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恒健
北出甘肃省甘南州夏河县城,驾车行驶在茫茫的甘加大草原上,扑鼻而来的是清新无比的空气,扑面而来的是一望无涯的碧野。在碧草间的小路上穿梭1个多小时后,一列灰白色山脉横亘在前。山冈断崖百丈、岩石裸露,形成了横亘10余公里的摩天屏障,令人感觉山穷水尽。这是夏河第一高峰达里加山,主峰海拔4636米。它唯一位于中段的如天斧劈开的豁口,便是唐蕃古道由内地通往青海、西藏的咽喉要道。
伫立达里加山前的缓坡向南望去,一座中空十字形的城池在群山拱卫下躺在草原尽头。百闻不如一见,八角古城的城廓是那样完整,仿佛是穿越到古战场;它的八个城角是那样的奇异,感觉像来自天外;它的周边环境是那样的苍茫寂寥,有着“一片孤城万仞山”的意象。
离八角古城越来越近,空气里渐渐有了牧民煨桑时焚烧的柏树枝的味道,夯土城墙下、城壕里,懒散地游荡着吃饱了青草的牛羊。八角城现在是夏河县甘加乡八角城行政村驻地。城外刚完工的偌大游客停车场空空荡荡,负责收费的一位中年男性村民守候在此,等待着慕名而来的游人。
2000年以来,八角城才逐渐为人所知。最早踏访八角城的游客多是外国人,当时八角城象征性地收每人5元门票,并由村民给他们提供简单讲解。2006年5月,国务院公布八角城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后,国内外游客才逐渐增加。停车场由村民轮流值守,并兼收每位游客20元门票。相比国内其他知名度极高的历史景点,八角城的游人寥寥。
八角城位于夏河县城北35公里大夏河支流央曲河上游,海拔2100米。历史学家初步推测,八角城即汉代的白石城、王莽时期的顷砾城、唐代的雕窝城。它曾经是丝绸之路河南道上的重要军事设施,此后唐蕃古道在這一带与丝绸之路河南故道重合,因此又成为唐代的军事重镇。八角城城内出土有大量唐、宋时期的建筑构件和文物,甚至新莽时期的货币。
如此重要的城池,关于在此发生的重大战役以及重要历史人物的足迹,史册竟然没有记载。不过,根据当年西北边民吟唱的“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至今窥牧马,不敢过临洮”的民谣,倒是可以确认这里是唐代的边关要塞。而负责这一线边防重任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唐代名将哥舒翰。当年的哥舒翰防区,东起今甘肃的临洮县、临夏县,西至今青海的贵德县、湟源县,而位于夏河县境内的八角城刚好居中。唐贞观初期,吐蕃王朝的松赞干布与唐帝国联姻,唐蕃关系处于友好时期。松赞干布死后,吐蕃为了掠夺人口和牲畜,不断寇边。临洮作为战略要地,经常受到吐蕃骚扰,唐蕃之间的武装冲突加剧,战争不断。
唐天宝六年(公元747年),哥舒翰任陇右节度使(治所在今青海海东市),于公元749年攻克吐蕃在青海的战略要地石堡城,取得黄河九曲之地。自此,唐军在河西、陇右的战场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到唐天宝十三年(公元754年),唐朝与吐蕃的分界线已经推进到青海湖以西,“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凡万二千里,闾阎相望,桑麻翳野,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在如今的临洮县城内,仍遗存着碑身高达4.25米的哥舒翰纪功碑,碑文的字体秀丽古朴,相传为唐明皇李隆基御笔。因此,位于哥舒翰防区正中的八角城,戎马倥偬的他一定多次巡视,甚至有可能在此地设过他的前敌指挥部。而当年的战争场景,只能从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从军行》:“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擒吐谷浑”中去领略了,洮河是黄河的支流,就从八角城附近流过。
另一个涉足八角城的著名历史人物,有可能是众人皆知的文成公主。西出长安城,甘肃的临洮县、临夏县至青海的贵德县、湟源县是唐蕃古道的主线,路程最短且路况相对较好。更重要的是,这条路线在进入吐蕃境内之前的地区,都在唐军防区以内,可确保安全。因此,当地文史工作者推测,八角城应是文成公主入藏的必经之地。七十多年后沿文成公主原路入藏的金城公主,也应当路过此处。
八角城西,有一个拱形门洞,那是村民及游人进出的主要通道,也被认为是西城门。但它实际上并非八角城真正的西城门,而是近年为了进出便捷在城墙上掏凿出来的“新城门”。
站在高处,能够发现八角城整个城垣保存较为完好,城墙是由一层土一层砂石夯筑而成。根据文物管理部门测量的数据,城墙外围周长为2540米,占地面积16.9万平方米。现存城墙残高6~13米,城墙底宽11~13米,上宽5~18米。八角城一反中国古代城池正方形或不规则圆形的形制构筑,十字形城廓的八个拐角突出,八角城也因此得名。在它的每个拐角上,建有突出于城墙的墩台,墩台与墩台之间的距离,都在弓弩射程之内。因此,站在墩台上的守军,可以无死角地用弓弩射杀攀墙攻城的敌军。
