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掉的水碾房

2019-09-10 07:29罗仁通
广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五爷水坝木薯

罗仁通 南宁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学语文教师,作品散见于《广西文学》《百花园》《天池小小说》《红豆》《故事会》《南宁日报》等。小小说《一碗姜糖水》入选《2018年中国微型小说精选》。

除夕,下午三四点钟光景,厅堂上祭祀的供品撤走,香炉内的香烛燃尽,喧响了一上午的鞭炮声彻底沉寂。打开尾箱,掀开箱盖,塞进回来时卸下的用箩筐装载的熟鸡、年糕、粽子、米花,一辆辆汽车甲壳虫似的驶离村庄。一句句祈福就此带走,一地荒凉就此丢下。寂寥、孤清、幽冷像一张罗网重新把村庄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恢复往日形貌,少有人语,鲜闻狗吠,几声鸡鸣。

车出村口,眼光朝左边一瞥,我的心立刻猛然一颤,像寺庙里悬挂的铜钟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我随即把车轮压上路肩,踩停车子。我两条在城市里搁置酥软了的长腿,在踩倒一片苔藓后,迈上十来级湿滑的石阶,来到颓败不堪的黄土坪。黄土坪上被竹树遮盖,下被一堵断墙、几间老屋、一排猪圈、一个豁口包围。我躲过正在一寸一寸地沿着老墙根往上爬的残阳,走近一堆乱石,乱石很随便地堆积在落满枯枝腐叶的黄土坪一角。在距离乱石堆三步远的地方,七八块棱角分明的如鼎锅一般大小的石头杂乱无序地顶着一块又大又厚的石盘。石盘有多大?我伸直双手,把胸膛贴在平整的石面上,在侵肤蚀骨的丝丝冰冷中,我的手臂准确无误地告诉我,它的直径为一米四。石盘有多厚?石盘四周薄中间厚,我用拇指和食指大概夹了夹,它的边沿大约厚五公分,圆心厚约二十公分。我搂抱过它也丈量过它了。现在,我很庄重地把过年祭拜天地燃放炮仗落在石面上的鲜红的炮屑拂去。我的手掌拂过的地方,立刻显现岀童年时我们不慎遗落在上面的菜汤饭粒、尿渍脚印、游戏故事。把这些童年印记用衣袖抹净,连同滋生的青苔塵垢,石盘就毫无羞涩地把它的钢钎凿打岀来的生命条纹一道一道清晰地展现岀来。我的手指沿着这些条纹轻轻一抠,我抠下一把岁月,抠下一巴掌它的历史、它的前世今生。

光绪十一年(1885年),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柯五爷夜半尿急起床小解,无意中发觉有一束极强的白光从自家菜园外的一片空地腾空而起,直冲云霄。柯五爷大吃一惊,立刻转身回屋,拿了一把铁锨冲到白光腾起的地方使劲挖起来,一会柯五爷就挖出一个瓦瓮。柯五爷把瓦瓮揭开,里边竟是满满的一大瓮白银。俗话说,黄金下地众人财,管它是谁埋下的呢!柯五爷按捺不住狂喜的心,把它搂抱回去了。柯五爷有了这笔意外横财,立刻请了六条年富力强的大汉,沿陵水河去往七十公里外的甘棠古镇购买一整套碾米设备,即一个大石盘,一圈石槽,一根顶针,一个钢套。石盘直径二米。石槽共十二块,每一块石槽均呈弧形,槽沟上宽下窄,深二十公分,十二块石槽合起来周长十五米。顶针为钨钢所制成的一个圆锥,圆锥中空,内径八十公分。钢套稍小,内径五十公分。这么大这么粗重的家伙,六条大汉合力,花费了八天七夜才把它们抬回来。我很佩服六位大汉,形体这么大这么沉的这些石器他们是怎样吼着号子,怎样扎着马步一步一步地行走在崇山峻岭的?他们又是怎样一步一步地穿越莽莽林海?

