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未能见上祖母最后一面。
时值中考,焦头烂额于题海中挣扎的我突然接到了来自老家的一道急电。彼时,我才在一张空白的试卷上略带烦躁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你奶奶去了。”脑中竟一瞬空白,而非暴风骤雨、山海翻倒的悲痛。“什么?”我问接电话的母亲,嗫嚅的嘴唇发出了颤抖的声音,还是空白。“你奶奶走了,刚刚走的。”母亲攥紧手机、指节泛白,又重复了一遍,声音艰涩的很。空白与茫然仍牢牢笼住我,把住陶瓷杯的右手不知怎么松了劲。雪白的杯子自由落体而下,在我眼中宛若慢放的黑白默片,无声地摔在了地上,一地狼藉。
望着那尖利寂静的碎片,心中蓦地冒出了一句话:“祖母买的”。紧接着又是一句,“祖母不在了。”
这一句宛如洪水之闸、万兽之首,一声令下,方才蛰伏默然的情感便朝我轰然涌来。我听见我的喉咙发出一声哽咽,淹没在泪海之前,我模糊地想着:“不知祖母是否还有想对我说的话。”
“没有。”父亲回答了我的问题,简短的很 一面将黑纱袖巾递给了我,袖巾上还有白晃晃的两字:孙女。“戴上。”我也就不再多言。祖母未给我留话,也未给我留下什么遗赠,剩下的似唯有些生活用品罢了。
家里的亲戚分成了三拨,一拨在殡仪馆准备丧礼事宜,一拨互相嚎哭安慰、唠话家常,还有一小拨回到老宅小院里整理祖母的遗物。我有些木然地望着啜泣着裁纸钱的姑奶们,和追忆岁月回忆祖母往事的姨奶们 她们都挥着手叫着我的名字唤我过去。
我又怔然在了原地——名字,也是祖母教我写的。
于是我毅然自告奋勇加入最后一拨——没人在我耳边絮絮,也就不会太想祖母了吧。
而且,我想要个念想,祖母只留给我的、特殊的念想。
踏入小院,一物一景皆与旧时相同,回忆于是悄然而至。蚊帐顶那个逗我笑的花筒还在,床头柜上我的照片还在,那块我总是歪歪扭扭写自己名字、还顽固地要教祖母写字的写字板还在,厨房里,我最爱的小碗还在……一切都还在,祖母不在了。祖母未与我说最后一句话,未亲手交给我重要的物件,未拉着我的手合上眼睛,那么它们就不是留赠,是遗物。
我不愿接受。
我从小养在祖母膝下,至五岁时回到父母身边。说是“回到父母身边”,然父母工作仍然极忙,无暇照料我。于是祖母边从老家遥遥赶来,悉心处理我们一家的大小家务 最主要的,还是教养我。祖母照顾我起息,送我上学。在祖母的自行车后座上,在祖母牵着我坐上的公交车里,我走完了幼儿园、小学、初一的上学之路。那时,祖母的背景和侧脸,是我上学路上最温暖的风景。
人生的前十几年,我都浸在祖母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无忧无虑。日子缓缓的流、我慢慢地长、祖母悠悠地老,有序却美好,岁月喜人,当时的我,一心认定祖母会一直伴我,伴我上高中、大学、看我结婚、生子,伴我到老。
初二上下,祖母突然查出了胶质瘤。于是开始辗转于各个医院。我的上学路上,只剩了我伶俜一人。
“开刀吗?”“风险太高,不开。”祖母一向是个果决独立的人。她做出的决定无人能左右,于是祖父陪着她回到了小院。父亲转述我时,我张了张嘴,疑问并未出口。父亲瞧见我的脸色,补了一句祖母的原话,“风险太高,不开。我宁愿多拖几年。要是就这么没了,我还怎么看我孙女儿长大。”
泪水奔涌而出,回忆猛然间像一记重锤砸在胸口上,冲击带来的压力从心脏传到每一根毛细血管,全身的细胞都停止住代谢和思考,仔细的聆听这一刹那的震荡,泪腺也开始松懈,我伸手一把抹去那咸涩的液体,一回头却又看到放在了沙发旁的写字板一回头却又看到放在了沙发旁的写字板。
“我带走吧。”我说。
祖父颔首,半晌冒了一句,“你奶也会写。不过就会你的名字和她自己的名字。”
忘了是几岁时,祖母带回了这块写字板。太过幼时的回忆早已斑驳,像老照片一般被时光磨出了毛茸茸的边。于是祖母的在当年、当天阳光中的侧脸也变得温柔而模糊,只有这块写字板显得格外清晰。她饱经沧桑的大手握住了我的,稳稳地、熟练地、一笔一划教我写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你的名字。”祖母笑了,笑意在一片模糊中洋溢开来,像是宣纸上溢漫的水墨。“奶奶的呢?”我听见稚嫩的我如此发问。祖母笑意更深,握住我小手的大手又動了起来。那一刻的祖母,镀了闪闪的金光,不知是阳光,还是我内心的崇拜之光。我几乎一瞬就爱上了写字的感觉——向祖母看齐。
后来大些我才知道,祖母并不识字。会的字惟有自己的名字。待觉得我应该识字写字时,花了很久很久,学会了我的名字。
“你奶奶写字时总会念叨,一定要看到小孙女考上好大学,她就圆满了。”祖父说话时眼神呆呆的,粗粝的手掌摩挲着写字板。我一时不知该不该接过,也不知该不该回应,怔忪间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祖父回过神来,看我早已泪流满面,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你是你奶带大的,一定能考上。我们都相信你。她没什么遗憾。”我伸手接过写字板,低头痛哭。
不日便到了葬礼之时。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望见我,都会忙忙上来抱我,摸摸我的头,上下眼打量,再来一句:“总听说你这个宝贝小孙女,现在长大了。”她们的眼泪纵横,沾湿了我的肩头和衣襟。话里话外的悲喜与深情我都听得懂,一句句都深深刻在心间——祖母喜我长大,她们悲其早逝,还有她对我的教养深情。
父亲作为长子在葬礼上讲话时,姑奶奶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我:“你和你奶奶的性格很像,你也一直是她的骄傲。”我低头,吸了吸鼻子:“我会让她更骄傲的。”
葬礼毕,我须得赶回自己的小城准备中考。走时,我将写字板递给了父亲。
“不带走了?”父亲问。“不带了。”我摇头。“念想够了。”
写字板只是物件,更重要的是祖母对我的教养,付出的疼爱,我懂的,我都懂。
至于留赠,我有了,随身带着——现在的我,就是祖母对我最好的留赠。
作者简介 姓名:郭姝璇 出生年月:1997.8 性别:女 民族:汉 籍贯:江苏省淮安市 学历:本科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