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落地成川

2019-09-10 07:22艾诺依
旗帜文摘 2019年8期
关键词:古城

艾诺依

来到贵州,友人推荐了几个去处,遵义会议遗址、梵净山、西江千户苗寨、黄果树瀑布等等,聊起想前往镇远,友人说,那地方去了两个小时就逛完了,无须专程一去。

镇远这个名字在我心里已经存在了很久,古城的美是持之以恒的,印象中比较深刻的是青龙洞的亭台楼阁,夹杂着张三丰的似神似仙的传说,祝圣桥上的桥墩石凳,石屏山上的锁石铁链,有故事的镇远让我懵懂,镇远到底是天上还是人间,真实的它又是怎样的呢?

镇远不远,就在黔东南,距离州府凯里市一百九十公里,是贵州高原向湘西丘陵过渡的斜坡地带。

镇远的历史,始于春秋。

南宋宝佑年间,理宗赵昀赐其“镇远州”之名,“镇远”便始于此。

古城镇远是滇黔驿道与沅江水道的衔接点,百代过客都在此登舟——顺舞阳下沅江,过洞庭达扬州。镇远还是湘楚中原西通滇黔至缅甸、印度等东南亚国家“南方丝绸之路”的重要驿站。长期以来,中原文化、地方民族文化、域外各国文化在这里相互渗透、交融,形成了独特的包容性文化。

近些年来,交通方便了,远近游玩的人越来越多,古城名声渐远渐大,小巧一座古城以何魅力引来如此多人慕名而来,谨此我对它侧目。

用先生的话来说,就该寻一些“土”的地方,接接地气。

思绪间,镇远,这座伫立了两千余年的小县城,也越来越近。

是的,镇远是一个有故事的地方,我相信它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些遇见,等待一些倾诉。

来到这里,它用一种清雅的方式迎接了我。

房间雅致,古香古色的传统中式设计符合此时的心境。舞阳河平静地从窗台下流过,左手边不到百米处竟是镇远著名的历史文化景点,始建于明洪武年间的祝圣桥。据说这座桥建了二百五十年,全用青石修建,桥墩是明朝的,桥身则是清朝的。当时舞阳河经常暴发洪水,桥多次被冲毁,直到清雍正年间才修建完成。一座历经六百多年历史沧桑的古桥,在一个安静的夜晚,毫无征兆地与我偶遇。

粉墙黛瓦的临河人家,一一排开,藏着些许江南的灵秀。趴在临河的露台上,舞阳河碧如翡翠,清可见底。墙壁上映射着河水金色的波光,晃一晃便是流转的年华。

镇远与它周边的西江苗寨、凤凰古城等以少数民族吊脚楼建筑为主的小镇不一样,作为处在水路交通要道上,素有“滇楚锁钥,黔东门户”之称的军商驿重镇,特殊的地位使得它与众不同。在古代,水路交通是重要的交通方式,军事、商旅、宗教、文化等都依赖于水路,舞阳河蜿蜒回旋淌过这里,由西往东,出滇入楚汇入洞庭湖。重要的水陆地理位置曾经让这里成为军事和商旅重镇,汇集了全国各行省商会会馆,汉文化的涌入让这里包括建筑在内的许多方面蒙上一层浓郁的汉族特色,在苗人的地方里汉文化就像一颗草籽,落地、生根、发芽。

当天色逐渐转暗,沿河两岸和街道两边的灯火亮起,镇远古镇又华丽变身。夜景以祝圣桥为中心,连接着府城和卫城,如果你仔细一看,会发现舞阳河两边的灯光效果是不一样的,在古代,府城是达官贵人居住的地方,灯火通明度比平民老百姓居住的卫城要亮。

府城和卫城皆建于明代,尚存部分城墙,默默隐匿于兴起的古镇民居之后。华灯绽放,河水通明的夜,我有幸在府城找到一段城墙,青条石砌筑的墙身,百年后依然坚不可摧。只是它已然失去了光泽与活力,悲壮地守卫在角落。如今,它早已不再负载任何防御功能,却是连接起我们与一个逝去王朝的信物。

