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本体观的历史与价值审视

2019-09-10 07:22江畅
阅江学刊 2019年5期

摘要:本体观是人们对宇宙本体(包括自然本体、人类本体和社会本体)形成的基本观念。在历史上逐渐形成的本体观有常识本体观、宗教本体观、哲学本体观、科学本体观四种基本本体观,人们在本体观上存在着不同选择的可能。四种基本本体观因有利于人更好地生存发展而得到所有人信奉或者得到特定人群信奉。人们凭借日常本体观就可以生存,加上科学本体观会更有利于生存,但人要提升生存的境界,就需要确立宗教本体观或哲学本体观。在这两种本体观中,人应该选择哲学本体观,而不是宗教本体观。

关键词:本体观;常识本体观;宗教本体观;哲学本体观;科学本体观

中图分类号:B016文献标识码:A文章分类号:16747089(2019)05002111

基金项目:

2016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社会认同伦理研究”(16JJD720016);2018年国家社会科學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中国传统价值观及其现代转换”(18FZX050);上海市高校马克思主义理论高峰学科建设计划项目

作者简介:江畅,博士,湖北大学哲学学院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所谓本体观,就是人们对宇宙本体(包括自然本体、人类本体和社会本体)形成的一种基本观念。对于什么是宇宙的本体,人们有种种不同的看法,有的认为是物质,有的认为是精神,有的认为是上帝,如此等等,但一般都认为它是宇宙万物中最真实或最实在的东西。本体观不仅会影响人们对自然的看法,也会影响他们对社会和人生的看法,因而它是通常所说的世界观的核心内容,甚至可以说就是世界观。本体观与哲学并不存在必然联系。古往今来的哲学有不少是没有本体观、没有本体论的,也没有本体的概念,当然这些哲学作为人类知识应是有本体论承诺的。而且,本体论也不是哲学所特有的,哲学有关于本体的看法,宗教、科学也有。美国哲学家奎因(Willard Van Orman Quine)认为科学是有本体论承诺的。实际上,科学不仅有本体论承诺,而且也有关于本体的看法。即便是普通人,他们通常也有关于本体的观念,相信外部世界是独立于自己而客观真实地存在的,只是他们的这种看法不系统、不完整。当所有这些看法成为人们的一种观念、一种思维定势时,它们就会成为一种本体观。人类历史上存在过不同的本体观,如常识本体观、宗教本体观、哲学本体观、科学本体观、艺术本体观等。有些本体观是所有人信奉的,而有些本体观是不同人群信奉的,但一般来说,任何正常的成年人都自觉不自觉地有某种本体承诺,这种本体承诺反映了人们的本体观。对人类历史上存在过的不同本体观进行深入探讨,有助于人们对本体及其价值的理解,也有助于人们选择正确的、适合自己的更好地生存发展的本体观。

一、四种基本本体观

大致上说,常识本体观、宗教本体观、科学本体观、哲学本体观是古往今来人们信奉的四种常见的本体观。人们信奉的本体观不尽相同,而且同一个人可能同时信奉几种不同的本体观,情形比较复杂。

常识本体观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通过自己的感知和认识自发形成的本体观,它会受到家庭、朋友、社会环境的熏染。常识本体观相信我们周围的世界,包括地球及与之相联系的太阳、月亮、星星等是独立于自己存在的真实事物,它们的存在和运动都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同样,他们也会相信社会(国家、世界等)也是独立存在和发展的,不取决于个人的意识和意志。常识本体观实际上是把周围存在的环境视为独立存在、独立运行的真实世界,而且认识到人类离不开环境,也会对环境产生影响。我们之所以称这种关于世界的常识性观念为一种本体观,是因为它认为个人之外的世界是真实的,也可以说是最真实的,因为没有什么比世界更真实的了。常识本体观是一种朴素的、直观的本体观,其特点是将本体与现实相混同,没有明确的本体意识,无意于在周围世界的万事万物背后去寻求其本质、本体,并将人与自然、社会视为天然一体的。中国历史上荀子的“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荀子·天论》。 ,所表达的实际上就是一种常识本体观。常识本体观是每一个人都具有的,不用学习,只需要在社会中、在宇宙中生活就会自发形成,而且不同时代不同国度的人一般都持有大致上相同的常识本体观。随着教育的发达和科学的进步,人们的自发本体观会程度不同地受到通过教育途径以及媒体途径传播的哲学、科学、宗教、艺术本体观的影响,但一般不会完全被这些本体观所取代。常识本体观在任何时代都有其独立存在的价值,因为它是人们日常生活所需要的。

