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咖喱粉
朱珠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但在三年的同窗时间里,前面的整整两年中,我没和她说过一句话!按理说一个班的,怎么都有机会说上几句,但我对她有种下意识的躲避。究其原因,无他,觉得她实在太丑,能丑到连句话都不愿意跟她说的地步,一个是真的丑,另一个是青春期女生的矫情和虚荣,喜欢以貌取人。
朱珠到底有多丑呢,第一次见到她的人,往往会一呆,好丑啊!即便是细看之下,仍然找不出一处略微漂亮点或齐整点的部位,脑袋前突后锛、高颧骨、鼓眼睛、大鼻子,头发又少又油腻,脑后勺扎根马尾巴,都只有稀稀拉拉的一小撮,油膩腻的刘海一小缕一小缕稀稀疏疏地挂在脑门上,怎么都遮不住那个突出的大额头。而五官中最丑的还是嘴巴,一口龅牙,嘴唇似乎永远都闭不拢,这让她脸上老是带着种微微吃惊的表情,当然这个表情如果出现在一张漂亮的脸上,那会显得很可爱,但出现在朱珠的脸上,只会让她显得更加可笑。
少女时期,大家都有自己的自尊自傲,朱珠当然也不例外,她肯定也看出我对她的轻视,我不理她,她也从来不搭理我。
我们关系的破冰,是有天在食堂排队打菜,排到了,菜也打好了,却怎么也找不到饭卡,正在发急,身后递上一张卡片,我回过头一看,先映入眼里的是两排露着粉红色牙龈的牙齿,是朱珠,她正朝我笑着,其实她不过是微笑,但因为龅牙,稍微一牵嘴角,就感觉是满脸笑容了。我一是看周边没有认识的同学,二是她那么热心,怎么也不好意思拒绝,就感激地接了过来,刷了卡。这样一来,我们就理所当然地坐到一张餐桌上吃饭了。
之后还了她菜金,这么一来一往,我和朱珠就开始说话了。一个人对另一个的看法是很奇妙的,之前我只觉得她长得实在太丑,丑得连个招呼都不想跟她打,避之不及!而现在接触后,发现她为人热情,脾气又好,渐渐地交往就多起来了,时间一长,许是看得习惯,也就觉得没那么丑了。
高中毕业后,我进了省城的一间大学。朱珠住的房子就在我们学校不远处,她很热情地邀我去她那玩。一条背街小巷子里,有一处破旧的老宅,如果不是有人领着,我怎么也想不到繁华的省城还有这样的所在!朱珠跨进门槛,带我上了楼,我小心翼翼地上了那残破的楼梯,进了一个位于楼梯拐角的房间,房内除了一床一椅,几乎就别无它物了,连洗漱的脸盆都是放在地上,脸盆里则放着杯子牙刷等物,地板缝稍稍漏出楼下的灯光。
朱珠是山村里考到城里中学的,毕业之后,没考上大学,复读不起,她妈托了远嫁在省城的姨妈给她介绍到一家仪表厂打工,为了省钱,住在姨妈家,虽然条件艰苦,好在也就是回来睡一觉罢了,吃饭则在厂食堂里。
我们见面并不多,女工和女大学生之间,到底很难有太多交集。我去过她厂里一两次,坐在她工位旁,看她做事。朱珠是校表工,把仪表放在一个装置上,摆弄一番,校对正确后,取下放在一边,等积攒到一定数量时,搬到检验间。她一颠一颠地搬过一叠校好的仪表,又一颠一颠着搬回一堆没有校对的仪表。随着她一颠一颠的步子,那撮细细的马尾,也就一颠一颠的,我看着她那一颠一颠的背影,心底突然涌起无限同情。
一个长得不好看的穷姑娘,打着一份低微的工,未来似乎灰暗得看不到任何出路。
有次我去她姨妈家找她,坐了一会儿,破楼梯响起了脚步声,却在她的门口停住了,门推开了,有个男生进来,朱珠有点不好意思地介绍说他是小钟。
我有点好奇地打量了下小钟,出人意料的是,小钟并不难看,如果说没有一点轻微龅牙的话,那简直可以算得上是一位挺帅气的小伙子了,不过他的门牙略微突起,使得一笑就裂开了大嘴,露出雪白的牙齿,倒显得更加憨厚爽朗。
我第一个反应是没想到朱珠也能找到男友,而且是位长得还过得去的男友!后来朱珠跟我介绍小钟的情况,说是一位工友大姐介绍的,是老乡,在一家印刷厂做工,只有初中文化,父母早亡,他是几个哥姐拉扯大的,现在也没人管他,他就在外面四处打工。
果然是门当户对,朱珠又特别强调他只有初中文化,我心想,朱珠是高中毕业,学历上比他高一头,大概可以弥补相貌上的不足了。
