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的诗

2019-09-10 07:22张居祥
大学·课外阅读 2019年5期
关键词:亲友陶渊明孔子

张居祥

周作人在《雨天的书》自序里说:“冬雨是不常有的,日后不睛也将变成雪霰了。但是在晴雪明朗的时候,人们的心里也会有雨天。”周作人说,在这样的时候,人不免会做些空想,江村小屋,喝茶清谈,是最惬意不过的事了,只是这类空想大概都是难以实现的事。我就是这样一个容易耽于空想的人,至于能不能实现,并不在意。因此,飞花自在,丝雨无边,是不会引起我的愁怀的。相反,如果是春天或者秋天,这样的雨,一般总是要下上一段时间的,你不必担心它很快就停下。连绵的细雨不但能给你一个宁静的空间,更能给你一段悠长的时间。

人生如寄,时空迫人,挣脱俗世的羁绊,是许多人难以实现的梦。雨天,让梦境变得清晰可见,在想象的时空里,人生似乎有无限的可能性。不过,周作人写的毕竟是冬雨,多了许多寒凉,流露出来的到底是些无法言说的苦闷。满怀愁绪,底色未免灰暗,雨就只能是苦雨了。

雨下错了时辰,叫苦雨;若是下对了时辰,就是喜雨、嘉雨。阮籍说:“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今辰嘉时,有雨零兮,“零雨”就是下得慢而细的雨,这样的雨,让阮籍终于能够停下酒杯,“临路望所思”,只可惜所思之人,“日夕复不来”。不过不要紧,有这样的一段时间,这样的一个空间,就足够了,有情可怀,有人可忆,本来就是一种美好。

这种由雨带来的审美意趣,成为后世诗人们努力追寻的境界,这个境界被陶渊明表现到了极致。

去年在江南大学学习,因为忽然下雨,黄晓丹老师改变授课计划,为我们讲陶渊明的《停云》诗,很应景。黄晓丹老师是叶嘉莹先生的弟子,由她来讲《停云》,真可谓声色情韵,四美俱备,给我们留下极深刻的印象。窗外,江南的烟雨朦胧着江南的朱檐画桥;室内,魏晋的雅韵氤氲着魏晋辞章。

晓丹老师开玩笑说:“如果世界文化注定要毁灭,毁灭者允许保留一首诗,保留哪一首,决定权在我,那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就选陶渊明的《停云》诗了!”当然,这是玩笑话,不可当真。不过,就雨的诗歌美学而言,《停云》确实达到了一个无法企及的高度。

诗分四章,前有小序,开宗明义:“停云,思亲友也。”因为开篇就说思亲友,引起后世许多诗论家的争论,大致有两种观点:一是以汤汉、刘履、黄文焕为代表的“规讽论”,即谓陶渊明在元熙禅革之后,有亲友出仕于南朝刘宋王朝,陶渊明赋诗规劝;二是以吴瞻泰为首的“待友不至论”,吴瞻泰以为这首《停云》绝无寄托,只是思念亲友而已。其实,这两种解读都进入了一个误区,他们都企图坐实陶渊明的“亲友”,力图从生活中找到一个对应者。

诚然,作为一个自然人,陶渊明的确有亲友,而且会发生联系。就像他在自传《五柳先生传》中所写:“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但是大家别忘了,陶渊明造饮辄尽,期在必醉。从不吝情去留,他与这些亲旧,从精神层面来说,并不在同一个世界,那些亲旧,无疑就是他所说的“戚戚于贫贱,汲汲于富贵”的人,而他自己呢,是忘怀得失的无怀氏、葛天氏之民。

是故,陶渊明不再因浊世不堪而心怀愤懑,挣脱尘网,心属丘山,大自然抚慰了他的灵魂,他则用文字模山范水,歌咏田园,享受大自然馈赠于他的那份自足。俗世与田园,是陶渊明情感的两极——《咏荆轲》是一极,猛志常在,金刚怒目;《停云》是另一极,陶然静寄。陶渊明虽然身在丘山,他的心卻时常在这两极之间游走,其情感表达则是由野马纵横平川式的狂放,转向大湖中小舟从流漂荡式的收敛。也正是因为这份收敛克制,陶诗美学进入了一个“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旷远境界。

陶渊明所思之亲友,绝不在俗世之中,他的亲友在桃源!那么,懿亲嘉宾,什么时候最让人挂怀不已呢?

