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二题

2019-09-10 07:22侯德云
百花园 2019年9期
关键词:伊藤老夫李鸿章

侯德云

我就是那个刺杀李鸿章的日本浪人,我叫小山丰太郎,后来改名叫六之助。你叫我小山,或者小六,都行。

枪击李鸿章那年,我二十七岁。少年时,我两度退学,时常流落街头。等拳头渐渐变硬,为一口饭一杯酒一夜情,自觉不自觉,竟沦为打手之流。我们有一个听起來还不错的称呼,叫“壮士”。

本壮士曾两次因斗殴而坐牢。

很多人问我,为何要刺杀李鸿章?傻不傻,这还用问吗?为了国家嘛。你想想,一旦日清两国和谈成功,大好的战争局面就会终止,我们征服东亚的强国大梦就会破灭……而阻止和谈的最好办法,就是干掉李鸿章。何况,此人是东洋豪杰,更是日本公敌,留着早晚是个祸害。

明治二十八年三月四日,我回到群马县老家。目的有两个,一是弄钱买枪,二是跟家人诀别。

买枪需要钱,行刺途中的餐宿,当然也需要钱。我的衣兜比脸干净,要筹措足够的费用,只有回家哄骗那个在县议会当议员的父亲。

六日夜间,我悄悄去了母亲的墓地。我跪在墓碑前面,流着眼泪告诉母亲,我很快就会来陪她,永远陪她。

我总共弄到三十三元钱。那时候一个工人三天才能挣到一元钱,三十三元不算少了。父亲怎么就信了我的谎言呢?

七日清晨,我告别家人踏上旅程。天色幽暗,雪花飞扬。

父亲站在家门口目送我的背影。两个年幼的弟弟少不更事,在家里嬉闹。继母在收拾早餐后的碗筷。正当芳龄的妹妹把我送出很远。我心中默念前辈刺客佐野竹之介的诗:“决然去国向天涯,生别又兼死别时。弟妹不知阿兄志,殷勤拽袖问归期。”念罢,眼泪哗哗流淌。

天色愈发幽暗,雪也下得越来越大。

妹妹说:“哥,这种天气,不走不行吗?”

我说:“不行。”

我在银座的照相馆买到一张李鸿章的照片。我得记住他的脸才行。这关系到大日本的国运,千万不能马虎。

我在横滨的“金丸铳炮店”,买了一把“五连发上推式”手枪,外表像银圆一样闪亮。

刺杀事件发生后,一家报纸说,凶手用一把生锈的手枪开火……呵呵,你说那个小破记者多么幼稚。

我去东京浅草公园的打靶店练习射击。我用玩具手枪练了三天。当我要求用真枪打靶的时候,打靶店的老板娘,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吓得不行,用一连串尖叫把我赶出了大门。

我想去“芳原”一趟。我是快死的人,找个美女放松一下,死也死得甘心。我决定去“河内楼”。这是一家很出名的小店,女孩个个漂亮,价钱也算公道。我以前去过几次。有个来自江户的姑娘,叫溪美子,哎呀那个溪美子……

路上我突然想起,明治二十二年二月,西野文太郎刺杀文部大臣森有礼的前夜,就住在河内楼。同年十月,来岛恒喜刺杀外务大臣大隈重信的前夜,也曾登过此楼。我再前往,河内楼就会成为杀人犯的诀别之地……罢了罢了,别给人家心里添堵。

十二日,我从东京赶往广岛。去了才知道,日清和谈地点已经改到马关。搞什么名堂嘛,国家大事,弄得儿戏一般。

让我发愁的是,旅费已经不多。

十九日,我离开广岛,步行去马关。我在路过的森林或峡谷中练习射击。我买了五十发子弹,途中练掉了四十五发,只保留枪膛里的五发。

我打死了一只鸟。我把鸟的脑袋给打飞了。我想,要是能把李鸿章的脑袋也打飞,那该多好。

没等走到马关,我就花光了所有路费。无奈之下,我把一身新衣典给当铺,买了一件破破烂烂的窄袖和服。两者的差价,能让我再吃几天饱饭。

和谈已经开始,李鸿章每天都从下榻的引接寺去春帆楼,与我大日本的栋梁之臣伊藤博文和陆奥宗光商讨国事,下午四点左右再回到住处。整个马关都在议论李鸿章和清国官员,他们的行踪毫无秘密可言。他们穿着马戏团一样东缝西补的衣服,打着庙会上用的阳伞,样子很是古怪。每天都有很多人在街道上观赏他们。