宗教本体观是人类历史上不同的宗教所信奉、推崇的本体观。这种本体观的存在可追溯到远古的图腾崇拜等原始宗教。不同的宗教有不同的本体观,如基督教的本体观把永恒存在、创造世界、全智全能全善的上帝视为本体,而道教实际上是把“道”视为世界的本体。宗教本体观通常是某种宗教的创立者针对现世生活的苦难,在通过沉思默想构想某种美好世界的过程中形成的。当然,他们也可能是借用其他宗教(包括原始宗教)或哲学的某种本体观并加以改造形成的。犹太教把上帝(耶和华)视为本体。基督教则在借用犹太教本体观的基础上对它进行改造,基督教承认上帝以及犹太教赋予它的一些特性,但同时又作了许多改造,如把耶和华上帝改造成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道教则借用了老子“道”的哲学本体作为本体。佛教的本体是“真如”(亦称“如”“如如”“如是”“如实”等),意为真实不虚、常住不变的东西。关于真如,《成唯识论》曾提出过一个非常明晰的定义:“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位,常如其性,故名真如。……此性即是唯识实性。”《成唯识论》卷九。 佛教的这种本体是佛教的独创。哲学通常将本体看作真实,而不是将真实视为本体;佛教则更彻底,视真实本身为本体。宗教本体观所构想的本体往往具有独断性,难以用理性进行合理性阐释,也难以诉诸理性加以理解。这就是宗教更强调人们信仰的原因。宗教本体观通常是信奉某种宗教的人信奉的,具有强烈地排除其他宗教本体观的特征,但可以与常识本体观甚至科学本体观相容。

科学本体观主要是科学家根据科学观察和科学实验所形成的本体观。科学是经验性的,科学的结论通常是根据科学观察和科学实验得出的关于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的科学判断。世界本体是科学家无法观察的,因此科学家严格说来是得不出关于世界本体的结论的。例如,科学家可以通过科学观察得出关于不同天体的许多科学结论,但他们不能根据这些结论得出关于整个宇宙的结论,说宇宙是什么(当然也有一些科学推测,如各种宇宙学理论中关于宇宙的学说),更不能说宇宙本来是什么。不过,科学必须以某种自存的宇宙(从宇观、宏观到微观)作为它的前提,这就是奎因所说的“本体承诺”,而且在此基础上不断根据科学发现描绘三个层次的宇宙图景,这种图景可以说就是科学的本体。科学本体观与日常本体观相似,它以世界在人类之外存在为基本前提,设定了世界是真实的存在。与日常本体观不同的地方在于,科学在不断地加深对宇宙(包括宇观、宏观和微观的宇宙)的认识,而且也根据新的科学发现不断更新所描绘的宇宙图景。今天人们普遍相信科学,因而常识本体观与科学本体观很难严格加以区分。事实上,绝大多数人既持日常本体观,也持科学本体观,两者并行不悖。例如,人們根据日常本体观相信太阳围绕地球转,而一旦加以思考就又会认为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这一事例说明,对于经过科学洗礼的现代人类来说,常识本体观和科学本体观都会起作用。

哲学本体观是哲学家个人通过思辨构想的,但受时代和生活条件的制约,因而不同时代的不同哲学家有不同的本体观。在不同的哲学本体观中,有一种本体观与科学本体观、常识本体观相类似,即物质主义(即中国所说的“唯物主义”)。唯物主义把世界看作物质的,认为物质第一性,意识第二性。大多数唯物主义哲学家把人们日常所见的个体事物视为实体或本体,也有一些唯物主义哲学家从其他角度考虑世界的本体,如原子论认为原子是世界的本体,辩证唯物主义认为客观实在是世界本体。古代唯物主义者基本上都是根据日常本体观来提出自己的本体观,近代以来的唯物主义者一般是在概括科学成果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本体观。辩证唯物主义者则根据物质实践阐述自己的本体观,强调“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不是在每个时代中寻找某种范畴,而是始终站在现实历史的基础上,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释实践,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释各种观念形态”。《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44页。正因为如此,唯物主义本体观更容易为普通人和科学家所接受。除唯物主义本体观之外,还有各种其他哲学本体观,这些本体观由于与常识本体观、科学本体观相去较远,因而给它所构想的本体提供论证就要比唯物主义本体观复杂得多、艰难得多。例如,康德要论证世界的本体是自由,他对理性进行了十二年的批判,建立了庞大的批判哲学体系,才最终完成了这一论证。这正是非唯物主义本体观的各种形态都要比唯物主义深奥甚至晦涩的原因之所在。非唯物主义与通常说的唯心主义(或译为“精神主义”或“心灵主义”)并不等同,如生命哲学把生命视为世界本体,显然生命不属于精神或心灵,相反精神或心灵属于生命。虽然哲学本体论各不相同,但一般得到有说服力论证的哲学本体观都会有信奉者。