诗前的序说得明白,佳酿已成,春光已好,园子里含苞待放的花朵,它们还没有绽放,并不惹人注目,但诗人分明感受到植物的生机与活力。你看,“园列初荣”。荣者,花也,初荣即言花蕾初孕,这是美的初胎,是生命的开始,唯有热爱生命的人才能觉察,陶渊明爱极了春天,爱极了蓬勃的生命,一个个花蕾整齐地排列在枝条上,寻常的园子里,便是上帝的伊甸园。这样的季节,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有绽放的机会,不只是园子里的植物,人也应像花一样绽放。可惜在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花的队伍面前,人显得那样力不从心。“愿言不从”,这是大多数人常有的生命状态,我们仿佛听到陶渊明无奈的叹息,隔着千年的时光之河,他的叹息仿佛也落满了我们的衣襟。

想象一下,那是一个雨季,春天霭霭的云,笼罩了整个东晋时代,春天檬蒙的雨,下在了陶渊明的园子里。雨不大,但陶渊明心里的宇宙却早已八表同昏,陶渊明眼前的陆地早已路桥微茫。真该感谢天上的云,眼前的雨,是它们切割出一段时间与一片空间,诗人终于可以摆脱所有的世俗羁绊,静静地把疲惫的身体安顿于东轩,世事浮沤,人生如寄,可总得有地方可寄啊!是云,是雨,让东轩变得如此宁静,身有所寄,心却依然无所托。所幸家里有新酿的酒,诗人斟满一杯酒,孤独地站在春风里。陶渊明作诗偏爱写饮酒,唯有此篇写得极妙,你想诗人端着一杯酒,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喝,面对切割出来的时空,诗人似乎并没有准备好如何介人。世俗的“我”虽未远离,灵魂自由的“我”却与花一起复苏,一只脚站在过去,一只脚站在未来,诗人失去了喝酒的理由。平常喝酒,只为消愁。今天,酒在手,忧愁不复存在,诗人对自己忽然有了新的发现。无论如何,一场春雨落下,园子里的花蕾是不是已经在开,“春醪独抚”,抚者,持也。诗人端着酒杯,迟迟不饮,他想起了良朋好友,可平陆伊阻,朋友是不可能来了,诗人一手端着酒杯,一手轻轻搔首,静静伫立,目光早已穿越悠邈的时空。

这首《停云》共四章,第一章起点极高,平常的诗人如果写出这样的诗句之后,怕只能搔首延伫,再难落笔了。且看陶渊明如何写第二章。

“停云霭霭,时雨蒙檬。”词语顺序稍作调整,看似无心为之,实则匠心自成。前一章中,停云、时雨两个意象是在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闯人诗人眼帘的,这是一个发现的过程,我们不妨这样设想,彼时,园列初荣,诗人的注意力只在园中,在这初生的花蕾上,目光是俯视或是平视,久而久之,他从光影的变化中感受到天空的不同,一抬头,霭霭者何物?继而恍然大悟,停云也!发现了停云,接着就发现了雨。漾檬者何物?时雨也。应时而生的雨,总能让人想起那些美好的人。这一章,不是发现,是长久的相伴,在这个与世俗暂时隔绝的时空里,“我”、停云、时雨,彼此相伴,在“我”悠然出神、遥思良朋的时候,是云和雨陪伴“我”左右,忽然回过神来,停云依然霭霭,时雨依然檬檬。这一向其实是在写时间,紧接上一章“搔首延伫”,伫立在那里太久啦,你看,雨落在地上,不再是平陆伊阻,现在已经是平陆成江啦!朋友大概是不可能来了,我所思兮在悠邈,车不通兮舟不至。其实,陶渊明似乎早就明白朋友是不可能来的,既然有这个心理准备,朋友不来,倒也不会因此而失落。诗人看看手中的杯,杯中的酒,轻声言道:“有酒有酒,闲饮东窗。”看惯了生命里太多的猝不及防,诗人怎么会慌慌张张?有酒有酒,是一种怎样的通透与从容!闲饮东窗,诗人开始品端在手中的酒,今天,彻彻底底地做个闲人吧,做一个天不管地不收的闲人。

第一、二章的时间流变,触发了诗人对时间本质的思考,于是在第三章中,我们看到了诗人强烈的时间意识。“东园之树,枝条载荣”,传统注本都把“载”解释成“始”的意思,其实,这里的“载荣”,与序文中的“初荣”形成了呼应关系,“载”可以解释成“又”的意思,苏写本与李写本均写作“再”字,可作佐证。又是新的一年,新花催旧红,新芽逼陈叶,这就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日月于征,无情世界,有情人生,能抵抗时间的,唯情而已!可好友在哪里?这不是普通的等待,而是一种召唤,如何才能与好友促膝对坐,倾心而谈呢?是在时间里呼喊。可是日月如梭,流光拋人,一转眼,东园春树再荣,要等的人始终不见。

那么陶渊明要等的人是谁呢?

