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的《亚洲铜》是我1985年在《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上读到的。在这之前,我没有读过海子的诗歌,也不知道中国有叫海子的诗人。
《亚洲铜》是海子的成名作,也是最早为海子带来广泛声誉且奠定他日后在中国诗坛重要地位的杰出诗篇。
海子无疑是那个时代青年诗人中最具有才华的诗人之一,在他短短的25年生命历程中,严格地说是1982至1989不到七年的时间里,他创作了以诗歌为主的近200多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很大一部分诗歌在青年人中广为传阅。
1985年底,我从《亚洲铜》开始第一次接触到海子的诗歌时,我认为海子是天才性的诗人。他的《村庄》《秋》《九月》《四姐妹》等作品值得反复吟诵的佳作。过去了的很多个夜晚,我的阅读是伴随着“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这些诗句度过的。
90年代,不少青年诗人仿效海子的诗歌,其作品表现出了十分明显的“海子风格”,“马匹”“泪水”“雨水”“野花”“麦地”“山冈”“草原”“死亡”“荒凉”“王”“姐姐”随处可见,但他们学习不到海子诗歌中的那种黑暗、悲伤与绝望,因为诗人的内心世界和悲伤与绝望本来就是只能靠自己体验而无法复制的。
三十年来,海子的死成就了一个又一个诗人,有的成就了诗歌,有的成就了名声,有的仅仅成就了肤浅的虚荣。今天我在这里不想谈论与海子诗歌无关的人和事。
海子与四川诗人的交往
海子没有来成都时,就与四川诗人徐泳有过交往。这个叫徐泳的诗人,原籍四川万源县,是1983年四川省高考文科状元,当年进入北大。徐泳和海子同年,大约是1986年春夏之间,徐泳去拜訪海子,还在昌平住了好几天,两人还一起步行到过十三陵,一路上谈论诗歌。徐泳当时是北大《启明星》主编,写过80年代有影响的诗歌《矮种马》。1987年大学毕业,徐泳被分配《四川日报》社工作。上世纪80年代末,地属达县的《巴山文艺》的刊中刊《启明星诗卷》突然大量发表国内最为前卫的一批诗人的作品,也是他替《巴山文艺》代为约稿的。
80年代,中国的两个诗歌重镇除了北京就是四川。1988年3月,海子带着自己的《土地篇》来到四川,他此行的目的是想会一会之前通过书信联系的四川诗人们,想听听他们的意见。那时流行“以诗会友”。海子那次在四川面见了众多在中国诗坛有影响的四川诗人,和他们不分白天黑夜的谈论诗歌话题。
3月底,海子到达成都时,住在四川诗人尚仲敏的家里。尚仲敏当时在成都水电学校教书,有一间房子,一张床,在大概一周的时间里,他几乎与海子朝夕相处。白天他带着海子去拜访成都诗人杨黎、万夏、翟永明等。到了晚上,两个人买些下酒菜,就着一元一角一瓶的沱牌曲酒通宵达旦地长谈,有时一起打坐、冥想,试着用意念和禅语交流。但是海子却遭到了四川诗人的批评,幸亏当时尚仲敏给了他鼓励。回到北京以后他对骆一禾说“跟他们谈不下去”。至于后来尚仲敏公开发表了一篇措辞严厉的批评文章。
那次四川之行,欧阳江河认识了海子。欧阳江河当时住在四川省军区大院,当时他是军区政治宣传干事。从八十年代的《悬棺》《玻璃工厂》《汉英之间》起,欧阳江河的诗歌写作强调思辨上的奇崛复杂及语言上的异质混成,强调个人经验与公共现实的深度联系。欧阳江河当时刚从北京回来,和海子的同学、《十月》的编辑骆一禾见过面。
后来欧阳江河回忆,是当时在《四川工人日报》工作的钟鸣把海子带到他那里去的,去前海子在和石光华、万夏几个喝酒。石光华、尚仲敏他们几个就批判他的长诗《土地篇》,弄得海子很难受,喝了很多酒。海子本来把这首诗带到成都来,是因为在北京得不到承认,想在成都找同行承认。他拿到欧阳江河这儿来,欧阳江河认为海子最好的诗是他的短诗,但是当时欧阳江河看了这首诗之后倒觉得这首长诗尽管不成熟,还是体现了一种抱负。海子到欧阳江河那儿的时候酒也有点喝多了,就在欧阳江河那儿倾诉苦衷,然后发牢骚。他们谈了两个小时,欧阳江河当时闻到酒味,就把窗户打开,结果风一吹,两三分钟海子就呕吐了,欧阳江河赶紧打扫,钟鸣之后就离开了。接着欧阳江河和海子就到另外一个单间,聊到四点钟。欧阳江河问他对四川的看法,醉意中的海子说你们成都的植物太嚣张。分别时,欧阳江河送给海子一张照片,上面写了“海子留念,欧阳江河。1983年9月摄于九寨沟”。
