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海
北京地铁每天都在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故事。
有的地铁司机一天要喝11包咖啡,而这些人每天要重复960多次手势动作。一名巡道工每个月都会磨破5双棉袜,每年要检查12万个铁轨零件。早晚高峰时,车站广播员要把一句话重复1800多次。
平均每月都会有20多只鞋,70多个背包玩偶挂件掉落在西二旗站台下面的道床上。站务员曾在那里捡到一个装有5本房产证的手提包。
北京运营着全世界最繁忙的地铁系统,仅地铁司机就超过6000名,相当于两所大型中学的人员规模。很多人每天都乘坐地铁,却对这个庞大的系统知之甚少,白天乘客不懂地铁夜里的黑,24小时它一刻都没停止过紧张的运行。
2018年11月,一个周二的下午5点,地铁司机王凯华冲了当天的第7包咖啡。列车从休息室外驶过,桌子上的杯子和钢勺因振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起身前,他停顿几秒感受心跳的频率,希望咖啡能让它略微加速。
再过15分钟,列车会准时停靠在北京地铁1号线四惠东站的站台,王凯华要接替交班的司机,开始紧张且单调的晚高峰运营。他要对抗的,是困意——这个职业最大的难题之一。
在四惠东站司机休息室里,十几箱速溶咖啡堆放在墙角,足足有两米多高。这是向司机“无限供应”的“福利”,最多的时候,王凯华一天喝了11包咖啡。
王凯华每天的工作场所是不到3平方米的驾驶室。为了防止眩光,列车行驶时驾驶室里不允许开灯。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穿行在幽暗里,前方是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两侧是一成不变的灰色水泥。
驾驶室和乘客车厢间是一道不到10厘米厚的铁门,把列车隔离出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边是明亮如白天的车厢,每天载着不同的人,发生着不同的事情。他们聊着不同的话题,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情绪。
另一边的王凯华只能感受到“孤独和枯燥”,他已经在同一条线路上往返了2500多个来回,每天要重复960次标准化动作:指示灯或者信号灯亮起时,他都要用手势指出来,同时还要说出相应的口令。
他还记得司机考试时,有一项科目是“猜速度”。考官把速度表遮住,考生要凭感觉估算出列车行驶速度,“一般误差都不会超过1公里/小时”。
在1号线隧道里,他更喜欢从西往东开,因为“车站越来越宽敞,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心情也跟着舒畅些。”相反的路线,只会越来越压抑。他羡慕那些开地上线路的轻轨司机:“至少能看到一年四季的变化,晴天阴天、下雨下雪时都不一样。”
在隧道里待久了,王凯华每天都要重新适应光明。他最怕列车从四惠站驶出隧道的那一瞬间,刺眼的白光直射到他的眼睛,甚至能让他短暂“失明”。
还有些光明是来不及适应的。几乎每天,车厢里都会有乘客隔着玻璃对着驾驶室拍照,每次闪光灯突然亮起,王凯华的眼前就会一片煞白,然后陷入几秒的黑暗。
最尴尬的是行车时忽然想上厕所,遇到这种情况,司机还要向行车调度中心请示。得到同意后,司机要从停站上节省出时间。或者是起身、下车、开门的动作快一些,或者看站台上乘客少时,早点关门。“有时厕所要分几次才能上完。”王凯华露出尴尬的笑容,“节省出的时间有限,不能耽误发车。”
下午5点15分,在城市另一端的西二旗地铁站,站务员党卓振正在进站口外布置限流的栅栏。晚高峰即将到来,天色逐渐变暗,空旷的高架车站就像个风洞,几名乘客走上站台,裹紧棉衣,把头缩进衣领里。
党卓振说,西二旗地铁站是“每天都在发生奇迹”的地方。在这里,平均每月有20只鞋、70多个背包玩偶挂件掉落在站台下的道床上。车站特意准备了拖鞋,方便那些挤掉鞋子的人回家。站务员在清理轨道时,捡到的最贵重物品,是一个装有5本房产证的手提包,失主“感谢到不行”。