除以上所说的四类本体观,还有一些其他的本体观,如艺术本体观。艺术本体观涉及“艺术是什么样的存在”“艺术如何存在”“艺术与其他存在的关联”等艺术哲学问题。它是一种艺术本体论的追问,而不单纯是对“艺术是什么”的探讨。参阅王岳川:《艺术本体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该书对艺术的本体进行了全面的综合研究,其中第一部分从人的角度观照艺术本体,第二部分考察了当代美学的几种本体论形态,如现代艺术的本体、写作本体、语言本体、人类学美学本体、反本体的本体等。 显然,这种本体观或本体论并不是对世界本原的看法,而是对某种现实事物的本质的看法,所说的本体不过是某种事物的本质而已。这种本体观有些类似于哲学所说的人类本体观,作为它的对象的本体不是典型意义上的本体,不是本体世界,而只是某类事物的本质。

二、本体观的历史演进

人类自从有了自我意识并能将自己与外在对象区别开来,就有了某种不自觉或无意识的本体观,体现为图腾崇拜、敬畏上天或神灵。图腾崇拜是人类最早的一种宗教现象,它相信人与某一种动物、植物或无生物(图腾)有亲缘关系或其他特殊关系,并因而把它作为信仰对象加以崇拜。“图腾的特征并非仅限于某只动物或某种东西,而是遍及同种类的每一个个体。”[奥]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文良文化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第3页。 显然,图腾崇拜包含了承认人类甚至万物有本原的观念。敬畏上天或神灵实质上是把人以及自然万物看作是来自上天、受上天意志控制的,而神灵存在于不同于凡间的天庭或阴间(如中国古代讲的阴曹地府)或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如希腊神话说的奥斯匹亚山),对凡间有控制力,因而也含有原始的万物本原和本体世界观念。这是一种具有宗教性质的原始本体观,世界各古老民族一般都有过这种原始本体观,但彼此之间差异很大。这种原始本体观后来发展成为了不同宗教的本体观。

进入文明社会后,一些民族形成了自己的宗教,每一种宗教无疑都包含了自己的本体观。不过,有些宗教的本体观比较明确(如道教),有些宗教的本体观比较隐晦(如佛教);有些宗教的本体观比较完整(如基督教),有些宗教的本体观并不完整(如耆那教)。一种宗教本体观的影响范围一般限于本教信众,不会为其他宗教教徒和无神论者所接受。许多人加入某种宗教并接受其本体观,并不是自己选择的结果,而是受家庭和环境的影响。例如,生活在伊斯兰世界的人,一生下来就会成为伊斯兰教的信众,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不信教就无法在这种环境中生活。

世界上最早的宗教是古婆罗门教的前身吠陀教,它产生于公元前2000年前,属多神教,以诸神为本体。公元前2世纪古婆罗门教演化为印度教,进入吠陀时代晚期(约公元前600年)之前,印度教的万神殿已由三位一体的毗湿奴、湿婆和梵天统治,他们都是至高神,都是造物主。其中湿婆被印度教湿婆派信徒奉为宇宙最高神,也是在印度底层民众中得到最广泛信仰崇拜的神。所以,毗湿奴、湿婆和梵天就是印度教所构想的本体。印度是一块圣地,在这块圣地上产生了多种宗教,除吠陀教、婆罗门教、印度教之间的更新性演进外,公元前6世纪还兴起了耆那教。该教教徒的信仰是理性高于宗教,主张禁欲,认为正确的信仰、知识、操行会引导人们走上解脱之路,进而达到灵魂的理想境界。耆那教开始形成教团时,作为世界三大宗教之一的佛教产生了。佛教重视人类心灵和道德的进步和觉悟。佛教推崇“佛”。“佛”是一个理智、情感和能力都同时达到最圆满境地的人格。换句话说,佛是大智(全智)、大悲(全悲)与大能的人,是对宇宙人生的根本道理有透彻觉悟的人。因此,在佛教看来,“佛”就是人的本真状态。15世纪,印度又产生了锡克教。锡克教的信仰核心是上师。按印度北部旁遮普方言,上师有两个解释:一是指作为永恒真上师的上帝,二是指上帝的仆人。不过,上师一般是指不受“生死轮回”所控制,又能彰显上帝本性的神仆。因此,上师作为锡克教的理想人格,实际上反映了锡克教对人的本真状态的观点。

罗素曾指出:“一般来说,重要的文明都是从一种严格和迷信的体系出发,逐渐地松弛下来,在一定的阶段就达到了一个天才辉煌的时期;这时,旧传统中的好东西继续保存着,而在其解体之中所包含着的那些坏东西则还没有来得及发展。但是随着坏东西的发展,它就走向无政府主义,从而不可避免地走向一种新的暴政,同时产生出来一种受到新的教条体系所保证的新的综合。”[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上卷),何兆武、李约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23页。公元前2000年左右,犹太教产生。它是一神教,它以无形、永恒的仁慈上帝为本体。大约2000年后的公元1世纪前后,基督教适应现实环境从犹太教分离出来成为一种新的宗教。它信奉的本体是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在基督教稍后产生的是中国的道教,道教源自黄老道家,它产生于东汉时期(公元25年—220年),信奉哲学家老子明确提出并尊崇的道,以道作为世界的本体,故名道教。3世纪中叶波斯人摩尼创立的摩尼教是一种善恶二元论宗教,今天这一宗教早已灭绝。5—8世纪在日本产生了神道教,它是一种多神教。大约7世纪,伊斯兰教在阿拉伯半岛兴起,它信仰安拉(宇宙最高的独一实在、唯一真实的主宰,亦称“真主”),安拉就是伊斯兰教的本体,这是在世界上有广泛影响的宗教。19世纪中叶,伊朗产生的巴哈伊教(一神教)是世界各大宗教中最为年轻的、新兴宗教里发展得最快的宗教。