东西抬回来,柯五爷请来石匠,在距离村子二里地远的与村庄同向的石崖上垂直凿出一个大凹槽,在村庄对面的河岸用水泥(那时叫洋灰)浇筑一个混凝土大墩。大凹槽和大墩之间横跨陵水河放下一根两人搂抱不过的松木。倚着这根松木朝河水奔来的方向斜插下一排厚木板,木板外沉下石头、蕨草、黄泥把咆哮奔腾的陵水河拦腰截断,筑起一座高五米多的水坝。水坝筑成,这是居住在这方土地上的人开天辟地第一次征服桀骜不驯的陵水河。水坝正对村庄的一侧柯五爷又雇人沿着山腰用三合土夯起一条两米宽三米深的水渠,水渠尽头用斧头砖彻就一个高四米多直径五米的水窖,水窖正中垂下一根直径八十公分的百年樟木轴子。轴子的最下端套进顶针,顶针顶在水窖底部的钢套上。顶针往上一点,轴子钻有三个八角碗口粗的方孔,方孔穿进三条横木,横木两端分别钉上樟木板,钉成六扇呈“7”字形的扇叶。轴子最上端伸出水窖一米处开有一个菜盘一样大的方孔,方孔穿进木条,木条长两米半,木条的另一端插进竖起来的石盘的方孔。石盘下方是大青石铺成的碾台,碾台的边沿嵌进石槽。这样,就做成一座用水作动力的水碾。当然,水碾的上方柯五爷还请来泥瓦匠,建起一座四柱撑梁、四向皆空的瓦房用于置放稻谷和遮风挡雨。石碾落成,柯五爷规定碾米时间为早晨和傍晚,于是每一天旭日东升霞光万丈抑或夕阳西下大地涂金之时,就见一长溜的人挑着箩筐或者方口大箪踏着拦河松木蹚过没膝的河水朝碾米房逶迤而来,撅着屁股朝石槽里倾倒稻谷。石槽一次能倒进一担稻谷,碾一担稻谷用时四十分钟。一个水坝储蓄的水一天能碾八担稻谷。当有人来碾稻谷时,柯五爷就用一根撬棍把石碾前面的水闸撬起来,水就迅猛急切地朝水窖冲下去,水的巨大冲力带动石盘沿着石槽隆隆地转动。大地在颤抖,闷雷一样的响声顺着空旷的河道突奔,在狭窄的山谷回响。稻谷卧在石槽里似乎很不情愿,连绵不绝地吱呀吱呀地发岀痛苦的呻吟。米粒和谷壳在石盘和石槽的摩擦下很快被分离,谷壳又很快被压碾成清糠。清糠可以用来搅拌喂鸡喂鸭,谷壳只能填进缸底下烧茶。

碾一担稻谷的费用是两斤米,柯五爷是酿酒卖的,他开有酿酒坊,所以柯五爷碾米只要米不要银子。在柯五爷的碾台边随时搁放着一个竹子做成的米筒,一个米筒装满米刚好两斤。柯五爷碾一担米不管多少都是勺一筒,因而村中人来碾米,一担稻谷远远超过一百斤,绝对没有少于一百斤的(在农村通常是用一百斤作收费标准)。柯五爷也不计较,碾多碾少,都是源源不断的陵水河湍急的河水岀的力嘛!

碾一担稻谷收两斤米,这样的费用不算高,可就是这两斤米,来碾米的也只是柯家人多,其他黄、罗、余三姓的人少。柯家人每一家在那时都是大户,每个人家都家底殷实。方圆几十里,大部分田地山林都归他们所有,柯家人在十七公里外的圩镇还有不少的产业。黄、罗、余三姓蜗居在一个小斜坡上,柯家人的高墙大院修筑在小斜坡上的大土坪里,大土坪成弧形对小斜坡呈包围之势。柯家人的门楼用青砖彻得又高又大,黄、罗、余三姓的门楼用黏土筑得又矮又小。柯家人赶圩,统一着白绸衫白绸裤,全都骑马。黄、罗、余三姓的人上街人人都穿粗麻绞的麻衣麻裤,并且肩膀上还得扛着木头或者挑着什么山货。

也是的,自己没有什么土地,靠给人家熬活,一年能赚下多少粮食?面对为数不多的稻谷,只好舍去省时省力的水碾而依然沿用古老的费时费力的砻和碓来把稻谷磨捣成米了。

砻和石磨外形相似,但绝不一样。砻的上扇和下扇都是竹篾织成的甑,甑里填入黄泥浆,待泥浆九成干后在上扇和下扇的咬合面钉入拇指大小的竹片。竹片坚硬如铁,系用黄皮竹削成,后经开水蒸煮,再暴晒干,最后放进铁锅加入米糠翻炒精制而成的。