西二旗站是北京最拥挤的地铁站之一,每天有30万人次在这里乘车,比春运时北京西站每天的客流量都要大。一个新来的站务员没经历过西二旗的“盛况”,在早高峰维持秩序时,被汹涌的人流挤上车,直到知春路站才挤下车返程。
这里是13号线和昌平线的换乘站。在昌平线上的沙河站,站务员每天早上5点刚打开车站门,外面等候的人群就已经排起了长队。早高峰时,沙河站的队伍能排2公里长,很多人“推开家门就开始排队”。
早晚高峰时,车站广播员要在4个小时内重复1800多次“列车到站,先下后上,请在车门两侧候车”,每次广播到最后,他们都会“眼花、几乎要晕倒”。
人最多的时候,在车站内等候上车的队伍能排到20多米长。车门一开,原本静止的队伍马上开始小碎步移动,人们甚至能感到站台振动。有的人上了车,包落在了外面,有的包被挤上了车,人却卡在了车外。
因为处在互联网产业圈的中心,每天从西二旗站下车的人和上车的人一样多。一位老太太曾经这样形容乘客在西二旗下车的场面:“高峰时车门一打开,地铁就像‘哗’地吐了一样。”
即便如此,哪怕只是晚了一秒钟,想要下车的乘客也会被拼命往里挤的人潮硬生生带回车厢。西二旗站的一位值班站长曹宇经常会在车门关闭前,看到一只忽然从人群中伸出的胳膊。几乎不能猶豫,站务员就要迅速抓住,把这只胳膊的主人拽出车厢。
每天面对如此复杂的早晚高峰,维持整个车站秩序的只有27名员工。综控员要时刻盯着电脑屏幕,上面不停移动的红条,代表列车的运行状态。站务员则在售检票、接送列车间轮流换岗。
因为是高架线路,车站里是典型的“夏热冬凉”。夏天时,“站务员的衣服没有干过”。到了冬天,穿堂风从“两头透气”的车站毫无障碍地通过。去年最冷的一天,车站二层站台上的温度达到-26℃。
和地铁司机一样,地铁站务的晚班也要负责当天的晚高峰和第二天的早高峰。一天的运营结束后,清理完站台轨道的员工回到地铁站负一层的宿舍。时针往往指向深夜1点,才能休息。
司机和站务员们下班后,地铁线路工人就要开始工作了。每天零点后,北京的地铁隧道里都会有200多个工种、超过1000名工人在同时忙碌。
这里不是摩天大楼林立、熙熙攘攘的北京,这里是地下30米,没有半点声响的北京。隧道里的空气混合着灰尘和机油的味道,列车闸瓦和钢轨磨损的金属碎屑覆盖在水泥地面上,手电照上去,会发出星星点点的光泽。
26岁的姜胜负责10号线金台夕照站到分钟寺站的巡道工作,他头顶上方是北京最繁华的区域,央视新大楼、国贸商城、银泰中心就矗立在地铁线路上。每晚地面上的酒吧把音量开到最大,KTV里的派对欢唱正酣时,姜胜也在地下开始了他的工作。
4年来,姜胜已经在这条线路上走了630多次,连方向都没变过,但他从来没有走进过头顶上的任何一栋建筑,也没见过那些商场和购物中心里面的样子。
他负责的这段线路长7.8公里,一年下来要在隧道里走1400公里,检查超过12万个轨道零件。他的工具包里装着各种型号的锤子、扳手、改锥,有12公斤重。动身时,书包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损耗最快的是袜子,姜胜每月最少要穿坏5双棉袜。他自称“脚王”,“干这份工作前,全家我走路最慢,现在走路,家人要小跑才能追上。”
“脚王”最难忍受的,是孤独和压抑。已经当了17年巡道工的李师傅也有同样的感受。他说巡道工过的是“美国时间”,每天都黑白颠倒。时间久了,不管自己在不在家,妻子都会在每天凌晨3点半左右醒来,这是他工作日每天到家的时间。
巡道时,李师傅会用锤子敲击铁轨。通过撞击发出的不同声音,反饋出不同的力度,他就能判断铁轨内部是否结实,甚至断裂。
大部分时候,巡道工作都很难有收获。但每次微小的发现,都是关系到列车运行安全的大事。李师傅曾发现过两根钢轨连接处,一处超过两厘米的缝隙。如果不及时处理,列车车轮不断碾轧造成钢轨错位,甚至有可能导致脱轨事故。
每天凌晨3点左右,姜胜和李师傅会分别从各自的隧道出来,走上站台。在综控室做完登记,确保没有工具落在隧道里后,他们一天的工作才正式结束。
他们是一天中最早打开地铁站门的人,两个小时后,第一拨儿乘客即将到达站台,沿着他们刚刚检查过的轨道,开始一天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