有统计数据表明,2009年世界人口683亿,不信教人口92亿,信教人口占86%。2011—2012年的调查结果则认为,全球有61%的人口信仰宗教,12%的人口为坚定的无神论者,27%的人口处于中间或潜伏状态。加润国:《全球信教人口数据中国大陆信教人口比例最低》,2015年5月26日,https://fo.ifeng.com/a/20150526/41091,2019年4月25日。 即使根据上述信教人口占人口比例较低的数据看,信教人口也占世界人口的大多数,这表明宗教本体观对人类的影响极其巨大。不过,在人类历史上任何时代都未曾有过所有人都是宗教信众的现象,总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的本体观是其他本体观。实际上,即使是宗教信众,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必须有常识本体观作为其生活的本体承诺,就是说他们必须相信在我们之外存在着一个太阳东升西落的真实世界,他们的宗教本体观一般只是回答了这样一个问题,即真实世界是如何产生的。不少宗教把现实世界看作苦难的、不真实的,而且描绘了某种自认为是真实的美好世界。信众一般也认同这一点,但信众不能生活在这种虚幻的世界中,而必须把现实世界作为真实的才能生活下去。就是说,即使他们不承认现实世界是真实的,他们也得实际上把现实世界作为真实的来面对,否则他就无法生存下去。所以可以断定,日常本体观像宗教本体观一样古老。

相对而言,哲学本体观和科学本体观都是在宗教本体观和日常本体观出现后的“轴心时代”才出现的。“轴心时代”是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概念,指的是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间同时在中国、古希腊和古印度等文明中出现的人类文化突破现象。在轴心时代,各个文明都出现了伟大的精神导师,古希腊有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古印度有释迦牟尼,中国有孔子、老子……他们提出的思想原则塑造了不同的文化传统,也一直影响着人类的生活。[德]雅斯贝尔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8页。正是在这个时期出现了哲学,特别是出现了本体论哲学,哲学本体观也被明确提出来。不过,在中国,哲学本体观在没有典型的哲学家的更早时代就已经出现,其典型表达最早见于《易经》。在中国历史上有三部《易经》,包括夏代的易书《连山》、商代的易书《归藏》、周代的易书《周易》。《易经》是一部通过阴阳八卦描述宇宙变化并总结运用“卜筮”对未来事态的发展进行预测之书,其中包含了对天地万物生生不已且和谐有序的描述。在《易经》看来,它所描述的天地万物就是真实的世界,即世界的本来面目。今天看来,它实际上表达的是一种哲学本体观。不过,自轴心时代开始,在一些文明古国出现了理论形态的哲学本体观。哲学本体观比宗教本体观更为丰富多彩,两千多年来先后出现过许多哲学本体观。其中在历史上有影响并流传下来的至少也有几十种,它们对人类本体观产生了重要影响。在许多人那里,哲学本体观改变了常识本体观,成为人的基本信念,一个人有了哲学本体观通常不会接受宗教本体观。历史上哲学家一般不信仰宗教、大多是无神论者就是证明。当然,20世纪以来,由于哲学本体观遭到批判和排斥,宗教本体观乘虚而入,抢占了哲学本体观的领地。

最早的科学本体观差不多与哲学本体观同时出现,而且两者常常交织在一起,没有明确的界限。在古代,科学本体观主要是由天文学表达的,西方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心说、中国古代的盖天说和浑天说等天文学说都表达了一种科学本体观。只不过这种本体观在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经验观察的基础上,不能提供充分的证明。近代以降,随着建立在科学观察和科学实验基础上的现代科学的快速发展,科学本体观也相应发生了变化。其中最典型的有经典力学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所表达的宏观世界的本体观,量子力学所表达的微观世界的本体观。这些科学本体观影响很大,每一种科学本体观的出现都是人类信念上的一次重大革命。

人类本体观的历史演进表明,人类的本体观日益丰富,人们在本体观上存在着不同选择的可能。在这种情况下,由于同一个人可以同时有不同的本体观,人们的本体观实际上就有了多种多样的组合方式,人们的本体观也就因而丰富多彩、绚丽多姿。