二十四日下午四点前,我赶到引接寺不远的一个街道拐角。这里是我精心选择的行刺地点。我事先在厕所里检查了手枪,枪身、枪机、枪膛、子弹,都没问题。信心也没问题。

是日天色晴好,樱花欲开未开,为我的刺杀行动涂抹出一片浪漫色调。

我的身前拥挤着五六排看光景的人。站在最前面的,是警察和宪兵,按大约一米一人的密度排开,不断对人群大声呵斥。

我终于等来了李鸿章。他坐在一顶轿子里,上半身露在外面,目光炯炯,比照片上还要犀利。我心跳加速,奋力拨开人群,冲到轿子前面,左手按住轿杠,右手紧握手枪,瞄准他的脑袋,猛然扣动扳机……

枪响之后,我在心里嘀咕一句:“看谁再敢说我没出息!”

天不佑我!狗日的李鸿章仅仅是面部受伤。有人说,他遇刺后“立即以右手的长袖掩住伤口,并无震惊的神色”。我却狼狈不堪。我的脖子、手臂和身体,被一拥而上的警察和宪兵五花大绑,绑得几乎看不出衣色。

很多年后我还在后悔,他妈的怎么就开了一枪。

我做梦也没想到,砰的一声枪响,竟然在整个日本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日清两国无条件停战,减少清国战争赔款一亿两白银。舆论为之大哗。

我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刑我不在乎。我伤心的是,全国媒体都叫我“狂徒”,有的还骂我是“爱国贼”。

我委屈得大哭,哭一场又一场,至今眼泪未干。

我就是那个晚清年间最大的“卖国贼”,我叫李鸿章。安徽合肥人,号少荃。按大清国的官场礼仪,比我年长位尊的,多叫我少荃,比我年轻位卑的,都叫我李中堂。中堂是我大清官场中人对大学士的尊称。

赴日本马关谈判那年,老夫七十三岁。

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三日上午八时许,老夫以全权大臣名义,率领大清国外交使团一百余人,抵达日本马关,下榻引接寺。我本想住在船上,大清招商局的海晏轮。海晏是一艘下水多年的老商船,后来改为客船。为何坐它?你想想看,中国有句成语怎么说的?“海晏河清”嘛,保佑我们此行风平浪静。我大清国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可没想到日方不同意我等住在船上。一番交涉,只好妥协。老夫这次来马关,就是来妥协的嘛。

当天接到日方照会,说日本国以首相伊藤博文和外相陆奥宗光为全权大臣,次日下午在春帆楼举行会谈。

春帆楼是一座依山面海的旅店。店名为伊藤题写,取意为“春日海上之帆”,看把他矫情的。这里还是日本第一家官方认可的河豚料理店。伊藤是个嘴馋的家伙,还好色。听说春帆楼的老板娘,跟他挺那个啥。

春帆楼在老夫到达之前装修一新。从玄关到二楼,都铺上了地毯,楼梯还加装了扶手。有不少贵重物品是从日本皇宫里搬来的,比如会议室内那十几把镶金的座椅。小样儿,用十几把镶金座椅就能跟我大清比富吗?