用砻砻谷,人架着推把不断推动上扇旋转,稻谷从上扇的圆孔漏进磨面,经磨面磨脱谷壳后,一粒粒糙米随惯性掉进环绕四周的砻槽,等候在旁边的人忙不迭地拿着扫帚把糙米扫进箩筐,然后抬到碓台那去用碓捣,才能得岀精米。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柯家发了财,极力想用一把锁头锁住柜子里整整齐齐地码叠着的金条银锭,可柯家可能没能悟懂这句话,以至族内子弟少读诗书,不事稼穑,倒学会了掷骰子摸牌九,于是家道逐渐衰落。柯家子弟在牌桌上输掉了大把真金白银,再输就卖田地。然而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掷骰子摸牌九固然让柯家一族伤筋动骨元气大伤,但不至于击倒柯家。真正击倒柯家的是清朝末年柯家遭遇的一场前所未有的瘟疫。染上瘟疫的人上吐下泻,当时的郎中称之为“两头放花”。据曾奶奶讲,这瘟病性子极烈,传染的速度极快,病死者刚装进棺材抬出去掩埋,去抬棺材埋人回来的扛夫人未到家立刻也“两头放花”了。

柯家在这场瘟疫中死的死逃的逃,绝门绝户的也不在少数。柯五爷的后代极其幸运地躲过这场瘟疫。陵水河边的这座碾房到底没有被卖没有易主,虽然家财散尽,但始终还能靠一担稻谷两斤米的收入度日。

人有祸福,水有涨落,世人看世间人事眼光总是有高有低,或许真正做到处变不惊,对人对事总是一视同仁的只有这陵水河边的这个大碾盘。不论贫富,不管门楼高低,不在乎箩大箩小,只要河中有水,就循规蹈矩地在一圈凹槽中日复一日地旋轉自己的日月。

岁月悠悠,河水悠悠,大碾盘从容不迫地碾过晚清,碾过民国,碾进惊天动地的1953年。这一年,柯家后人自愿拿它入了社。这一年,成立了生产队,生产队由四个自然村组成。这一年四个村所有的田地、山林、耕牛、农具全都由私有财产变成集体财产。

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脾性,成了集体财产的大碾盘精神抖擞地碾剥着每家每户挑来的或饱满或干瘪的谷粒。一担谷两斤米的规矩不复存在,村民们笑容满面地挑着箩筐往来于那棵两人搂抱不过沉浸于水下的大松木。或许,此时最落寞的要数闲置于捣碓房里的谷砻了。至此,它的历史使命完成,彻底退出百姓生活,只成为日后人们记忆中虚幻的影像。

但是仅仅过了五年,这座大碾房便陷入可怕的沉寂。五年后的1958年,“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大跃进”“大炼钢铁”“浮夸风”“公共食堂”等扎堆儿地迅猛地不可阻挡地扑来。所有人都变得无比狂热起来,当年像我爷爷奶奶那样的青壮年通通拿起柴刀斧头到距离村子二十多公里的陈平乡的深山老林去伐木烧炭。在农村,炭分两种,一种叫明炭,一种叫铁炭。爷爷奶奶他们烧的是铁炭。铁炭是这样烧的,先把木头伐倒锯短,然后挖一个深坑,坑的底部铺上枯草干柴,干柴上架上锯短的生木头,然后把枯草干柴引燃进行焚烧,待生木头的水分烧干表皮烧焦时赶紧填进沙土把火捂灭,最后浇上水。这样,三四天后,余热就把木头炭化,铁炭就烧成了。铁炭坚硬如铁,极其耐烧,是炼钢打铁的好燃料。我爷爷奶奶他们把许多参天大树伐倒烧成铁炭挑到八十公里外的邻县的镇龙圩去装车外运,运到远远近近大大小小的炼钢点。