进得八角城,先沿着城里的主道直奔南城门。在已经坍塌无存的南城门外的城墙根,立着国家级文物保护碑。南城门有一座约8000平方米的长方形瓮城,瓮城的城墙高低不一的残存着,城廓十分明显。据推算,那应当是大都城的瓮城,才有如此大的规模。关于瓮城的功能大致有两种,一是在于防备混杂的敌特,将众多外来人安排在瓮城内的旅舍居住;另一种观点说,这是当年操练兵马、誓师出征之地。
但一眼便可看出河床的轮廓。时值五月,一丛丛粉红色的狼毒花在河坎上盛开,仿佛在凭吊一去不复还的辉煌。据考证,当年的护城河宽10米左右,深2米以上,河水從城北分两支绕城向南流,后汇入央曲河。中国古代西北的城池,由于地理条件所限,很少有护城河,如嘉峪关、统万城等。八角城城址的选择如此慎重和严密,无疑彰显着它的特殊性和重要性。星移斗转,世事沧桑,随着时代的变迁,与中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相距遥远的八角城,不可避免地退出了历史舞台。自元代起,华夏大一统的局面形成,八角城也不再是边陲之地,昔日的军事要塞成了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驿站。
清代初年,八角城遗憾地与登上历史舞台的机遇擦肩而过。乾隆初年,清政府准备在这里大规模开垦屯田,然而,大学士鄂尔泰于公元1743年(乾隆七年) 上奏折称:“泉水既不足以灌田,而地土又难于开垦,兼之地寒霜早,不能必其成熟,徒劳民力……”于是,在此地开垦土地的计划被放弃,到清末,八角城基本完全废弃。
虽然八角城有百姓入驻的时间不过百年,但当地村民对八角城感情颇深。城墙上宽约4、5米的马道,是年幼的他们玩耍打闹的好去处。如今伫立护城边,仰望因风吹雨蚀加速残颓的城墙,只能看见孤独的牧羊人蹲守在残缺的城堞上发呆的身影。
八角城内并没有想象中城池的街道,除了一条近些年修建的穿城而过的通乡公路稍宽一点,其余均为东拐西弯的小巷。村民的住房除了少数一楼一底,其余均为平房,房前屋后的空地栽种蔬菜瓜果及花木,如果不是四周高墙环护,令人感觉像是置身于乡村院落。
城内的中心位置,有一座小小的寺庙,这是村民的寄托。有一所宽敞整洁的小学,儿童們在这里学习藏、汉两种语言。由于全村仅500多人,走遍全城,几乎只看到一家卖日用百货和零食饮料香烟的小卖店。据当地一位年近九旬的村民讲,清代末年,八角城内尚无居民居住,只有少量的清兵留守。民国时期,当地汉、藏居民才开始入住八角城。现在这里的居民不到100户,藏、汉杂居,以放牧为主,兼种一些庄稼。由于八角城地处甘加乡盆地,草滩广阔、谷沟宽敞、溪流纵横,自古以来是天然的优质牧场,因此村民放养的甘加羊、牦牛、蕨麻猪等,是畜牧产品的优质种类。由于长年的驻军屯田,如今站在城墙上放眼四望,八角城南方北郊广阔的坡地上,仍可看到被撂荒多年、成型成片的梯田。
城内村民曾收藏有少量的属于宋、明、清时期的金属货币和少数民族铜饰牌,遗憾的是基本上被文物贩子收购,只有纹瓦、勾头滴水、吻兽及门枕石等不便移动的建筑构件,还在村民家中可见。从这个角度讲,村民或多或少是八角城悠久历史的受益者。但是,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对八角城的来历知之甚少。而史学界对八角城身世的研究,则是众说纷纭,各持己见。由于此城是历代中央政权与吐谷浑、吐蕃、西夏、唃厮啰王朝剧烈争夺的军事重镇,又是古丝绸之路交通要道,因此它到底由谁所建、建于何时,主要有以下几种说法:一是如前述,由大汉王朝初建,名为白石城,此后在唃厮啰统治河湟时期所建成现有规模;二是初建于南北朝时期,宋代进行了完整的修筑,元代又进行了较大规模的修缮;三是吐蕃王朝所建的军事重镇,作为汉藏交界处的桥头堡。
作為曾千年不衰的边关重镇,其身世的扑朔迷离,和它归属地的频频变换直接相关。这种变换不仅直接反映出了王朝的更替,更反映出中华民族大融合进程的复杂性和必然性。也正因为如此,八角城才有着独特的魅力。
在距八角城仅几公里路程的达里加山豁口处,也就是唐蕃古道由内地通往青海、西藏的咽喉要道旁,有一座颇有规模的白石崖寺。它是安多藏区比较著名的佛教修行地,建于十七世纪。在摩天接云如万里屏风的达里加山脉映衬下,它显得格外肃穆和神秘。如今白石崖寺的寺主是女活佛贡日仓,人称“卡卓玛”,意为“空行母”,是甘南众多活佛中的唯一女性。与白石崖寺毗邻的白石崖溶洞,以洞内石壁上有天然形成的藏文元音和辅音字而闻名,从而成为安多藏区佛教名胜。该洞深十公里,深邃崎岖,通往青海境内。
八角城有过“风吹草低见牛羊”的祥和繁荣,更历经“沙场烽火侵胡月”的腥风血雨。曾经沧海的它,如今隐于茫茫的甘加大草原深处,如同宠辱不惊的智者,安然、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