4月,他来到乐山,在大佛前留影。是因为海子喜欢宋渠、宋炜的长诗《大佛》,这也是海子唯一在佛前的留影。然后继续南下,到了川南沐川,宋渠、宋炜两个兄弟诗人热情地接待了他,并且给了他一个小房间,海子在宋家的房山书院住了近两星期。海子在宋渠面前表演过气功。在沐川,据说算卦很准的宋炜给海子算了一卦。宋炜的结论是:海子的诗歌对他自己形成一个黑洞,进去以后很难出来;海子有女朋友在四川,但他们不可能在一起。海子听后没有任何表示。
房山书院门口是一条小溪,背靠郁郁葱葱的青山。它共分四部分,进门是一坐小巧的花园,接着便是几间大瓦房,其中两间用着藏书和居住。穿过几间大瓦房,就是一座很大的花园和一排相房,花园里有几棵樱桃树和一些花草。海子在那里留过影。沐浴着和煦的春风,海子在这里继续他的《太阳》创作。
两星期后,海子到成都,住在万夏处。万夏当年坐北朝南地住在成都的古卧龙桥街成都市物资局宿舍,街左边是整体主义诗人石光华,街右边是非非主义创始人蓝马。海子在和万夏喝茶的时候说自己已经打通了小周天,还将自己的手虚放在万夏的手上,问万夏感觉到气没有?万夏说有气啊。但这个话题似乎没有深入。
海子当时还参加了西南财经学院的一次诗会。在女诗人翟永明发言后,主持人介绍海子是从遥远的北京来,应该让他说点什么,可海子腼腆地谢绝了。吃饭时大伙比赛想象力:天堂是个什么样?天堂里有什么?后来海子回北京跟骆一禾和西川吹牛:他的想象力最棒,他把别人全“灭”了——这是一个骄傲的海子。
但是海子1988年上半年来成都,四川诗人表现得不很热情。钟鸣在他的《旁观者》一书中说他曾经见过海子一面,他说海子给他的印象是太过纯粹,另外他曾对海子说海子的短诗写得很好,但长诗、史诗没什么价值,海子听了以后非常失望。这是因为四川诗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过于内敛的性情所致。当年的诗坛纯粹是一个江湖,所谓大侠辈出,各种豪杰横空出世,诗人相见往往对酒当歌、壮怀天下。而海子则显得有些太书生气。海子更多的时候像个知识分子、像个思想者、像个人类苦难的守护神。尽管他当时穿着一身牛仔服,头发还很长,但在本质上仍是个羞怯的年轻人。
1998年4月25日,海子找到《十月》的骆一禾,谈论到四川的感受,海子觉得受到非常多的委屈。
没有见到海子之前,我在1985年由萬夏主编的《现代诗内部交流资料》读到海子的短诗《亚洲铜》,后来又在《十月》、内蒙古《草原》杂志的“北中国诗卷”读到过海子写乡村的一些诗歌。说句心里话, 除《亚洲铜》外,他的其它抒情诗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1988年11月,我流泪写出长诗《四季歌》《麦地》,感觉整个身体像被掏空一样,我又一次爬上北上的火车,再次浪迹北京。就是1988年11月的一天上午,我在《十月》编辑部会客室和朋友骆一禾交流时,骆一禾对我说,“海子知道你到北京了,他这几天心里难过,你们四川某诗人写文章在批评他”。说着骆一禾就进他的办公室拿出刚收到不久的《非非》理论卷和作品卷(指诗歌),翻开理论卷给我看那段文字,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骆一禾的劝说下,我第二天上午就乘坐公共汽车到北京郊外的昌平中国政法大学新校区去看望在那里当助教的海子,我们之前没有书信往来,但我们那次一见如故,什么话都谈,诗歌、女人、戏剧和北京诗歌界互相争夺话语权的丑闻。当海子看了我随身带的长诗《麦地》,并写信推荐给深圳的徐敬亚——他当时正筹备编《中国现代诗十年选》。
这封信是我后来看到的。著名批评家、诗人徐敬亚2009年3月接受《深圳商报》纪念海子逝世20周年专版采访时公布海子手迹原稿:
敬亚兄:
你好。
寄去的稿子想已收到。
四川绵阳的雨田是一个好兄弟,诗也好,我把他介绍你。并让他寄一些诗给《中国现代诗十年选》。
紧握
海子
88.12.25
本来我和海子约好1989年夏天放暑假,一起去登剑门关,然后再步行去九寨沟,结果等来的却是他自杀的消息,接着是朋友骆一禾去世。1990年,为了纪念我和海子、骆一禾之间的文学友谊,我写过一篇长达万字的文章《死去的中国诗人》发表在《名城诗报》上,竟惹来追星者千里之外跑到绵阳偷走海子当年送给我的签名照片,后来那个追星者仅复印几张把原照片寄还给了我。
1990年9月,我向《青年诗选》的编辑韩亚君推荐海子、骆一禾等诗人的作品。10月5日,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的编辑韩亚君寄给我的《青年诗选》约稿函空白处写下这样的文字:“雨田兄,请按要求将一禾、海子的诗作及其他整理好并寄给我,我将尽力而为。说心里话,你让我感动。当今之时,人在世都很难交往,何况已故去了的人呢?”这是因为此前我特别推荐诗人朋友海子、骆一禾等几位朋友的诗歌给韩亚君,希望《青年诗选》第六集能收入他们的作品。书出来没有海子的作品,终审时被拿了下来,原因非常简单,因为海子是非正常死亡的。
其实,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总编辑许岱在1992年9月13日写给我的信已经说明一切。这里我将此信抄录下来“你的挚友海子的诗,由于非所属年代,不好收集,抱歉。从这里可以窥视您重情谊,这是令人感佩的。”
事隔20多年,几乎每年三月全国各地都有纪念海子的诗歌活动,正是这种纪念,使我们这些热爱诗歌的人再一次继续收获这位不幸者之死亡的诗歌留给我们的另一种新的启示。今天我们无论是谈论海子的诗,还是谈论海子这个人,都会感到时代的沉重。
走向远方的诗人
三十年前的3月26日,生于安徽省怀宁县高河镇查湾村的传奇人物,这位4岁就能无师自通地背诵50多条《毛主席语录》,15岁就高分考上北大的少年大学生,大学毕业被分配在中国政法大学当老师的海子随身带着《新旧约全书》,梭罗的《瓦尔登湖》、海雅达尔的《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四本书。下午5:30时,山海关和龙家营之间的一拐弯处,一列1205次的货车经过这里。因为火车拐弯,车速很慢。这时,海子钻到火车车轮下面,就是这次1205次货车把他拦腰轧成了两截。钻车的刹那间,他戴的眼镜毫无磕损。海子死得异常从容,他25岁的生命“完成了其最纯粹的生命言说和最后的伟大诗篇。”
他的同学,诗人、《十月》的编辑骆一禾与海子室友刘广安获知噩耗赶到出事的山海关,见了海子最后一面。骆一禾悲痛地说:“海子死得很有尊严。”他的另一位同学、诗人西川听到这个消息,也悲痛地说:“怎么可能这样这样暴力?他应该活着!”当我在四川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说“这怎么可能,他答应我1989年放署假来四川,我们一起登剑门关、游九寨沟……”。
“海子的死带给了人们巨大和持久的震撼。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价值尺度的时代,有一个诗人自杀了,他逼大家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西川语)。
海子离开我们快21年了,圈内圈外大多是从形而上对海子加以判断或评说。我作为海子的诗友,从不否认海子的自杀有其形而上的原因,更不否认海子之死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意义。这些年里,国内的许多文学报刊向我约稿,让我写写海子,我都一一拒绝了,因为我怕在远乡的海子再受到伤害,我清楚,我更知道海子在世时受到的伤害够多了。20多年来,我在国内的多所大学作过文学创作讲座,但就海子和海子诗歌的专题,今天是首例。