这是后来读者一直追问的问题。《晋书·陶潜传》中载:“既绝州郡觐谒,其乡亲张野及周旋人羊松龄、庞遵等或有酒要之,或要之共至酒坐,虽不识主人,亦欣然无忤,酣醉便反。”有人据此推断《停云》诗序中的“亲友”指的是张野、羊松龄、庞遵诸人。

其实不然,我们来看第四章。陶诗得《诗经》比兴真谛,以翩翩~飞鸟起兴,展现无限美感的同时,传达出妙不可言的哲学意味。春鸟轻飞,忽然就轻轻地收了翅膀,静静地停歇在诗人园树的细枝上,“好声相和”,这是来自春天的问候,就像乔治·桑塔亚那的那个经典故事:

一个清晨,是人间四月天,乔治在讲堂上侃侃而谈,忽然一只知更鸟飞来,停歇在窗台上,欢快地歌唱。乔治不禁忘情,凝视良久,才对学生说:“对不起,我和春天有个约会。”言毕,乔治深深一鞠躬,挟书而去。

乔治心归自然,解了一切烦忧,陶渊明却还有更高的要求。他需要有一个真正懂自己的人促膝长谈,但三十年的樊笼生活,他尝遍了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谁才是自己精神上的兄弟?陶渊明比谁都清楚,知音世所稀,他想要的人不在自己的生命时空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这个人无可替代,既然如此,张野、羊松龄、庞遵这些红尘世界的过客,当然不可能是他心心念念的人。

其实,第一章早已埋下伏笔:“良朋悠邈。”说的就是,所思兮在悠邈。历代注家都认为“悠邈”即为路途遥远,他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悠邈也可解作年代遥远,如萧统《文选序》就有:“自姬汉以来,渺焉悠邈。”这就说得通了,陶渊明要等的人“在时间之外”(余光中语),这个答案在他的《时运》诗中也揭晓了。小序直接有沂水春风的典故:“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孔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而渊明只能独游,怎能不欣慨交心!陶渊明对沂水边上的那次雅集悠然神往,因此他的《时运》第三章值得揣摩:

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我爱其静,寤寐交挥。但恨殊世,邈不可追。

显然,令陶渊明思慕不已的是孔子,只是生于不同的时代,没有机会促膝一谈。孔子有什么值得追慕的呢?我们一起来回顾一下《论语》中的那个令人神往的画面:

(曾点)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论语·先进》

孔子让弟子谈谈理想,子路、冉有、公西华各申其志,孔子或哂之,或不置可否,唯有曾点获得了老师的赞赏。曾点的想法似乎并不符合儒家的主张,看起来好像更接近道家,是孔子的理想动摇了吗?当然不是。曾点不是要放弃修齐治平的理念,而是提出了一个更高的理想境界,那就是实现理想后,功成身退,“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追求的不是世俗的功业,是对世俗理想的一次伟大超越,曲高和寡,孔子只能跟曾点对话。陶渊明呢?只能悠想清沂了!正如后世的人遥想陶渊明一样,伟大的灵魂,是会成为隔代知己的。后世能懂陶渊明的,大概只有辛弃疾,而辛弃疾正是通过这首《停云》读懂陶渊明的。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辛弃疾《贺新郎·甚矣吾衰矣》

辛弃疾这首词,全词用《停云》诗意,向陶渊明致意。陶渊明人淡如菊,一副菩萨低眉的样子,可有谁知陶渊明之狂,他从孔子手里接过了接力棒,去实现孔子孜孜以求而终不得的理想。辛弃疾直抒胸臆:“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谁人知他?孔丘、陶潜而已。伟大的灵魂,完全可以突破时空界限而悟言一室之内,如暗室一炬的孔子,如平湖秋月的陶渊明,如高峡怒涛的辛弃疾,性情虽异,可思想却惊人的一致,就算不能处于同一时代,但彼此的思想却如翩翩飞鸟,造访对方的精神庭院,发出悦耳的和鸣。

找一个雨天,我们不妨再来读一读《停云》。

元熙禅革,即元熙二年(420)晋恭帝被迫禅位给刘裕,东晋灭亡。

停云

陶淵明

停云,思亲友也。

罇湛新醪,园列初荣,

愿言不从,叹息弥襟。

其一

霭霭停云,濠漾时雨。

八表同昏,平路伊阻。

静寄东轩,春醪独抚。

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其二

停云霭霭,时雨檬蒙。

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有酒有酒,闲饮东窗。

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其三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

竞用新好,以怡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

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其四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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