三、不同本體观的价值审视

以上几种基本本体观之所以长期为人们信奉,原因很复杂。很多人信仰宗教本体观是因为家庭和社会环境熏陶的结果,很多人信仰科学本体观和哲学本体观是教育影响的结果,而常识本体观则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习得的。一般说来,人们信奉一种本体观不是因为它是真理,而是因为它有用。宗教本体观都不是真理,而是宗教家的构想,因而大多是不能用理性去理解、把握的。例如,基督教以上帝为本体,虽然许多基督教神学家绞尽脑汁想为上帝的存在提供证明,但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一种证明能得到普遍公认。正因如此,宗教本体观的确立主要诉诸信仰,而不是理性。日常本体观也不是真理,它不过是人们在日常经验中形成的信念,这种本体观的形成是一个经验的自然过程,既不需要诉诸信仰,也无须凭借理性。哲学本体观和科学本体观与前两种本体观不同,它们一般都是建立在充分理由的基础上并通过论证得出的结论,因而只有通过理性才能了解它们,才有可能在此基础上确信它们。所以,哲学本体观和科学本体观的确立只能诉诸理性,而没有必要求助于信仰。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这两种本体观在立论的基础和接受的途径方面都是与前两种本体观不同的,它们不通过理性就不能得到理解,也不能被信奉。但是,这四种本体观都是有用的,有利于人更好地生存发展,因此它们或者得到所有人信奉或者得到特定人群信奉。

日常本体观的有用性主要体现在,它不仅给人们生产生活提供基本的信念,而且给其他本体观的确立奠定基础。日常本体观是基本生存本体观,一个正常人在社会中生活,随着经验的积累就会形成这种本体观,而且一个人要正常生活就必须具备这种基本本体观。如果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没有确立这种信念或后来丧失了这种信念,他就寸步难行,生活在焦虑和恐惧之中。假如我们不相信太阳真实地存在于我们自身之外,并且有规律地围绕地球转,而且总是东升西落,那会怎样呢?他就会每天都得考虑明天太阳会不会出来,会不会从西边出来;明天的太阳会不会像今天这样暖和,阳光会不会像雪花那样带来寒冷;会不会有没有阳光的太阳,等等。显然,如果这样,我们就根本无法生存。而且,自古至今,日常本体观是人生存的基本信念,任何其他的本体观都得以日常本体观为基础。这个道理很明显,假如一个人没有日常本体观,也就没有基本的生存信念,他就会陷入焦虑和恐惧之中,根本没有可能再去相信上帝的存在、相信世界是物质的,等等。因此,日常信念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动摇的,而且必须作为其他本体观的基础。当然,不排斥在确立了其他本体观后有可能对日常本体观作适当调整和补充,而不太可能用其他本体观取而代之。例如,我们就不能用地球围绕太阳转的信念取代太阳围绕地球转的信念,否则我们从此就不能再确定明天和以后太阳还会不会从东边升起。实际上,日常本体观并不只是个人的经验结晶,而是以人类长期进化的心理因素作为积淀的,而且还有其他人(如父母、老师)的经验传递和知识教育等因素发挥作用。

宗教本体观的影响力很大,最主要在于它能够给处于苦难、困窘、迷茫、苦闷的人以希望,使人的精神有所寄托,因而它可以成为人们的精神支柱,会赢得信奉者的虔诚信奉。不过,无论哪种宗教本体观都是建立在对现实世界的苦难无可奈何的基础之上的,是以消极避世的方式构想某种本体并以此引导人们对未来或来世幸福的渴望。从历史上比较有影响的宗教看,它们大多产生于西亚以及南亚次大陆一带,这些地区大部分气候干旱、水资源匮乏,地形以高原为主,还有热带沙漠,也是历来局势最动荡的地区之一。这些宗教正是在社会处于战乱、贫穷或极度不公而人们又万般无奈的情况下产生的。宗教的创立者大多出于对受苦受难的社会底层民众的同情而构想某种美好的乌托邦,而这种乌托邦往往要借助世界真正主宰者的力量才能实现。于是,宗教创立者及其传道者鼓动人们虔诚敬仰崇拜世界的真正主宰者,乞求它来拯救自己。这种主宰者实际上就是宗教的本体,而主宰者统治的世界则是理想世界。因此,宗教是人们无法摆脱苦难而又极度渴望摆脱苦难走向极乐至福的产物,其意义就在于给人以走出困厄、走向天堂的希望。有了这种希望,人们就可以忍受眼前的、甚至终生的痛苦,实现内心的平衡和心灵的安宁。当然,有许多宗教信众信仰宗教并不是直接因为自己受苦受难使然,而是家庭或社会环境所致,但一旦进入宗教就会受到宗教说教和宗教氛围的影响而相信宗教的本体和宗教的理想。宗教所设想的本体、理想无疑是虚幻的,但宗教可以利用各种手段和力量使人们相信它们直至信仰它们。不同宗教有不同的本体观,有不同的憧憬,因而它们可以满足不同人的不同精神需要。需要指出的是,即使导致宗教产生的社会条件改变了,也还有一些相同的精神困厄会在不同的社会条件下产生,因而宗教产生后才会得以流传。总之,任何一种宗教都有抚慰心灵创伤、描绘美好生活图景并指出其实现路径的重要作用。因此,只要人间存在苦难,只要人们的心灵脆弱,宗教就会有存在的空间,宗教本体观就有信众。