老夫跟伊藤这是第二次见面。第一次是光绪十年,我们在天津就朝鲜问题进行会谈。我以为“老朋友”见面,伊藤能对老夫客气些,谁知道这厮闲聊时很客气,一个劲儿鞠躬,还时而谈笑风生,可一谈正事就坏了,那张驴脸难看得很。

谈判很不顺利。为两国停战事宜,怎么也谈不到一块儿去。先是日本不同意无条件停战,后是大清不同意日本的停战条件。反复交涉三次,毫無结果。无奈,双方决定跳过这一环节,直接进入议和桥段。

其间,伊藤漫不经心地告诉我,日军已经攻入台湾。这话把老夫气得牙疼。

老夫到死也不能忘,不敢忘,光绪二十一年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从春帆楼返回下榻处,在靠近引接寺的街道拐角,围观的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破衣烂衫的日本浪人,一句话不说,冲着老夫的脑袋开了一枪。子弹打碎了我的老花镜,击中左眼下方,顿时血如泉涌,蓝色官服的前胸和补子上的白色仙鹤图,都溅满鲜血。

局面一片混乱。轿夫吓得呆立原地,一动不动。我端坐轿内,用右臂长袖遮住伤口,冷静地看着对面的凶手被警察和宪兵五花大绑。

凶器是一把左轮手枪,枪膛里还剩下四发子弹。后来我要求日方把那四发子弹赠送给老夫。我要把它们传给子孙,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祖先为国效命,险些丧命海外。

事发之后,日本朝野陡然震荡起来。天皇派人慰问,皇后亲手制作绷带并派来两名护士,伊藤派军医前来治伤……各界人士来引接寺慰问探望,像潮水般一波一波一波,简直要把人烦死。

各种礼品也接踵而至。最稀奇的,是一个巨大的水族箱,里边养了七十多种海洋生物。养伤期间老夫经常逗弄那些水族,感觉挺有意思。我电告北京,“该国上下礼谊周至,不过敷衍外面”而已。

犬子李经方告诉老夫,刺杀事件让伊藤气急败坏,两次要求法庭判处凶手小山丰太郎死刑,还向裁判长暗示,将来会给他提供一份美差。可那裁判长不识抬举,以司法独立为由,毫无情面地拒绝了首相的指示。这让老夫特别纳闷儿,这么个小事伊藤都办不下来,他是怎么调动军队打败大清的?嗯?很奇怪嘛。

遭此事端,大清使团内部,很多人都晕头晕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晕他们的,老夫不能晕。

第二天凌晨,老夫传下话去,让停泊在港口内的海晏号生火,做出启程回国姿态。经方吓坏了,说爹呀,咱真要回国?你说这孩子傻不傻,没有圣旨,回去就是找死嘛。我那是吓唬日本人的。

海晏号的滚滚浓烟,很快把陆奥给诱到老夫的卧室里来了。陆奥说:“中堂身受重伤,幸未致命。中堂不幸,大清举国之大幸。此后和款必易商办。”这是口头支票,老夫不置可否。陆奥见我面色不怡,赶紧送上一块蛋糕:“请宽心养伤,中日战事将从此止。”

老夫心中一喜,这意味着两国将无条件停战。

陆奥刚走,我立即吩咐经方给他留守天津的弟弟经述去电:“停战已成,天津家眷无须南迁。”

唉,国事家事,一件件一桩桩,哪件哪桩不得老夫操心?

三月初四下午,老夫看到日方提供的停战协议草案,才知道陆奥所说的停战,是只停一半,台湾不停,别处停。这厮过于狡黠。

停战协议既已签订,和谈随之重启。陆奥所说的“大清举国之大幸”还真就有些道理,经老夫再三再四恳求,日方答应减少战争赔款一亿两白银。

二十三日,《马关条约》签订,老夫的“卖国”使命,随之告一段落。

回国后,老夫把条约文本、关于谈判过程的奏折和那件血色官服,都派人送到北京,我本人则居留天津养伤。

不久宫内传来消息,说皇太后把老夫那件血色官服在宁寿宫张挂了好些日子,久久凝视并暗自垂泪。早听说清流党纷纷上折弹劾老夫,必欲置于死地而后快。哼哼,他们也不问问皇太后于心何忍!

我确信,是小山的那一枪救了老夫的命。

这样说来,小山既是大清国的恩人,也是老夫的恩人。

[责任编辑 晨 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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