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想梅兰芳

2019-09-10 07:22田诗岚
高中生学习·阅读与写作 2019年6期
关键词:虞姬天地间霸王

田诗岚

皓夜长歌里,有清影一笑惊鸿,他念一首伶仃谣,叹一曲阳关调,曼妙的旋律自唇畔深浅溢出,芳菲的心事亦在舞姿中缱绻环绕。他的柔娥之姿与软侬之音,如烟雨遇江南,在旧上海开启了绝代风流。

芭蕉惹细雨,门环惹铜绿,虞姬黛眉粉颊下落下一行残泪。四面楚歌声,贱妾何聊生!将相思熬成缠绵的伤口,将霸王的利剑出鞘,鲜血洇开,蔓延,流淌。那一刻,所有的真爱与柔情,都凝成了霸王致命的伤口、永远的疼痛。

灵魂入戏,戏即是他,他即是戏。眼神中,他不挣扎,不癫狂,他沦陷于戏,无法自拔。多少痴情多少痛,每一个呼吸都令看客为之震撼,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和紧张。哀戚叙完,繁华落尽,落目疮痍的灵魂,在无声中鸣成巨响,嫣红粲然付之一炬,凉薄的回眸里,满是不尽的爱怨刚烈:请原谅,我要走在你的前面!短短的一瞬中喷薄若红日,音乐戛然而止,她,或者说是他,倒下了。

一曲《霸王别姬》谢场,看客才若梦惊醒,台下掌声贯耳。

青衣小生站在戲台之上,望朱红幔帐里云烟缭绕。一刹之间,他恍觉自己不是梅兰芳,而是虞姬,遁入沉沉戏梦,不知人间几何。

落日熔金,柳梢披拂,台下看客笑语如织。一个衣衫素净的男子正对镜绾发,铜镜中饰演贵妃的他,仿佛真与那位玉面娇人含情嗔视,醉意纵然神似之极,只是相较珠钗环绕,言笑晏晏的锦衣伊人,无端生出几分卓然的清丽,让人想到白梅蕊上的将融之雪,难掩清寒。

满目胭脂颜色,因戏之痴,以青史流名的美娥之形抛头露面,在封建的旧上海是顶着颇多人言之虞的,然而到底是英名流传,剧院外描金红纸上勾满了他的赤名。

日伪褚民谊邀他在东京出演,他脸色渐沉,薄唇翕动,话语决绝:“你莫思量我,你喜玩票唱花脸亦可,将此心赋予你即可。”对方蹙眉恼怒,摔门而去。

在日伪眼里,新朝需要颂圣,纵有一颗清明玲珑心,也要蒙尘于战乱俗世里。民国的中华土地,各路妖魔纷纷粉墨登场,红红绿绿,眼花缭乱。

堂堂五尺男儿,难道还比不上弱女子虞姬?

倘若天下安乐,他只愿做红尘闲客,为戏而痴。但山河动荡盛世将倾之时,他定将万死以赴。如同《游园惊梦》唱到尽头,所有姹紫嫣红终归变成断井颓垣,若风中之烛日渐衰落。

为与日寇周旋,他毅然蓄须。

若凤冠霞帔,以才情换米,足以衣暖饭饱。

只是日本人在台下猖狂大笑,他们在等一个戏曲之父的弯腰,在等一个坚强民族的屈服。

残日如血的午夜,硝烟逆卷白幔,他不能屈,也不愿媚。

宁愿儿女啼号,柜门积雪,炊烟冷突。

荣华如何,清苦又如何?

他阖上眼,又看见日军铁蹄践踏中华的寸寸山河,听见兴奋的野兽屠戮平民的嘶叫,不由心口钝痛,裂肝肠,叹忠魂飘扬,独存一息泣斜阳。

纵是无法力挽狂澜,也定要贞守气节,踽踽独行于天地间。

一场大雪,埋藏了一世戏梦,一生贞魂。

这是历史最漫长的月食,待到国人猛然梦醒,国家崛起,终于迎来最澄澈的月明。斯人虽已逝,但那柔媚的身段与至刚的骨气,构成天地间不朽的绝响,永远回荡在历史的天空,让人怀想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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