科学本体论是由那些普遍科学原理(比较典型的是牛顿力学定律、爱因斯坦相对论、宇宙学、量子力学的原理等)所昭示的,因而信奉者很广泛,特别是在科学昌明的时代,它几乎影响了每一个人的观念,为人们普遍信奉。首先,它可以给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提供揭示世界规律所需要的关于外部世界独立而真实的信念。这种信念是人们从事科学研究的前提,只有相信世界客观存在,才谈得上去探索和揭示世界的本质和规律。其次,它也可以通过科学知识的传播影响普通人的常识生活观,在常识信念之外树立科学信念。一般来说,科学本体观不可能完全取代常识本体观,但就其与常识本体观的关系而言,它有三方面的意义:其一,它可以坚定人们的日常本体观,使人确信在我们之外确实存在着客观自存的世界。其二,它也可以改变人们的日常本体观,使人在理智上更信奉科学关于本体的结论。其三,它还可以使人们超越常识本体观,形成对整个宇宙的整体观。例如,正是在科学的影响下,我们才知道世界并不只有日地月系统,而是有更广大得多的宇宙系统,日地月系统只是其中的很小一部分。科学本体观对哲学本体观的影响很大。在科学不发达的时代,哲学本体观与科学本体观往往交织在一起,在某种意义上发挥着科学本体观的功能。在科学发达的时代,它又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取代了哲学本体观,特别是在哲学本体观被拒斥、被抛弃的情况下,那些信奉宗教的人、科学工作者和普通人主要是以科学本体观作为信念。在科学的视野下,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实在,它在时空中存在,并按自己的规律运动。以科学本体作为信仰的对象往往会导致唯物主义。科学本体观也会对宗教本体观产生影响,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地心说后来就成为了基督教的重要科学支撑。而当哥白尼的日心说提出后,基督教逐渐接受了这一新科学结论。为了赢得信众,凝聚人心,宗教至少不会直接反对科学。

哲学本体论一般都是得到比较充分哲学论证的本体论,具有较强的说服力。但是,普通人只有学习过哲学才会理解哲学本体论,也才有可能信奉它。历史上出现过各种不同的哲学本体论,不同的本体论有不同的魅力,为不同的欣赏者所信奉。因此,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出现过所有学过哲学的人都信奉一种本体论的情形。除非一个国家通过政治的力量强制人们接受某种本体论,否则人们会信奉不同的哲学本体论。在人类精神领域,只有哲学才有一个专门学科研究本体论并提供本体论,因而哲学本体论通常是最自覺、最完整的本体论,其论证最为严密和充分。因此,一般说来,一个人学习了哲学本体论,通常会信奉哲学本体论。哲学本体论并不与常识本体论、科学本体论相对立,而是对两者的深化。在一定意义上说,常识本体论、科学本体论是关于世界现实事物的本体论,而哲学本体论是关于世界本质的本体论,掌握了哲学本体论可以更好地理解常识本体论和科学本体论,可以认识到现实世界背后的更为真实的东西。但是,哲学本体论与宗教本体论通常是相对立的。两种本体论的本体都是人为构想的,但宗教本体主要是宗教创立者针对苦难的世界,通过非理性的想象所构想的理想世界(如佛教的净土、道教的仙境等)以及那种能使人进入其中的神祗(如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安拉等)圣地,而哲学本体则主要是通过理性思辨构想的。实际上,宗教和科学、常识一样,并不讲“本体”这个词,更不在本体论的名义下研究本体,只有哲学才有本体论,对本体进行专门研究。哲学本体与宗教本体之间的区别主要在于,前者是运用理性抽象出来并加以论证的,因而也可以运用理性加以理解;而后者则是运用想象加以断定的,一般也不进行理性论证,当然也难以完全靠理性加以理解。所以宗教通常强调信仰先于理解,认为存在着不诉诸理性的宗教真理。哲学本体是建立在理性的基础上,一个人接受哲学本体以理解为前提,建立在对哲学本体论的论证充分信服的基础上,因而一旦确定就会坚定不移,尤其是不会受到宗教的影响。