村子都被大炼钢铁掏空了,仅剩下一些老人和小孩,田地没有劳力耕种了,就少部分种植稻谷,大部分种上耐旱省力的木薯。老人小孩没有能力煮上一日三餐,四个自然村就成立一个公共食堂,食堂设在黄家祭祀祖宗的大厅堂。至此,村中百姓进入“劳动不讲报酬,吃饭不要钱”的“美好”时代。横水村离我们村较近,吃完饭后可以回家,苦竹、背夕两村离得较远,路程有七八里地,于是对于行动不方便的老人小孩干脆就把他们全部迁到村中来居住。村庄被腾空了,空空如也的苦竹、背夕两个自然村闲置的房屋就拿来圈牛。那时候一个大生产队也没多少头牛,满打满算总共也就四十来头。那时,父亲十四岁,读小学,被安排到苦竹村去放牛,与他一块放牛的还有年纪相仿的另外两个学生。父亲每一天早早赶七里地去放牛,傍晚牛归圈后又得赶七里地回家照顾年仅七岁的五姑和八岁的四叔。

进入1959年,大碾盘由少有转动到彻底停止转动。田地里收上来的丁点粮食很快就被舔吃干净。这时,国家就实施“一平二调”政策。山里人把收上来的木薯挑到十七公里外的平原村庄换上红薯挑回来果腹。不多久,木薯红薯也啃光了,公共食堂里再也没有任何吃的东西。那时候,饥不可耐的乡亲们就上山捋山汤树叶,挖蕨根,挖木瓜薯,剥芭蕉心。把这些能填进肚子但没有什么营养的东西捋挖回来后洗净放到石臼去捣,捣碎了捣烂了搓成团贴到铛壁上蒸煮。那段日月,碾房冷落下来了,大石碾落满鸟屎,石槽长满荒草,其间掺杂几棵侥幸破壳而出的稻苗。碓房反而热闹起来了,往时过年过节用来捣米粉捣绿豆做糍粑包粽子蒸年糕的石碓,这时却无奈地被拿来捣击这苦涩得不可下咽的东西。

最最艰难的是1960年。那年,我爷爷的大腿因饥饿而浮肿。肿胀的两条腿大如砵头,不要说走路,就是动一动也害怕里面晃动的水把又薄又亮的皮肤撑破。后来,凭医生开的证明到粮库购得几两花生麸回来蒸吃,才保住一条命。

不堪回首的三年大饥荒终于过去,国家适时地调整了经济政策。原先的四个自然村按“入社”时怎么入就怎么拆分回去。我们村也于此时拆分成三个小生产队。人少了,工作反倒好做了,饿怕了的乡亲们再也不敢怠慢土地。于是,古老的石碾又重新欢快地转动起来。

“岀工一声哨,收工一窝蜂”“肚肚饥,粥粥稀,我想吃餐木薯糍”这两句当时流行的顺口溜是对小生产队乡亲们的劳动状态和生活状况最真实的注释。

小生产队实行“工分制”领取报酬,客观上实现按劳分配的原则。父亲说,那时他是生产队的记分员,每天晚上,乡亲们草草吃完饭,就提着昏黄的煤油灯,或者捏着竹篱火把到我家记工分。到了我家就把煤油灯吹灭把火把的火在石头上敲死,人则一溜儿贴着老墙根蹲下,无声地吸着烟,默默地等着记工分。劳动力多或者人勤快的人家工分就多,工分多到年底结账领取的钱粮就多。父亲还说,那时的工分一分值五毛钱。工分少的人家,工分达不到全部工分的平均数的算超支。超支户要想领回果腹的谷物就得交钱。钱从哪里来?养猪。养猪的原料从哪里来?去野外捋。那时候,父亲母亲不超支,倒是为了攒钱日后筑两间泥巴房解决居住问题以及供我们上学着想。于是乎,每天生产队收工了,或者天下大雨生产队无法岀工而傍着黑冒着被雷击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到小溪去捞割水芋头、梭鱼草。

事实证明父亲是有远见的,到1966年经济形势逐渐好转,四姓聚集而居的老村地方狭窄已容不下那么多人,于是乡亲们以姓为单位,择地搬迁,另行建村。当然,能搬迁的都是条件过得去的人家。如此,原先几百人的村庄就裂变成四姓五地居住的格局。我家也随了众人,搬到罗屋新村。

至于“肚肚饥,粥粥稀,我想吃餐木薯糍”是说,那年月乡亲们已能吃饱肚子,但粥煮得很稀,稀粥里还要掺杂进木薯粉。吃这样的木薯粉熬成的木薯粥,倒不如吃不掺米的木薯粉搓捏蒸煮成的木薯糍粑,虽然不好吃,但比较耐饿,能下地干活。