但年轻的爱情,即便困顿贫贱至此,到底也有甜蜜时光。有次朱珠难得主动给我打电话,说搬家了,请我去她那儿玩。新家就在她姨妈家斜对面的一个小弄堂里,一间破旧的平房,原是她姨妈家的杂物间。进去后,发现虽然破旧,但显然已经极力整理归置过了,最重要的是,添了一张大床,一套厨具,显然是过起了同居生活。
那天朱珠非要留我在她那儿吃晚饭,他们准备自己动手做麦饼。我有点吃惊,麦饼是我们老家的一种小吃,面团里包进馅料,擀平,再烙熟,颇费工序,而且需要一定的技术。在我印象中,这种小吃,得上店里吃,或是要我妈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才会做。就用佩服的眼神盯着他们做麦饼,小钟很能干,包、擀、烙全会,特别是烙的时候,他先还是规规矩矩地用铲子翻面,后来就试着像店里大厨一样,一个颠锅,想把饼抛起来翻面,朱珠忙阻止,但已经晚了,那饼并没有像他所期望的,在空中划一道弧线,完美地翻个个儿落回到锅里,而是飞了出去,啪地掉在地上。
我们都大笑起来,朱珠笑着埋怨他浪费了一张饼,小钟不好意思地笑着,非要再试一次颠锅。他终于成功地在半空中将那张饼翻了个面,高兴地几乎要跳起来,露出一口白亮的牙齿,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省城工作,朱珠早两年就和小钟回老家了,几年后在老家再见,她已是一个孩子的妈妈了!她说回去没多久就结婚生子,在家带了几年孩子,现在孩子上幼儿园了,就出来还是找了家仪表厂打零工。提起小钟,说他还是做老本行,在印刷厂打工,技术不错,老板挺器重的,开的工资还可以。
几年后,他们在小城里买了套二手房,上个世纪90年代初的房子,二室一厅,一楼,带个小院,一共才10万多块,现在看来实在是捡了个大大的便宜。但在当时,对于毫无家底,以打工为生的朱珠夫妇,却是笔相当巨大的数目,连5万块的首付也是东拼西凑倾尽所有。
“我们买这套房子,一半是看中了这间小平房,我想等过几年,爸妈老得做不动了,那我只有把他们接过来,住这小平房里倒也方便,真走了,也免得小钟心里膈应。”朱珠指着小院门边的那间小平房说。
那时我大概27岁,没结婚,一直觉得自己还是个能跟爸妈撒娇发嗲的小女生,是他们捧在手心里的宝,从来没想过有一天爸妈也会老去,甚至永远离我而去。
不过我和同学看着这套齐整干净的房子,都很为他们夫妻高兴,终于在小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往后的日子,应该会越过越好了。
那晚,我们是在她家吃的晚饭,小钟做的菜,朱珠在小院子里支了张桌子,夏日的夜晚,坐在露天的院子里吃饭,是最惬意不过了。其中有個菜是辣炒螺蛳,满满的一大盘,大家就着啤酒,嗦得不亦乐乎。
小小的院落,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这是朱珠一家留在我记忆中最美好的一幕了。
此后,几乎没跟朱珠联系过了,同学会这样的场合,自然见不到她的身影,同学之间,连提到她的机会都极少。
再听到朱珠的消息,已是六七年后了,有个以前跟她关系比较好的同学,提起她来,就是一连串不好的消息。其实这应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没想到会如此糟糕。
先是父母先后离世,我想起那年去看她新房时,她指着那间小平房平静地说出的那段话。但当事实真正发生的时候,内心依然会无限伤痛吧。
好在她有自己的家庭。小钟这些年一直在印刷厂里上班,年头久了,又肯吃苦,历练出了一把好技术,有过硬的技术傍身,老板们都高看一眼,开得工资也不算低,前几年,甚至还置换了套更大点的二手房。
按说也算苦尽甘来了,但小钟却出了幺蛾子,前几年,他被外地一位印刷厂老板高薪挖走去了外地工作,两地分居久了,居然有了个情人!虽说被朱珠知道后,小钟表示愿意跟情人断绝来往,但朱珠始终不肯原谅他,闹得很凶,非要离婚不可。
同学表示很不理解:“其实我们都觉得朱珠闹得太过了,小钟都答应断了,也愿意回来上班,那就得饶人处且饶人,还天天吵,她又有什么资本跟人家吵呢?给个台阶不下,真惹急了跟你离婚,你怎么办?”