四、人类需要什么样的本体观

从以上阐述可以看出,日常本体观和科学本体观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受熏染、教育以及通过自己的经验自发形成的,而且这两种本体观没有本体论作为理论支撑。这两种本体观对于人们来说不存在选择和确立的问题,任何人生活在社会中都会自然而然地确立日常本体观,只要生活在科学昌明的社会并接受一定的教育就会形成科学本体观。在四种本体观中,实际上只有宗教本体观和哲学本体观才是人们自觉选择确立的,这两种本体观大多有本体论作为依据,需要通过选择后才能确立。当然,宗教本体观有些特殊性。一个生活在宗教环境中的人可能生下来并没有选择的余地,他们追随前辈信奉某种宗教。但是,当他成人以后,他还是可以重新选择的。例如,奥古斯丁幼年时曾随从母亲加入基督教,但19岁在修辞学校读书时成为摩尼教的追随者,后受米兰大主教安布罗斯(Saint Ambrose)的影响,脱离摩尼教而皈依了基督教,并成为著名的基督教神学家和天主教教会的四大圣师之一。

一般来说,人们凭借日常本体观就可以生存,加上科学本体观会更有利于生存。但人要提升生存的境界,就需要确立宗教本体观或哲学本体观,确立其中的任何一种都能使人有更崇高的信念或信仰,有更高远的志向和追求,从而达到更高的人生境界。但是,宗教本体观和哲学本体观通常是对立的,信奉宗教本体观就不能信奉哲学本体观,而信奉哲学本体观就不会信奉宗教本体观。那么,在可供选择的两种本体观中,对于那些有志于提升人生境界的人来说,应该选择哪一种本体观更好?我们认为,应该选择哲学本体观。

前文已指出,宗教本体是宗教创立者运用想象加以设定的,一般而言并没有充分根据,而宗教本体论则是后来的宗教思想家或神学家对这种本体所作的阐释。由于宗教本体本身的提出只是想象的产物,没有多少根据,因而宗教思想家尽管绞尽脑汁为之论证和辩护,但一般都难以自圆其说。例如,基督教的创始人耶稣继承了犹太教的本体——耶和华上帝作为自己创立的宗教的本体,后来的神学家(主要是教父神学家)经过长期探讨和争论才将其改造成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上帝,解决了原上帝与圣子耶稣的关系问题。但是,对上帝存在的证明是基督教神学家最为苦恼的问题,他们提出过多种上帝存在的证明,如本体论证明、宇宙论证明、目的论证明等。基督教最伟大的思想家托马斯·阿奎那综合各家观点提出了著名的关于上帝存在的五种证明,使这种证明达到了无可超越的高度。“托马斯·阿奎那一生的宗旨就是维护上帝与基督教,他的所有理论都围绕着上帝观展开。因此,以他的上帝观作为研究对象就为深刻理解他的理论体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其次,上帝观是托马斯·阿奎那神学思想和哲学思想的交叉点。上帝概念因此成为西方哲学史上一个内涵丰富而又重要的哲学范畴。” 何光沪:《多元化的上帝观》,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8页。尽管如此,一个非基督徒读了他对上帝存在证明的阐述,一般不会认为他的证明是令人信服的。康德就曾对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作过这样的评论:“所有预先给定的例子毫无例外都只是从判断中、却并非从物及其存有中取来的。但判断的无条件的必然性并不是事物的绝对必然性。因为判断的绝对必然性只是事物的有条件的必然性,或者是判断中的谓词的有条件的必然性。”[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邓晓芒译,杨祖陶校,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73页。 这种情形在宗教中普遍存在,因无法通过理性论证让人信服,所以宗教都特别强调信仰的意义,主张先信仰后理解。

宗教的本体一般都是虚幻的,是纯粹想象的产物,而且这种想象产生于传统社会世界不同地区下层群众最苦难、最悲惨的黑暗时期。宗教本体就是针对这种极其痛苦而又无法改变的现实提出的乌托邦,给生活在这种痛苦之中的人以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从而慰藉他们深受伤害的心灵。宗教组织利用人们对这种本体的希望和期待,要求人们屈从现实,逆来顺受,虔诚地顺从被视为本体的神灵,甚至要求人们贬损自己、扼杀正常欲望、牺牲现实幸福,为达到那种虚幻的永恒幸福而苦修苦练。宗教的逻辑思路一般是,既然现世是苦难的,而且不可改变,那么我们就不要与之斗争,顺从它,以便潜心修炼以达到某种宗教圣境。让人们牺牲短暂的有缺陷的现世幸福以达到永恒的完美的天国幸福,是宗教的共同思路。

显然,如果这种圣境纯粹是想象,过去没有人进入过,将来也永远不会有人能进入,那么,宗教信众实际上就由于放弃了对现世幸福的追求而白白地牺牲掉了现世幸福。而且宗教信众还要为来世或有朝一日进入圣境作出巨大的牺牲。他们每星期甚至每天都必须做事功,必须为宗教组织缴纳税赋或钱款,必须尽信徒的义务。宗教组织还采取各种措施(如赦罪符、功德牌等)不断鼓动信众自愿为宗教组织捐献财物。所有这一切实际上是宗教组织在国家的各种税赋和义务之外强加给信众的,这些强加是非信众无需承担的沉重负担。宗教信众不仅生活负担更重,而且心理压力比普通人也更大。他们要持续不断地为宗教所说的与生俱来的罪孽以及还会不断产生的罪孽忏悔赎罪。宗教的神灵以及作为人间代表的宗教组织就像一把把悬在头上的利剑,使信众不得不始终在诚惶诚恐中过日子。任何一种宗教的虔诚信徒,其终生生活都是压抑的、惶恐不安的,很难有幸福可言。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所述信众的许多负担都是宗教组织强加的,一些宗教组织利用信众虔诚的崇敬和顺从心理盘剥他们,以确保宗教组织负责人的养尊处优地位。实际上,宗教组织负责人的层次越高,也许越是清楚其宗教的本来面目,越是不相信自己所宣扬的那一套,但他们中的一些人常常利用这一套来剥削、压迫甚至鱼肉信众,甚至做出一些违反教规和世俗道德的恶行。