1990年5月,我应朋友之约,写过纪念海子、骆一禾的一篇长文《死去的中国诗人》,题记有这样一段话:“我不想知道生活正发生着什么样的变化,也不想知道我的灵魂深处承受着什么,我在面对现实,我在面对自己,但我更期待着能面对无数个真诚的人和他们的心灵”。我在这篇长文中谈过海子自杀的原因,这里我把几点原因作以分析如下:
其一爱情失败。这也是海子自杀的导火线。海子自杀前的那个星期五,大约是1989年3月16日,海子见到过他初恋的女朋友。就是我在前面谈到的那个内蒙古女孩,她在1987年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学生时特别喜欢海子的诗,曾经深爱海子。我1987年夏天在朋友雁北的家见过这个女孩(雁北姨妹)。在我的印象中,她是中等身材,有一张圆圆的脸庞,长得很漂亮。海子最初一些诗大多发表在内蒙的刊物上都与这个女孩子有关。她是海子一生所深爱的人,海子为她写过许多爱情诗,发起疯来一封情书可以写到两万字以上。分手的原因我在前面已经谈到过。海子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已在深圳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海子见到她,她对海子很冷淡。当天晚上,海子与他教研究室的同事喝了好多酒。他大概是喝得太多了,讲了许多当年他和这个女孩子的事。第二天早上酒醒過来,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醉后讲了许多不该讲的话,他问同事他昨天晚上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讲了些他不该说的话。同事说你什么也没说,但海子坚信自己讲了许多会伤害那个女孩子的话。他感到万分自责,不能自我原谅,觉得对不起自己所爱的人,并认为这是对那个女孩的最大伤害。自己简直是罪不容恕。四天之后,海子敲开朋友苇岸宿舍的门时,已是一脸憔悴,并且第一句就是:我差点死了。
这件事,有可能就是海子自杀最直接的原因。从海子此后的两份遗书来看,这也许的确是促成他自杀的一个重要原因。
海子深爱着的这个女孩于1990年前后移居国外。燎原写的《海子评传》出版后的2001年下半年,这个女孩从美国给海子的父母写过一封信,据说此人现在又从国外回到国内。
其二名誉问题,海子在世时其作品不被文学界认可。外国作家弥尔顿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追求荣誉是所有伟人的通病。我想海子也不是一个对被社会承认没有兴趣的人。但和所有中国当代诗人一样,海子也面临着两方面的阻力。一方面是社会对于诗人的不信任,以及同权力结合在一起守旧文学对于先锋文学的抵抗。这不是一个文学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另一方面是受到压制的先锋文学界内部的互不信任、互不理解、互相排斥。海子生前(甚至死后)可谓深受其害。
这里,我举两件事。一是海子继1987年的“北京西山批判”之后,他在当年北京“幸存者俱乐部”中又一次受到指责,说“他写长诗是犯了一个时代性的错误,并且把他的诗贬得一无是处”(见西川的《死亡后记》)。这次发出这一指责的,是朦胧诗的元老多多。多多有自己作为中国新时期地下诗人和先躯的背景与资历,有资格指出海子长诗的不足。也许他还认为这是对海子一种严厉的关爱。然而,海子由此受到的,却是一次严重的情感伤害。我想这并不是海子的承受力太差或心灵的极端脆弱,事情逻辑过程应该是这样的:当你满怀真诚地对待一个人,尊重一个人,而这个人却根本无视你这种珍贵的情感,甚至把这一尊重反过来当作他教训你的资格和砝码时,作为一个以善良本分之心对待世界的人,使你感到不能承受的,将不是一个具体事件的本身,而是由此映现的人性的不可捉摸。极而言之,它将使你对人性和这个世界所持有的基本态度发生动摇。为此,海子曾在骆一禾跟前伤心地哭过。骆一禾则为此而在致一位诗人的信中表示了他的愤怒:海子的生存和诗歌写作环境,是一种没有环境的环境。