史料记载,镇远古城曾是军事关隘,扼守要地。对此,我一直抱以怀疑。这么一处山、水、人和谐搭配的地方何堪人嘶马叫,这么一席梦里水乡何以容刀兵相融?而当我走近卫城,森严的城门,光滑的垛口,当年的刀光剑影、掠城夺池理应为不争之实,城东的镇东关,西北的文德关,印证了当年烽烟征战。方寸之地,保存完好的不同时期的府衙、会馆、党部,交互相应。不同时代的博弈,蕴藏在战火纷飞与商贾云集之间。半山上的晨钟袅袅、拂尘香烟、仁义儒理,交融相错,在文明升华与文化交集之间,古城心平气和地接纳了一切的一切。

时代更迭,世事变迁。如今的两岸人家,已是灯红酒绿,歌舞飞扬。这座城墙一如那段已经黯淡的历史,沉寂在流溢的光彩间。它是历史赠与我们珍贵的纪念,是华夏文明一路走来的足迹。我想,历史不仅仅告诉人们过去,并且通过这些痕迹,让我们懂得尊重与敬畏。

如今,没有奇形怪状的现代建筑,没有隆隆轰鸣的开发机器,洁白月光下的镇远还是那么的美,整个古城仿佛喧嚣中静止的存在,每一方大青石都沉睡在古老的梦中。沿河临街、依山傍水的每一处民居和建筑都成为了我回忆里保存完好的老照片,却并不泛黄和陈旧,让我不禁浮想起两千多年前缅人骑象路过的那番景象,古城似乎依然是这般模样。

走进古镇,把时代飞速发展的碎片收纳在墙外。城门一关,我们也变成古镇的一处风景。

街上行人很少,许多商家都关了门,相比其他“著名”古城的人头攒动,这里的冷清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街道比我看过的许多古城镇的都要宽敞、笔直,两旁是以砖石为主体的徽派风格建筑,黑瓦白墙,屋檐插挂着各种店铺旗号,有酒庄,有米铺,还有客栈饭馆。我一路走,一路想象着它当年繁华的景象。

肚子已经咕咕作响,迫不及待地想找个吃饭的地方享受镇远的美食。因为特殊的地理气候,贵州人习惯吃酸辣,而这种味道跟以往我们品味到的还有点儿不一样,更类似东南亚菜里的酸辣,比如冬阴功汤。河对岸有一临河街区是餐馆聚集的美食街,几乎所有的餐馆招牌都是“酸湯鱼”、“酸汤鸡”,酸汤火锅已经成为贵州的重要名片。

饭馆周边聚集了不少游客,和刚踏进古镇时的冷清相比少了些许孤单。每家饭馆的菜式和口号几乎没有差别,饭馆门前是宽敞的临河街道,店家把饭桌都摆放在了露天的街上,客人们可以一边吃饭一边欣赏舞阳河两岸的风光。古城酸汤浓郁的香味在寒冷的空气里四处飘溢,让坐了一个下午车的我们按耐不住大快朵颐的冲动。

饭后,行于镇远古城,茶楼酒肆、店铺码头,锦旗飘飘。昌、阁、栈、府,院、第、堂、宫,随处可见。柔软的柳条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远处照过来的灯光穿过枝叶间的缝隙打在漆黑的石板路上,形成无数个摇动变幻的光影。河水平靜得如一面镜子,倒映着两岸霓虹灯的五光十色。

此刻的舞阳河没有了曾经的商号林立、舟船络绎不绝的繁华,却多了几分宁静幽雅,就像一个繁华散尽后变得娇柔内省的姑娘。她的江湖早已成为历史,如今只剩下这一湾水,一座桥,一条空荡荡的石板街,还有这一排随风轻舞的垂柳。

古城外,绿皮火车正从株六复线缓缓而来。舞阳河中,画舫鱼舟悠然轻荡。在这里,会感觉到时光很慢,岁月可逐。

一觉醒来是个晴天,推开窗,祝圣桥的典雅秀丽展现眼前,舞阳河缓缓流淌,就像一条碧绿的丝带顺滑地穿过横卧的青龙。

我一人独坐阳台看那舞阳河上的早晨,看薄雾在江边弥漫,时不时见河面上飞过三五只鸥鹭,偶尔也听到火车经过的声音。河水很慢,车马很慢,这一刻我就是那个古代的女子,细品光阴慢生花。

依山傍水的房子挤在半山腰,密密麻麻得像一个个小箱子镶嵌在那里。熙熙攘攘的人们为生计忙碌,牛肉粉加脆哨,放上香喷喷的煎鸡蛋,真是美味至极,还有豆花,也是五元钱一碗,小镇的快乐,凝聚在这份简单之中。

