塑在意象构成、诗性运作方式上独特的文化密码。雕塑的过程是雕与塑的结合,是意与象的结合,是形与型的结合。雕的过程构成了意,需要抓取人物精神心理活动感官化最突出的一个片段、一个瞬间,是创作者观察、体悟、筛选、提炼的过程;塑是立象,通过造型、夸张、质感将人物的精神留存下来,将人物的灵魂展示出来;雕与塑的结合、推敲、激荡,外师造化,内蕴感悟,参悟自然,融汇万物,最终涌现了诗性,回归了人类情感母性的源头。中国的古诗也讲推敲,但有着不同的情感处理方式,也就产生出不同的审美效果,诗性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出它内涵的丰富。李白、苏轼、辛弃疾这样的豪放派诗人在激荡出诗性的瞬间不加节制,使其一泻千里,产生落差,便有了崇高;杜甫、贾岛这类诗人讲诗法、讲境界,善于将妙悟的瞬间婉转迂回地呈现,便产生了浑厚。优美、瑰丽、恣肆……凡此种种不同的诗性皆来自于不同的推敲,但无论哪一种都是令人流连忘返的。人物雕塑的诗性方式较之诗歌更加复杂,诗歌文学化的语言往往表现一时所感,写景状物也多受到时间、空间的限制。人物雕塑则不同,它塑造的是跨越时空而跃动的鲜活生命体,精神心理也在不断变化之中,想要通过一个瞬间的凝固全面把握一个深邃鲜活的灵魂几十年甚至一生的取向,其难度可想而知。但是,相对于诗歌,雕塑也有其优越性:造型、体态、神情的表现,生动可质感、可直觉,因而更加开放,接受起来会更加容易,传达情感,直指心灵深处,没有间隔,透过写意雕塑,不同民族的人在不长的时间,便可以更深入而有效地体味中国文化的力量。雕塑之诗性较之作为文学的诗歌本身更具穿透力。总之,深入理解吴为山先生写意雕塑的诗性机制,可以加深对写意雕塑文化定位与艺术特征的认识,以便于从个性和普遍性两个方面、从精神终极价值的维度扩展其审美内涵,标定其深广的历史价值。

三、新时代写意雕塑的诗性延展

雕塑诗性延展到诗歌已经发生了方式的转换。从诗性功能或类型上讲,诗歌可分为叙事诗、抒情诗、朦胧诗、印象诗等,一般是单一的、不可兼得的;雕塑则不同,通过以现实为基础的造型和内蕴意态的质感,将叙事、感悟、审美融于一个瞬间,一并展现出来。体态语言、心理情绪是人类普世的语言,写意、意象是中国特色的文化基因,二者相结合可以迅速促成不同文化传统之间的灵魂对话,通过情感共鸣的方式畅快地交流与沟通。

因此,写意雕塑艺术可以通过诗性的传递,使人类的灵魂相互对话、交流、理解,对于建立文化自信、讲好中国故事、提升中国文化传播力意义重大。近年以来,以吴为山先生为首的艺术家群体致力于推动写意雕塑走向世界,取得了许多重要创作成果:孔子、老子以雕像的形式走遍世界,马克思雕塑重返故乡,勤工俭学群像落成法国,吴为山先生当选法兰西艺术院通讯院士,等等。这些成就的取得说明写意雕塑已经获得了世界艺术界的广泛认可,成为新时代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靓丽名片。

“为了人类灵魂的对话”是吴为山先生一以贯之的创作目标。吴为山:《为了人类灵魂的对话》,《光明日报》,2013年1月8日。他的许多作品都非常成功地展现了“对话”这一主题:“超越时空的对话”让齐白石与达·芬奇两位艺术巨匠分立一叶扁舟的两端,共同徜徉世界文明的海洋,这样的意境取自于诗;获得罗浮宫国际美展金奖的《天人合一——老子像》向世界展现了老子哲学与宇宙自然的对话;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系列雕塑,每一件都令人感受到惨痛、惊厥、凄凉,是当代与历史的对话,是与罹难者的对话。凡此种种都记录着文化、文明的变迁,承担着中国艺术对于世界文明进程的使命和责任。把握与推动这种精神交往式对话的内在力量正是中国古老而独特的诗性传统,雕塑的写意与造型正是通过對诗性传统的取材、转化、想象,演绎出超越诗性文化母题的更丰富的展现形式,使当代人可以直观、触碰历史人物的灵魂。写意雕塑的造型融合了生命之诗、感悟之诗、文化之诗,是中国雕塑艺术的独创。

吴为山先生坚信中国文明只有“走出去”,与世界文明平等地交流、对话,才能不断地进步。在此过程中,诗性是突破时间、空间、语言、种族等背景障碍的独特机制,因为从本质上说,中西艺术的对话、交流本身是文化传统的碰撞,而文化传统本质上是诗性的传承与创造,在中国这种创造大多以写意表现。可以说,写意雕塑是破解中国诗性的密码,是在世界舞台上展现中国文明的成功典范。

中国是诗歌的国度,大多数人的童年始于读诗、背诗,中国的诗性传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代代不息、蓬勃发展。吴为山先生曾多次谈到父亲对他的诗教。应当说,写意雕塑的巨大文化力量与独特诗性,与吴为山先生幼年所受的诗歌熏染是分不开的,这是他艺术诗性最初的土壤。经过数千年,诗和美深入中国人的性格,成为中华文化的基因,化无形为造型的写意雕塑才有了强大的文化传统背景和力量源泉,得以繁荣于世界舞台。如此,诗性就成为了中国文明的初心,同时也是中国艺术的初心,写意雕塑的初心。

〔责任编辑:来向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