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平
云看云冈,云冈看云,看云冈的人,也在看云。
云,是游走变幻的云,飘飘如仙,栩栩欲飞。云冈,是屹立千年的云冈,巍巍如磐,虎虎若生。
人说,云冈,是云中落在石头上的一个王朝,而云中,则是北魏王朝之后大同的一个别称。
一个“云”字,极尽了这山河与天空的一种写意。
云,像天上的冈,冈,像地上的云,故曰:云冈。
云冈,这千年坐看云起云落的地方!这曾经失去蓝天也失去白云的地方!这而今回归了云山也回归了云海的地方!
我在云冈武周河川的绿林里看云,云是斑驳在绿树之上天空的碎玉,也是沉落在绿水之间影影绰绰的浮冰。
这里,武周山与武周河夹着的狭长山地,已生长成一片勃发着青翠勃动着茂盛的森林绿地,生长成一片荡漾着明净荡洒着清纯的水堂天地。在这里,你走在礼佛大道上看云,云像是挑在树梢的旗帜;你走在林隙石路间看云,云又是扑向树林的白鸽。你觉得,那云天,就是一种梦一样的存在。
这时,你也许会记忆起另一种梦境,一个黑色的恶梦。多少年前,这里,曾经是一片煤烟缭绕的村庄;村庄之外,是一条煤尘弥漫的道路;道路再外,是一条黑水流淌的河流;而河流那侧的山坡,是一座黑山高筑的煤矿。那时候,绝少的几棵树,绝少的几许绿,完全一个黄土山地黑色的漩涡。
而在那样的漩涡里,一条煤尘弥漫的道路弯过,道路上呼啸着疯疯癫癫的煤车,煤车上抛洒着张牙舞爪的煤粉,煤粉里飘扬着乌烟瘴气的尘埃。这尘埃,与村庄的炊烟,与煤矿的粉霾,与山野的雾霭,混合,嚣张,飞荡,终于成为了一种黑风、黑纱、黑幔、黑色的混沌,将云冈的世界淹没。
于是,武周山川,云冈凹地,成为一个黑色的世界;云冈石窟,古魏遗迹,成为一片黑色的洞窟。“云冈石窟五万石佛身披黑裟”,成为知名度远远超过石佛本身的奇闻;云冈石窟所在的大同,成为了中国环境污染严重排名第三的城市。那个时候,汹涌而起的,只有无奈于黑色污染的怨艾。
后来,一次改天换地的城市改造,拯救了大同,拯救了云冈,拯救石佛于污染灾患。曾试过清洗,给石佛清洗黑裟,却未能如愿;也做过改道,让运煤通道改线,结果并不理想。于是一个城市改造,再造一个新大同,将云冈的村庄搬出云冈,将云冈的煤路移出云冈。云冈,成为了一个幽静所在。
于是,武周川植绿,云冈谷植绿,武周山河,云冈世界,就荡漾着了一片波澜壮阔的绿云,将黑色的梦湮灭进历史。
我在云冈武周山崖的石窟里看云,云是飘飞在洞外天空的飞天,而飞天,则又是凝固于佛洞穹頂的云霓。
我想,那悬浮在洞穹的飞天,飞动了1500年,也凝固了1500年,其曾经看到的云,可是今朝的白云?那静默于穹窟的佛雕,矗立了1500年,也遥望了1500年,其如今看到的云,可是北魏的云霓?其静静看着的,默默听着的,是否是曾经北魏风尘里叮叮当当铿铿锵锵的开山凿石的回声?