这一事件对海子大约不至是冷风擦耳性的刺伤,可以作为这一判断反证的,是多多之后为此反过来对自己的自责。在海子离世后仅7天的1989年4月2日的“首届幸存者艺术节”上,为“自己的直率而伤了海子的诗人多多痛悔不已,失声痛哭了很久”(见苇岸《怀念海子》一文的修订版,载《不死的海子》一书)。多多之所以能作出如些强烈的自责反应,当首先在于其真诚的诗人本质;此外,作为诗人的他,也无疑能体会到这一事端对海子心理刺激上的严重性。
二是四川之行的不愉快。这一事件与第一件性质上类同,但却更难让海子接受。海子1988年4月份那次四川之旅,海子本来想到四川来寻找知音的,他想得到支持和理解。但显然结果并不如意,相反还听到了不少批评的声音,一些四川诗人是不赞赏海子的“史诗写作”的,他们的诗歌理念有很大差异。
1988年冬天,我在北京与海子相处的几天里,他几次向我谈到以上两件事,心里特别伤感,有一次还哭出声音。
其三是性格悲观,缺乏交流。我在与海子相处的几天时间,发现他的性格简单纯洁,偏执、倔强和敏感,有时还带点忧愁和伤感,有时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在海子的房间里,你找不到电视机、录音机和收音机。海子在贫穷、单调与孤独之中写作,他既不会跳舞、游泳,也不会骑自行车。在他毕业离开北京大学以后的这些年里,他只看过一次电影——1986年夏天,还是西川去昌平看他,西川硬拉着他去看了根据陀斯妥耶夫斯基小说改编的苏联电影《白痴》。除了两次西藏之行和四川之行外,就是去给学生们上课,海子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每天晚上写作直至第二天早上7点,整个上午睡觉,整个下午读书,简单吃点东西,晚上7点以后继续开始写作。而海子根本不是一个生性内向的人,我们在一起时,他兴高采烈地给我讲他小时候如何在雨天里光着屁股偷吃地里的茭白……
海子有时候希望与别人交流。记得有一次,他走进昌平一家饭馆。他对饭馆老板说:“我给大家朗诵我的诗,你们能不能给我酒喝?”饭馆老板说:“我们可以给你酒喝,但你别在这儿朗诵。”是简单、枯燥的生活害了海子,他的生活太缺少交流了。
1988年底,海子的同学骆一禾、西川先后结了婚,但海子坚持不结婚,而且还劝骆一禾,西川也不要结婚。他在昌平的那位女朋友,就是因为他拒绝与人家结婚才离开他。海子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似乎拒绝改变他生活的封闭。
其四是埋藏内心的自杀情结。海子是一个有自杀情结的人,他在1986年11月18日的日记中这样写到“……我差一点自杀了,我的尸体或许已经沉下海水,或许已经焚化;父母兄弟在痛苦,别人仍在惊异,鄙视……”另外,我们从海子的大量诗作中(如发表于1989年第一、二期《十月》上的《太阳·诗剧》和他的长诗《太阳·断头篇》等),也可以找到海子自杀的精神线索。他在诗中反复、具体地写到死亡:死亡与农业、死亡与泥土、死亡与天堂,以及鲜血、头盖骨、尸体等等。海子对于死亡的谈论甚至不仅限于诗歌写作中。我们在交流时,他曾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要我选择死的话,我就选择自杀”。
海子选择卧轨,或许是因为他不可能选择从飞机上往下跳,卧轨似乎是最便当、最干净、最尊严的一种方式。我想海子是在死亡意象、死亡幻象、死亡话题中沉浸太深了,这一切对海子形成了一种巨大的暗示。海子的另一个自我暗示是“天才短命”。在分析了以往作家、艺术家的生活方式与其寿命的神秘关系时,海子得出这一结论;他尊称那些“短命天才”为光洁的“王子”。或许海子与那些“王子”有着某种心理和写作风格上的认同,于是“短命”对他的生命和写作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压力。
