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钦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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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2年,我八岁了,开始在村小学上学。一般的孩子都是七岁上学,我为什么会迟了,答案应该是,年幼时瘦小、体弱多病,比如感冒、瘧疾是经常的。从我家住的村子——砖井前岗村到大队部村小学所在地至少有三华里,窄小、如遇下雨就非常泥泞不堪的小路,一个像我那样瘦弱的可怜虫要走那样远的确是个很大的负担,而且一路上还要过独木桥,几个大水塘。
读完小学一年级,老师说我成绩好直接跳读三年级了。可是到了小学四年级,一方面可能是有些骄傲所以学习没认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算术课上有了四则运算,突然觉得难起来,成绩就不好了。四年级的教室是在大队轧棉花的车间房,我记得下课时顽皮的孩子们可以在轧花机后捉迷藏,可以摆弄一下处于农闲休息状态的机械的轮子什么的。到了轧花时节,我们还可以到阁楼上堆成山的等待被轧的棉花堆里捉迷藏,虽然热,但觉得很有意思。
1976年小学毕业后就读初中了,但还是在大队小学读“戴帽初中”。本来读初中要去至少十五里外的公社读的,但是上面允许小学再办初中,称为“戴帽初中”。
那时我的父亲在小学部教低年级,所以大部分老师对我都不错,觉得我是属于比较努力听话的学生。我们自然村有8个读同一个年级的孩子,他们有差不多一半是留级到我们年级的。平时放学回家路上,他们喜欢贪玩,在路上偷别人田里的瓜菜或者打架,常常很晚才回家,有时也会说一些无关痛痒的不文明的口头禅。我不愿意加入他们,于是就遭到了孤立。
有一次,我们回家的路上,伙伴们在谈论老师时,我无意间夹了一句不文明的话,其中一个人就在第二天告诉了老师,校长很快就知道这件事。后来就为这一句话,学校召开全体学生老师大会,我在会上做了检讨。这件事对我的影响非常深,以后的好多年,每当回家从小学校边的沟坡走过,都不敢朝学校的方向看,觉得总有人在注意我,评论我。
对于孩子们的粗言秽语,老师应该怎么处理,我自己后来也做了老师,但从未那样处理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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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8年初中毕业,我糊里糊涂地参加了统一的升学考试,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这样的考试会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什么影响。考试结果出来,我们那个“戴帽初中”全班就我一个人考上了区里的高中,能到区中学读书,当然是值得骄傲的事。可是离家好远,每天单程要步行一个多小时,中间还要过两条没有桥的灌溉渠。渠水少的时候,可以踏用土块搭成的落脚点过去。水特别大的时候,一个人把裤管绾到大腿根部,湍急的河水把人冲得摇晃,裤子还是常常被打湿。尤其是到了冬天,天亮得迟,就要特别早起。那时,母亲天天都是比我先起来,把前一天的剩饭热好了再叫我起床。
我勉强睁眼起来,匆忙吃过,背上黄色帆布书包,在黑暗中高一脚低一脚前行。遇到露水大或雾大的日子,头发上很快就变白了,衣服外面差不多拧得出水来。要走差不多半小时或四十分钟后,天才慢慢亮起来。黑夜走路过别的村庄常遇到狗,这时就只有弯腰佯装拾东西打它,或者干脆不动,站立几秒,这时狗就不会跟着你赶。每每走过黑暗孤野的路段,心里总不免忐忑,于是只有大踏步,有时故意大声咳嗽或者哼一下歌。
进了高中,我的成绩总不好,一则是强手多了,都是经过考试才去的。二则是太辛苦。老师经常批评,学习的心境就不好了。唯一就是语文成绩还过得去,因为我从小就喜欢看书。
高二就分了文理科班。我喜欢语文,就报了文科。在“戴帽初中”有一个高中毕业插队的女知青老师和一个高中毕业回乡的知青男老师曾给我们启蒙过英语。到了高中,一个在传说中很有水平的女老师教英语,我自己也说不清当时怎么就选择了文科里的英语专科。
我现在仍然能清楚地回忆出丁老师教英语时的情景,她在讲一般现在时的肯定式否定式时,总是举这个例子“我的姨父不打篮球,他不打,他不打。”辅之以连连地摆手。她的声音很清、很高,讲的是标准的武汉话。
高二文科班主任姓赵,是一位戴深度近视眼镜,对学生要求很严格的语文老师,他爱好文学写作,于是就大量向学生推荐文学期刊。赵老师的引导对我喜欢读书、喜欢文学作品起到了非常重要的强化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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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这一年,学的英语专业,高考不用考数学,所以逢数学课就去一个单独的房子学习英语,我们一共三个人。老师已换成了薛老师,印象中薛老师很严厉,当时是做教导主任,平时很少和学生说话。英语课上得不紧不慢,有时是我们自学,但自学不知从哪里自学起。于是玩的时候居多。