据说,这洞窟里的佛像,似北魏王朝开国君王的塑像。一个崛起于东北山洞的鲜卑,走过草原走过农田,把自己民族的征服塑造在了这武周山岩的石窟里,创造了一种融合原始文明农牧文明的石窟文化,这本身是人类走过历史的浪漫痕迹。问题是,是什么,塑造了这个叮叮当当的石上世界。
我想,应该是铁,铁器,钢。那么,铁,铁器,钢,又诞生于什么?应该是矿,矿石,火。矿,矿石,火,又来源于哪里?应源于木,木炭,石炭——哦,石炭!这汉代就发现并产生的石炭,这我们现代的煤炭!北魏,那个马背上的民族,那个远道而来的王朝,就用它燃烧锻铸了凿石的钢铁。
北魏也许不知道,武周的地下蕴藏着厚重的大同煤田,但他们开凿石窟的铁器,也许开挖过裸露在地表的大同煤层。石佛肯定没想到,千年之后的大同会成为中国煤都,但那叱咤风云的钢铁,肯定开凿过发着黑光的大同乌金。尽管他们不知道,这深埋地下的乌金,亿万年前曾是茫茫森林。
幽然于石窟里俯仰远眺沉思默想的石佛,能超度尘世生命却没能超度自己。其未想到,1500年后会在20世纪中国的煤炭基地遭逢黑色光明也遭逢黑色污染,橙色佛袍会染成黑色袈裟。也许他们预感到了,既然千年佛化,那么注定遭遇未曾遭遇的工业洗礼,在黑色能量与黑色苦难里涅桀重生。
好在石窟终于脱去了黑色的袈裟,好在大同终于脱去了煤都的黑色。亿万年前的森林之地,重又生长起森林的绿色。
我在云冈武周山巅的土塬上看云,云是激荡在蔚蓝色的天际的雪浪,也是幻化在秋阳里的滚滚涛涛的辉煌。
要说,人们知道云冈,却不知道云冈武周山巅的世界。这片典型的黄土高原颜色的土塬,凸露着的,是源于明代的武周塞的城堡。城堡已成废墟,但轮廓依然兀立。御敌的城堡,并没挡住人类的延展和资源的觅探,并没挡住人类滚过黄土地滚过黑土地的掘进,进而,造就了一座能源的城市。
要说,人们在云冈峪看云,绝看不到云冈之外的世界。
这塬上可以看到的是,云在云冈的山前,云在云冈的山顶,云在云冈的山后,或孤云独去,或银云飘逸,或长云横渡,或蓝云漫卷,一直远去远去,远到云冈野外的远天远地里去。那里,一脉青黛的山峦,耸立着熠熠银塔,在云霓里光耀。
于是你终于知道了,那是城市的风电树;风电树之野,是蓝色的光伏海。这座煤都,这座山西的煤电之城,这座中国的能源基地,这个地上敞着佛窟地下潜着煤窟的地方,不仅已经再造了一个大同世界,而且再造了一个煤炭世界;不仅已经再造了一个煤炭世界,而且在再造着一个能源世界。
煤炭已经“上不见天下不落地”;发电已经“烟不冲天尘不履地”。上天的只有云,落地的只有绿。天地之间,是清风起于绿地,云霭起于绿地,蓝天起于绿地。绿地之上,这个地方,风与污争夺着空间,蓝与灰争夺着长天,人与霾争夺着晴蓝。于是,大同世界,成为了一个没有雾霾的城市。
我在高高的云冈山巅看云冈,天上,是山一样的绵云,山下,是海一样的绿云;云那边,那条河绿了;河那边,那座山也绿了;山之上,那座煤矿,已绿成了地质公园。那里,已经不生产煤炭不生产污染,而是只生产精神只生产文化。作为历史遗迹的煤炭工业的巨构,已是深深淹没在云冈豪迈的绿云里了。
曾经,一个人和一个个人,创造了褐色的云冈和云中古都。而今,一个人和一个个人,再造了绿色的云冈和大同世界。
云冈,这看着人类风尘仆仆走过历史的地方!这沐浴了风光也沐浴了苦难的地方!这创造了石窟也创造了绿色的地方!
翠绿的云,看着蔚蓝;蔚蓝的天,看着白云;翠绿的云和蔚蓝的天,看着一座古老的云冈。
蔚蓝的天,看着洁白;洁白的云,看着绿地;蔚蓝的天和洁白的云,看着一座现代的大同。
大同,云冈,注定与蓝天与白云与绿地,一起,隽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