木薯苦,带有微毒,不能即挖即食。新鲜的木薯从生产队的打谷场挑回来,得先用竹片刨掉皮,然后挑到陵水河,择一处水流平缓的浅滩,挖一个坑,把木薯倒进去,最后盖上稻草搬来石头压实。三五天后开坑捞岀来洗干净搁进木棚晒干。干透的木薯挑到碓房放进石臼踏动木杠让前端包着钢套的木柱舂砸成粉。粉要用箩筛拍打,分岀精粉和薯头。精粉拿来加水搅成浆再倒进煮得将熟未熟的白米粥,加小火熬上一小阵就熬成木薯粥。木薯粥不好喝,扒进嘴里黏滑黏滑的,又带有一股酸滋滋的味道,委实难以下咽。同时,木薯粥又容易起泡、岀水、发馊。早上熬,到下午就不成样子了。

木薯成了仅次于稻谷的果腹的食粮,食用量极大,种植也多,因此,单单靠一姓一条碓加工,很难满足日常需求。但是,用什么工具来代替古老的石碓呢?

事情总是那么凑巧,乡亲们想什么冥冥之中就有人送来什么。1976年,国家在横水村往上四里地的一个山坳修筑水库,蓄水补充十七公里外的六佑水库。同年,水利局在黄家新村的屋脚下修筑一座水坝,把水截住压上引水渠。水坝因为无人行走,也为稳固着想,坝面被用厚厚的混凝土抹成溜滑的半圆。夏天当大雨如注河水暴涨时,从这溜滑的坝面飞泻而去的河水就形成一匹颜色浑黄的绸布。坝顶靠近村庄的一面,是一个大水闸,放下水闸能把水堵住,让水按照原来的河道,流往甘棠古镇汇入悠悠斑江,斑江再流百来里路汇入郁江,郁江与黔江在桂平市两江合一合成珠江经广州湾流入大海。水闸提起,水就沿着引水渠,乖乖地按照人的意志,履平地穿涵洞注入六佑水库,灌溉山外万亩良田。坝顶另一侧则开有一个小口,小口冒岀一小股河水浇灌本地田土。小口上方的石壁,当年筑坝的民工用水泥砂浆将它抹平了刻诗留念。因为时间距今已四十三年,字迹大部分已剥落模糊,能完整地读岀来的只有这一句诗了——“武士挥鞭跃骏马,陵江水底擒龙王。”回老家过年,再次踏上这座水坝,抚今追昔,我不知道他们当年是否擒到了龙王,但此时此地读了这句诗,我却仿佛看到当年万人齐聚斗天斗地气吞山河的壮阔的劳动场面,读岀他们水坝不修成誓不罢休的豪情壮志。

只是,这座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水坝筑成,就把大碾盘下面的水窖淹没了,奔腾的河水没有了腾空一跃的空间,就彻底废弃了。历经百余年,樟木轴子老了,樟木扇叶老了,樟木横梁也老了,乡亲们就让它们以水为伴永远地沉入坝底。同样衰老不堪,边沿已磨蚀了六十多公分的大石碾则被乡亲们抬回来,搁放在村口的竹阴树影下,做大人们收工回来时乘凉的板凳,做小孩子们吃饭时的饭桌,做逢年过节时祭祀天地的供台。

“广积粮,深挖洞,不称霸”,上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出于军事目的,国家由平垌往深山里修了一条备战公路。公路在距村八里地的一个叫六丁坳的地方分岔。一条通往六河村,一座功能齐全的野战医院修建在那。一条通往我们村,五座石墙灰瓦的备战仓库错杂地修筑在老村对面的山坡上。

老碾房被水淹没了,在水利局的帮助下,乡亲们另选坝址,在老村屋脚下重新修筑水坝。这时备战公路没有开来兵车,倒开来了运送钢筋水泥的汽车。汽车停下,孩子们一窝蜂地爬上车箱钻进驾驶室这摸摸那拧拧。车子卸完料开走了,孩子们就万分危险地攀吊在车厢板上,左摇右晃地感受着坐车的味道。