我想起了沱江,而相比沱江如诗画般的精巧,舞阳河则是壮丽秀美的。舞阳河水以“S”形蜿蜒而过将城一分为二,远观恰如太极八卦图。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舞阳河两岸的奇峰异景,造就了镇远。

镇远的舞阳河比凤凰的沱江更宽阔,水更深,这也是它能成为古代交通要道的原因,而凤凰城前淌过的沱江水浅河窄,无法行船,所以湘西会成为交通闭塞的地区。但从近代人文来说,沱江显然名气更大,这是舞阳河不能比的。沱江文化给这块土地注入了深厚的底蕴,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河对岸是镇远古镇主体区域,我住的客栈就在对面。岸边的房屋挂着红彤彤的灯笼,每户人家都有一个后门通往水边,小舟停靠在后门的台阶边上,我印象中的江南水乡就是这幅画面。从河这边到河的对岸,只需要花一元钱就可以坐渡船过去,渡船上的人也很少,偶有几个本地的妇女,背着背篓,里面装着小宝宝,小宝宝哭的时候,轻轻晃一晃肩上的筐子就能安抚。这里的男男女女身后背的不是背篓,而像是自己的喜怒哀乐。

有水就有生命,万物从四面八方汇集能量,所有热气腾腾的生活,都围绕着这里展开。镇远小小的城,因为这条河而变得广阔无垠,一望无际。河水流淌了百年千年,生生不息,安静内敛地看着风云变迁。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想起文人骚客的感叹,却抵不过江渚之上渔夫的自在。有为是行动上的积极,无为是精神上的超越。

来做一个能与天地对话的人吧,投身一场美的历程。这样的历程可以让人学会孤独,在孤独中贴近自然;这样的历程可以让人变得平和,用平和面对世界;这样的历程可以让人懂得发现与创造美,用美来诠释一生。

沿着镇远巷道,欣赏一座座大院的歪门。当地人说,古城的歪门斜道,源于镇远的奇山秀水,是山巷子与水巷子的巧妙结合,也是商贾富家宅院风水的需要。

在镇远,至今仍有许多人对祖先留下的家业一往情深,不愿离开这世世代代居住的街巷和旧宅。他们掏出大半辈子的积蓄,将陋室加以整修,日子又一天天地过了下来。这是他们独特的目光,看中小镇的历史文化内涵,看中藏龙卧虎的古建筑,也看中静谧、雅致、古朴的生活氛围。这恰恰是终日奔忙在快节奏都市里的人们所缺乏的啊!一幢古宅,一条老街,就是一页耐读的史书,这里高耸挺立的封火墙、古朴的院落、精美雅致的木雕与古巷,一并在悠长的历史风光中浓缩了人生的凄苦与挣扎、振作与辉煌、衰落与痛苦的全部内涵,也同时记录着至今几百年的历史岁月,见证着时代穿行而去的印痕。

踏石而上,我来到一家朱漆木宅大院。大院依山而建,紧锁的门前立着一块石碑,上书“傅家大院”。从石碑上的介绍可以知道,这座院子建于清嘉庆年间,是裕盛商行创始人、江西商人傅氏家族的宅院。整座宅院坐北朝南,大门故意开在东南角,使得路人不易窥见宅院主人身份,以求财不露白,平安吉祥。

走近一家酒坊,只见那里缸坛盖红,满桌壶盅。桂花酒、玫瑰酒、黑糯酒、红枸酒……酒坊墙上,挂着一张李太白画像,诗酒之地不要床——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青莲居士当年流放夜郎,如若羁旅镇远,他定会倾尽壶觞。

时光在镇远古镇刻下了神秘的篆体,浑身都涂满了古董的锈味。

沿着巷道慢步走过祝圣桥,尝了颗又香又甜的枇杷,站在桥中央可以一览舞阳河两岸的风景。桥身比我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祝圣桥原名“溪桥”,横跨舞阳河,是一座七孔桥,由青石建造,后因为康熙祝寿,更名“祝圣桥”。

这座古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西南地区重要的交通要道之一,古时缅甸和云南方向的贡品通过这里运送到西南和中原。水陆交通的重要位置曾经让镇远车马辚辚,莺歌燕舞。这里也是湘黔公路的必经之道,抗战时期,它作为滇缅公路的延续,输送着战备物资。而如今它洗尽铅华,一切都归于平静。此刻站在桥上迎风远望,感叹一座桥如此,人亦如此,风云变幻,人世无常。