其五是练气功走火入魔。我知道国内练气功的作家、艺术家有的是,据说气功有助于创造,可以给人以超凡的感觉。海子也许从练气功中悟到些什么。我与海子在昌平相处时,他给我吹气功如何如何可以让我发挥想象力,我武断地对他说“我不相信气功”,我还告诉他,“我见过气功大师严新,什么感觉都没有”。从此,海子再也没有在我面前说练气功的事。据诗人海子的同学西川回忆:有一回海子高兴地告诉他,说自己已开了小周天。可能是在开大周天的时候出了问题。开始出现幻听,总觉得有人在他耳边说话,搞得他无法写作。而对海子来说,无法写作就意味着彻底失去了生活。也是在那里,海子对自己的身体也有某种幻觉,他觉得自己的肺已经全部烂掉了。
1989年3月25日,海子写下了三封遗书,其中一封这样的:
爸爸、妈妈、弟弟:
如若我精神分裂,或自杀,或突然死亡,一定要找C学院A报仇,但首先必须学好气功。
海子
89.3.25
海子89年3月25日留下的这三封遗书,写给父母的那封写得最为混乱,其中说到有人要谋害他,要父母为他报仇。但他第四封遗书也就是死时带在身上的那封遗书,却显得相当清楚。他说:“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写好以后,海子把遗书放进了抽屉。然后又将自己的两间房子打扫了一遍,将凌乱的杂志、书籍、画册也都整理好。海子回头看了自己的房间——门厅里迎面贴着一幅凡高油画《阿尔疗养院庭院》的印刷品。左边房间里一张地铺摆在窗下;靠南墙的桌子上放着自己从西藏背回来的两块喇嘛教石头浮雕和一本西班牙画家格列柯的画册。右边房间里沿西墻一排三个放满了书的大书架;屋内有两张桌子,门边的那张桌子上摆着自己生前珍爱的七册印度史诗《罗摩衍那》。门后是一堆酒瓶子。这一切,使西川最后一次走进海子住处,感觉到“他的房间洁净如坟墓。”
3月25日很早,海子随身带了《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筏重洋》和《康拉得小说选》四本书。他锁好门,在楼梯口停留了一下,然后敲开一个同事的门。他一声不吭坐着,然后站起来告别。同事说:“告什么别,你又不是不回来。”海子说:“我要出远门了。”声音怪怪的。同事本能地打了个寒战,可仍没意识到会发生什么。因为那段时间海子老往城里跑,同事就问:“你想调回城里吧?”海子没有回答。——这个细节出现在老威对海子邻居的访谈中。
海子大概是25日早上从政法大学在北京学院路的校址出发去山海关的。天气晴朗,海子身穿白衬衣,蓝裤子,肩挎一个军用书包,穿着整齐地离校,见到他的人还开玩笑说是不是要相亲去。那天早上西川母亲在上班的路上,看到了从学院路朝西直门火车站方向低头疾走的海子。当时西川母亲骑着自行车;由于急着上班,而且由于她和海子距离较远,不敢肯定那是不是海子,便没有叫他。海子大概是中午便到了山海关。
海子在山海关逛了一下午,这个晚上不知道海子住宿何处。
26日,海子又在那闲逛了一上午,中午开始沿着铁道朝龙家营方向走去。此前一天他已没吃什么东西,胃里只有两只桔子。下午,他从墙壁上撕下一块纸片,用铅笔使劲地字迹工整清楚地写下:
遗言
我叫查海生,我是中国政法大学哲学教研室的教师,我的自杀与任何人没有关系,我以前的遗书全部作废,我的诗稿仍请交给《十月》的骆一禾。
海子
89.3.26
海子自杀后医生对海子的死之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在我们所处的今天,在物质日趋繁荣的表象下,可以武断的说,我们从未如此迷失和困惑——这是一个缺乏创造性和想象力的时代。诗歌的灵魂正在离去,很多人正在成为行尸走肉。除了正被榨干的地球,除了由丑陋的都市组成的“现代化博物馆”,除了毫无价值的流行文化,我们还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什么?但愿自由的精神和诗歌会像圣洁的香火一样在我们的手上代代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