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有多久了?他会在晚上惊跳坐起,必须滚出睡热的被子,握一握冰冷的床架,才能相信自己还活着。无法再次入睡,胸中有个问句也挣扎着抬头:这样的安稳日子还能过多久,是不是,下一个跳下去的人就是自己?
他才上高二,开学没多久,就听说一位同学自杀的消息。一些嘻嘻哈哈的微信聊天、几次父母严厉的谈话、一次跟踪、一次羞怒,无法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让这位同学毫不犹豫地跃窗而出。
怎么可能呢?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他与这位同学关系很好,可以说,他们彼此是对方的镜子,对方的影子。此刻,同学的猝逝,就像是他的一部分死亡。像他的青春对他招一招手,就转身一跃而逝。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自责:为什么我没有挽回朋友的生命?他不安:同学死了,我还能这么坦然吃喝玩乐?每次良辰美景,都像一种折磨。他不理解其他同学为何能若无其事,是他们太没心没肺还是他想得太多?最多最多的是恐惧:死,是这么容易。他可能,我也未必不可能。不不,我不能,我有爸有妈,我明年就要高考——一个冷冷的、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在他耳边说:你同学也有爸有妈,你同学明年也要高考。
死亡的翼像黑夜一样覆盖着他,他觉得他走不出来了。
他向母亲倾诉,母亲劝解他:“他跳楼,多半是抑郁症。你又没有抑郁症,你怕什么?”母亲怎么知道他没有抑郁症?说不定他也有。他在手机上检索“自测抑郁症”之类的问卷,填完后赫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中度抑郁症倾向。
难以形容他此刻的感受,像安慰也像更大的恐怖:难怪我情绪低落,我是抑郁了。
他学习压力本来就大,时常有超负荷之感。原来虽然睡眠时间不够,但质量还很高,有了“抑郁症”这心病,他竟然开始失眠了,时睡时醒,白天上课又打瞌睡,被老师批评了好几次——这不就是抑郁的症状吗?失眠,不能胜任日常工作,社会评价降低。
到最后,他撑不住了,他向父亲吐露:“我可能,得了抑郁症。”
医院的检查让所有人都庆幸不已,医生认为他处于“抑郁态”,但还没到抑郁症的程度,但疼痛是真实的,难以摆脱。
他的父亲向我抱怨:“现在的小孩,想得真多。”一家三口,愁眉苦脸坐在我的书房。
我对哭丧着脸的少年说:你的感受,非常正常。
再没有比身边人去世给人更大冲击。我到这把年纪,突然“忍看朋辈成新鬼”,都会很长时间难以释怀。像城里有一个随机杀人狂,每一桩死亡都是证据,让人在屋里在屋外、在上班在恋爱,都不能安全。
尤其是,你与同学接近,你下意识觉得自己与同学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一种“同学的选择总是与我一致”的心心相应感。同学的猝逝,就像牵动所有的线,线的那一端是黑洞。你不敢凝望,又不能不凝望,你怕黑洞吞噬你。
可是,你们真有如此亲密吗?还是本来大家就年纪相若、爱好相仿,你们都受同样审美观的影响,喜爱同样的流行文化,像两棵小树在苗圃里承受同一份甘霖,也争夺同一缕阳光,但每棵参天大树都将有自己的定位和独自的命运。你的同學,是夭折的小树,他的夭折不是你的宿命。
该如何做?该吃药吃药,该大哭一场大哭一场,该找心理咨询师找心理咨询师。心态与状态的调理都需要时间,就像时间会治愈伤痛,促人成长一样。
不要慌不要急,不要担心为此影响学习。如果已经影响了,不如索性放下学习,每天拿一个小时出来跑步游泳吧,一身大汗,晚上能睡个好觉,会好很多。
他母亲犹豫地说:“可是明年就要高考了……”
我笑了:“高考一年一次,生命一生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