话虽伤人,但似乎也是现实,一个没有好工作、没有什么钱、长得还很丑的42岁的女人,离婚后不说别的,连生存都是问题。
一晃又过了三年,前几天,朱珠突然在微信上联系我,问能否帮她儿子介绍下暑假实习公司,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转眼间,她儿子都上大学了。她说是啊,儿子今年已经大二了,暑假想找个地方实习。我犹豫了下,委婉地说实习公司倒是可以安排,但不提供食宿,要租房什么可能比较麻烦。朱珠爽快地答:“住宿没问题,跟我挤挤就行。”
我更吃惊了,说你怎么在这儿?
阿珠说这几年我一直在这边打工。
我大叫,说怎么都不告诉我。
朱珠笑来了,说开始是不好意思,不过现在觉得没啥不好意思,所以还不是找你来了。
我嫌线上聊起来累人,约她晚上一起吃饭。她一口拒绝了,说没空,晚上还有两家活儿要做。我问她现在在哪儿上班?她说做钟点工。
我不好意思再问了,只问那什么时候能有空一起吃个饭。她想了想说要不明天中午吧,本来她中午要给一家小公司做饭,这两天他们搞团建,刚好有空。
第二天中午,我先到的,朱珠是掐着点赶到的,说刚做完一家的保洁,赶着过来。一见她,我着实吃了一惊,她当然还是不漂亮,脸上却没有我通过同学叙述而想象的憔悴愁闷,相反,她脸色红润,神情愉快,甚至有种容光焕发之感。她穿了件粉紫色的短袖T恤,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打扮得干净利落。她明显比以前好看了很多,头发剪短了,很衬脸型。很快,我发现她的相貌为什么变化这么大,因为,她的牙齿没那么凸出了,她一开口,我就发现了,她竟然在矫牙,牙齿上戴着牙套!
朱珠见我注意她的牙齿,就笑了,以前她一笑就露出粉红色的牙床,很出戏,所以她老是捂着嘴笑,而现在虽然还有些龅牙,但笑起来,已经不露牙床了,简直给人脱胎换骨之感。她知道我好奇什么,也不避讳,简单地介绍了下她的近况。
小钟出轨后,她大闹了几场,小钟虽然信誓旦旦地保证要跟情人一刀两断,但事实上她很快发现他跟情人藕断丝连,而且出轨过一次,她再也难以对他百分之百的信任。小钟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吃定她不敢离婚,刚开始还有几分愧疚,渐渐就疲了。
说到这,朱珠脸上露出一丝苦笑,继续往下说:“那时我都几乎得了忧郁症了,每天胡思乱想,家务懒得做,上班也恍恍惚惚,一日三餐糊弄着随便吃点。有一天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吓了一跳,两颊凹下去,颧骨高高地凸出来,牙齿越发往外突,简直瘦得吓人!我觉得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就下决心离开那个家。
“我这个年纪了,又什么都不会,想来想去只有去做钟点工,刚开始只是在一户人家里做,赚得钱都不够付房租。我做得很认真,后来东家就给我介绍她邻居,就这样口口相传,我在那个小区里接了四五家的活儿,还有个东家自己开了个小公司,让我给他们员工做午餐,再做下保洁,一个月给4000元,还包午餐,这样加起来,我现在每个月差不多有七八千的收入呢。
“以前我只看到过现在的小孩子戴牙套,做钟点工后,发现有位年纪跟我差不多大的东家太太也戴着牙套,我就问我们这个年纪还能矫牙,东家太太说能!她就介绍医生给我,医生检查后说虽然已经错过最好的矫正期,但矫正后比现在还是会好很多。就是价格比较高,整个疗程结束大概要四万多,我吓坏了,站起身就走了。我这辈子从来没在自己身上花过这么多钱,我身上也没那么多钱,但医生说可以分期付款,我在医院外面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去做矫牙,可别说,这牙齿一矫,很多人都说我比以前好看多了,连找我做钟点工的人家都多了!我现在正在上产后护理的培训课程,打算以后去做月子阿姨,这个薪水比做钟点工高多啦!
“反正我觉得这四万块花得……值,不说别的,我这一辈子,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可以大大方方地笑!”
阿珠边说边哈哈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确实,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这么毫无顾忌地放肆大笑!
“那小钟呢?你们现在是离婚了,还是分居?”我小心翼翼地问。
“算分居,现在是小钟不肯离,他说到底又没什么钱,那女的看他没花头,早就跟他分手了,所以他又来求我。”朱珠却毫不隐瞒。
“我倒是想离婚,现在这样的生活挺好,虽然是做钟点工,但我每天勤勤恳恳忙忙碌碌,觉得很踏实也很自由,而且儿子再过两年就工作了,他说妈妈如果你和爸爸离婚的话,以后我和你一起过!”阿珠继续说。
又话锋一转:“不过儿子嘴上这么说,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想我们离婚,所以我也很矛盾,毕竟这么多年的贫贱夫妻,又有儿子在,看他表现吧。”
我看着主动权在握,自信满满,一脸笑容的朱珠,忍不住也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