到了1980年7月,是参加高考的时候。考场设在县城,离小镇60多公里。在只有简易公路的当时,公共汽车要走三个多小时。不知什么原因,就在高考的这三天,我又犯了疟疾,时热时冷,在昏沉中考完了语文、英语、政治、历史、地理这几科。不久成绩出来,分数极其丢人,才250分,英语考了51分,离中专还差好远。
家里为我读书已经不堪重负了。父母商量决定让我去学做木匠手艺。“天下饿不死手艺人”是祖传的古训。于是,父母联系了一家转了几个折、远在外县的亲戚,说好了去跟那位长辈做木工。这位长辈的手艺当年是从我早逝的祖父处学的,在方圆几十里都很有名。按照乡下的规矩,学徒需三年才满师出来自己做。三年里徒弟要给师傅“寄脚费”(学费),平时吃饭的米要自己带去,要帮助师傅家里做任何事。
家里东挪西借为我准备“寄脚费”和买锯子斧头等工具的钱,我只有被动地等待安排。转眼就到了当年的九月份,学手艺的事还没有落实,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父亲又提起要我再读书的事了。他去了一趟镇上的中学找薛老师问可不可以复读。薛老师建议去另一所更好一些的中学去读,但父亲一个人也不认识。薛老师让父亲去找一个姓索的老师,有没有把握他也说不准。九月下旬了,父亲搭车去三十多里外的学校。真是谢天谢地,那里的老师同意让我复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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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带着简单的行李把我送到学校时,已经是开学一个多月的十月份了,一个班里有七十多个学生,我像突然开窍了似的,变了一个人。除了历史课外,每一门课都有明显进步,都觉得老师讲得好极了。尤其是英语,虽然老师基本都是“讲解”语言而不是“讲”语言,但我像突然打开了暗道中的门、光流泻进来一样,很多以前完全不懂的语法要点竟然融会贯通。原先期中考试时成绩排名在班上的最后,但到期末考试时,就进到了班上十名以内。
在认真学习中,时间过得真快,1981年春节后上学不久,就到了预考的时候。各个学校为了追求升学高比率,预考要淘汰掉很大一批人。以我们班为例,七十多人的班级,预考后剩下不到四十人。预考成绩出来,我的分数排到了文科的第一名。但老师说预考不是高考,不能说明问题,上一年的预考第一名就因为自以为是、吊儿郎当而高考落选了。我谨记老师的警钟,一如既往努力学习,晚自习结束后还偷偷溜进教室点蜡烛。为了不让灯光外泄,就用一个半打开的文件夹竖起来夹住灯光,上面再盖一本书,只有面向身体的一面有一些光出来。早晨天还未亮就起来,披着旧棉袄到校门外的一盏路灯下看书,等到天亮的时候,棉袄外面、头发上全是露水。
苦读一年,对知识的掌握感觉完全不一样了。高考仍然是到县一中,住的也是上一年住的县城的招待所,还是考英语专业。分数出来总分考了380分,比上年增加了130分,英语考了81分,等到了分数线划出来,自己的分数远远超过了1981年湖北省英语专业录取分数线——英语75分,总分350或者英语80分,总分340分。
那么我的分数即超过分数线40分。填志愿的时候到了,可是自己什么也不懂。志愿表一共六个志愿,本科三个,不分重点与非重点、专科三个。本科三个志愿是国际政治学院、华中师范学院、武汉师范学院,专科三个志愿是:上海海关专科学校、襄阳高等师范专科学校、荆州高等师范专科学校。
结果左等右等,到了快十月份,通知来了,是最后一个志愿学校。当时的确是心里很烦,差点撕了通知,想再复读一次,但母亲说,菩萨祖宗保佑有书读就不错了。其实说复读只是嘴硬说的气话,家里已完全无力再让我学一年了。
写到这里,才开始说到“怎么做了老师的”这个问题了。在计划体制之下,上什么行业的学校就决定了毕业从事的职业。有很多人并非当初想做老师的,但到后来也被动接受转为了主动适应。其实公平地说,教师这个职业本身并不差到哪里去,与学生打交道,与纯洁、青春打交道使人永远年轻快乐,与心灵打交道,使人感受到思想的无限广阔和丰富。特别是当教师的付出和爱能使学生得到改变,得到回报时,那种喜悦真的无法拿什么金钱和地位来换。
三年的师专生活,除了完成英语专业的学习外,共看了300多本文学、历史类书籍,坚持了三年的晨跑,实习安排在湖北省老牌的省重点中学荆州中学,没想到最后也被分配到了实习时的学校。也许当初实习时有些表现尚可吧。
从八岁开始入学堂起,到1984年大学毕业,刚好二十岁。十二年里都是父亲母亲含辛茹苦抚养,还有妹妹的一些牺牲。但从此我开始真正地自食其力,开始了一份平常但常常又顯示出意义来的工作。
感谢父母生我养我拉扯我长大。
感谢12年求学期间教育过我的每一位老师。
感谢时代的变化,历史的机遇,使一个社会关系“赤贫”的农家子有机会大学毕业。
感谢冥冥之中,有意无意的命运之神安排我做了一名教师,让我有充分的理由和书本为伴,去做了一点影响心灵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