宗教给信众带来的灾难并不是宗教本体本身导致的,而主要是宗教组织利用信众虔诚的崇敬和顺从心理人为强加的。假如信众不信奉宗教本体,不持有宗教本体观,这些灾难就不会降临到他们身上。正是从这种意义上看,人们在选择信奉宗教本体观、选择以宗教本体作为信奉对象或者说选择宗教信仰时必须十分慎重。冯友兰先生在谈到宗教与哲学的关系时说:“除了宗教还有哲学,为人类提供了获得更高价值的途径——一条比宗教提供的途径更为直接的途径,因为在哲学里,为了熟悉更高的价值,无需采取祈祷、礼拜之类的迂回的道路。通过哲学而熟悉的更高价值,比通过宗教而获得的更高价值,甚至要純粹得多,因为后者混杂着想象和迷信。”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5页。冯先生的这段话,对于人们选择宗教本体还是选择哲学本体作为信仰对象是有说服力和启示意义的。

与宗教本体论不同,哲学本体论是哲学家通过理性反思、批判和构建而建立的,它是为了引导人们不满足于现实的世俗生活而有所超越而建立的。从历史看,不仅在人类处于极其苦难的时代可能产生哲学本体论,在人类黄金时代一样可能产生哲学本体论。它不只是乱世的济世之方,更是任何时代指引人类走向完善和崇高的幸福之路。哲学本体论一般不否定世俗生活,而主张要尽可能地过好世俗生活,但它要求人们不要满足于世俗的物质生活,而要顺应人的理性本性关怀终极实在,并朝着终极价值不断提升自己的人生境界。有了这种终极,人生才不会沉溺于物质满足,而是追求人性的完满实现,从而使人真正成为人,使人真正有人的尊严和价值。哲学本体就是哲学家通过理性思辨构想的这种终极。这种终极虽然像宗教本体一样也不是客观存在的,但它是建立在理性思辨基础上的思想真实、观念真实,而不是像宗教实在那样纯然是虚幻的。它得到了哲学家的充分论证,只要学习和领会了哲学家的论证,凭借理性的逻辑而无须宗教那样的纯粹信仰就能够认同和信奉它们。因此,相对于宗教本体而言,哲学本体的合理性是得到充分论证的,而且也能得到有力的辩护。就是说,哲学本体是建立在以理服人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像宗教本体那样靠宗教组织强调信仰来维护。

由于哲学本体论诉诸人的理性,以理服人,它也就无须像宗教那样为了使人信仰它而构建庞大的宗教组织,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哲学本体论只需要通过普通教育就可能为人们所接受,哲学本体只需要人们理解了就能够为人们所信奉。因此,哲学让人们信奉哲学本体也就不需要建构类似于宗教那样的庞大组织。如此,信奉哲学本体的人,也就不会有像宗教信众那样被强加各种负担。他们不需要为所谓的与生俱来的罪孽和可能产生的错误赎罪、忏悔。因为没有哲学组织系统,他們也不需要给组织系统缴纳税款,不需要为组织捐钱捐物。在信奉哲学本体的人头上没有神灵及其人间代表对自己进行欺压和剥削,他们也不会因为信奉哲学本体而诚惶诚恐地生活在世界上。相反,信奉哲学本体的人因为了解宇宙、社会、人生的真谛而从容自在地生活于世。他们有智慧,既会入世追求功名利禄,又会出世而对追求的结果淡然处之,从而能使自己的人生达到“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从容高远境界。

冯友兰先生曾经说:“在未来的世界,人类将要以哲学代替宗教。这是与中国传统相合的。人不一定应当是宗教的,但是他一定应当是哲学的。他一旦是哲学的,他也就有了正是宗教的洪福。”冯友兰:《中国哲学简史》,第5页。冯先生的话无疑是针对作为哲学根基的本体论,其要点有三:其一,人必须有哲学信仰,人类的未来必定会普遍信仰哲学本体;其二,哲学信仰像宗教信仰一样可以给人带来巨大幸福;其三,中国传统不是没有信仰,而是有信仰的,只不过它是哲学信仰而不是宗教信仰。冯先生的话十分深刻,值得我们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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