历经沧桑的祝圣桥,依然风姿绰约。

站在桥头可以看见远处轰轰而过的列车,它们从哪里来,又将到哪里去?桥上穿着当地服装留影的游人,牵着马匹静静走过的马夫,桥下几只轻舟,架着长枪短炮的摄影者,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生活或旅行,只是,我们都与这座小镇有过交集。

过了祝圣桥,就到了青龙洞。这是镇远最著名的古建筑群,建于明朝中叶,至今已有五百多年歷史,中间几经战火,又多次修复。买了门票进去,整片建筑群除了几个看守道观的道人外没有其他人,镇远似乎要将冷清进行到底,对于喜欢热闹的人来说可能会不适应,对我来说这却是很好的享受,感觉这地方只为迎接浪漫主义的我。青龙洞是体现镇远宗教文化的地方,这里建有佛教经殿、道教庙堂和儒家书院。建筑中有一半悬筑在岩壁上,面朝舞阳河,与石屏山隔河相望。几百年前僧人、道士还有儒士们常常聚在此地清修,由此诞生了许多艺术和文学作品。从这些建筑可以看出这里曾经的香火兴旺,这儿是辉煌时期镇远的精神殿堂,那时候的镇远有佛寺,有道观,有会馆,有码头也有妓院,商人南来北往,学士僧人汇聚于此。

如今的青龙洞只剩下几个看守的园丁,还有这些人去楼空的建筑在迎接每一天的风霜。

从青龙洞前往镇远身后的石屏山,峰峦叠嶂,雄伟险峻,“石崖绝壁高千仞,端直苍阔如屏风”,石屏山因此得名。到镇远非得登此山不可,砖石修砌的台阶“Z”形往山顶走,地势险要但不算很高,没多久就到山顶了,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镇远,可以遥望舞阳河从西往东蜿蜒流过。镇远府城墙就修筑在石屏山顶,沿着山脊向远处延伸,可当年的军事要塞如今几乎只剩下墙基,以及零落在四周的石块。

孤独的石基蜿蜒在大山上,初升的太阳照在上面,愈发苍老而悲苦。我长久地坐在这里,身上沾满了岁月的埃尘,像是陪伴着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它已没有力气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只是它的存在让我觉得离那个朝代近了一些,近得让我想起一些铁马金戈的往事。

在这墙根下,是否有过晒着太阳,憧憬未来的少年,他的梦想实现了吗?

小镇升起薄薄的晨雾,雾气缠绕于房舍,弥漫在河面,像一片朦胧的记忆。

镇远如此冷清,它确实已经洗尽铅华,它确实在历史里归于平凡,只留下满面风霜的祝圣桥,只留下野草丛生的破落城墙,只留下游人发出的几声感叹。但又给了我们一个最真实的镇远,清净到肃穆。见惯了丽江的灯红酒绿、凤凰的嘈杂纷乱、乌镇的游人如織、平遥的摩肩接踵,在这里,才看见一座真正的古镇,有自己的行走规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论多少游客在此停留,都不能更改了他们的习惯。镇远不会为了迎合客人的喜好来改变自己。

先生说:喜欢这里,是因为这里还有当地人自己的生活,没有完全被商业化。能够拥有属于自己的一条河,自己的一片土,有让游子还能回来的故乡。

石屏山在烟雨中与舞阳河碧水相依,守望着繁华散去的古镇。青龙洞庙堂里的僧人早已去无踪影,而不知不觉中镇远在平静里找到了属于它的生活和信仰。

在镇远古城,最吸引人的地方不只是美丽的夜色和迷人的古建筑,还有古城人的生活方式、悠闲的生活态度,让人忘却城市的喧嚣,从而轻轻拨动心灵深处最幽静的那根弦。

正所谓“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镇远不为浮华所动,在“大拆大建”、“翻天覆地”的建设浪潮中诠释了“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之大道,悟透了“平常心”的深层心境。这种心境,是万事随缘的心境,而随缘,是一种平和的生存态度,也是一种生活的意境。

既是江湖,又是人心,在镇远总能找到那个迷失的自己。坚强的,娇弱的,所有的一切,就让它如窗外的舞阳河,平静地流向远方吧。

责任编辑 张璟瑜

(:啄木鸟 2019年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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