水坝为石头所筑,石缝勾上水泥。水坝筑成,坝顶用砂浆抹平作桥,既走人也走牲畜。修筑水坝工程量很大,需要举全村之力。那时候,父亲被抽去抬石料。那时村上慢慢有了一些钱,筑坝的人都管饭,伙食比较好,于是待傍晚收工开晚饭时,就凭空多岀好多个跟随父亲蹭饭的孩子。有时候孩子多时觉得蹭饭是天经地义的事,有时候孩子去得少蹭饭的人就觉得羞愧无比,吃饭时头就勾到桌底下,不敢抬一抬。

水坝筑成了修水渠,水渠的尽头是一个“6”字形的入水口,入水口下面装有三个扇叶的水轮机,水轮机连接一条碗口粗的钢轴,轴子上卡着一个砧板大小的皮带轮。与皮带轮相隔三米远的地方分别蹲踞着一台碾米机,一台粉碎机,一台发电机。

整个工程耗时两年。工程竣工,宽敞的石头砌成的碾米房日夜轰鸣不止。白天碾米,碾完米打粉,晚上发电。碾米时,碾米员我的大爷戴着口罩先是吆喝人把稻谷倒进头顶棚子里的漏斗,然后快步走向角落扳动舵把,舵把下面连接的圆木把水闸顶开。水闸打开,水没有了阻拦,呼隆一下把入水口填满,水从入水口旋转着往圆锥状的暗室泻落,水轮机随即轰鸣着转动起来,钢轴由慢而快通过扭成“8”字的皮带向碾米机传输动力。看动力足了转速够了,大爷唰的一声拉开漏斗上的木闸,稻谷就灌进碾米机,一会儿后经辊筒碾磨而脱去谷壳的精米就从碾米机前面的岀口瀑布一样地流进脚下置放的箩筐,米糠则从碾米机后面流进张着口子的袋子。

碾米房最热闹的是过年过节时。那时,生活慢慢变好,家家户户包粽子做糍粑蒸发糕打芝麻饼捏汤圆。于是,本村的附近几个村子的媳妇阿婆们都会集而来。人人腰际都揽靠一只簸箕,每一只簸箕里都装载着糯米或者绿豆又或者其他。打粉机一时吞不下这么大的量,就只能排队等。一等,这些簸箕就从打粉机一直往外排,排了三四十米,一直排到门外的那棵柚子树下,实在没有地方排了最后面的人就一只一只地把簸箕叠起来。

碾米房如此热闹,捣碓房就变得无人问津了。有了粉碎机,什么东西放进去,一会儿后便都变成了粉吐岀来,谁还去踩碓呢?至此,碓,寿终正寝,在粉碎机的轰鸣中孤零零地慢慢地腐烂、消失,连同不久后倒塌的碓房。

大石碾埋葬了砻,水轮碾米机埋葬了大石碾和碓,而我则亲手埋葬了水碾房。1981年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所有的田地山林滩涂都承包到户。人勤地不懒,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作,土地迸发岀前所未有的活力,乡亲们的生活一日千里。父亲当然也不甘落后,在土地上收割财富后,随着众人,把居住多年的老房子扒掉,建起青砖平顶房。青砖平顶房是整个80年代农村富裕人家的标志。再过几年,时间的指针指向1995年。这一年,乡亲们集资外加国家拨款,电线杆埋上了山顶,高压电拉进了山村。那年我师范毕业参加工作,我用第一个月工资做媒,向同事向亲友们借了一笔钱,购回一套以电作动力的先进的碾米设备,帮助父亲开了一间现代化的碾米房。我家的碾米房开张,水碾房就没有人光顾了。无人光顾的水碾房一如当年的捣碓房一样在孤寂落寞中轰然倒塌。

现代化的碾米房让我家过上了二十来年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时至今日,乡亲们却联手埋葬了我家的碾米房。经过多年的闯荡打拼,乡亲们绝大部分都在镇上买地建房或者在都市里买了商品房迁走了。村庄成了空壳村,数了数,全村只有八户人家住村里了,我把父母亲也接进了城。进了城,父親始终没有忘记那片土地,于是就和村子里留守的乡亲约定,他一个月回来碾一次米,请碾米的乡亲务必记住他回来的日期。

父亲回来碾一次米的收入,肯定抵不上他来回奔波的车费,但父亲碾的是一种情怀,是故土难离。

我也会回来,大伙也会回来,但我们的回来,只是过年或者清明节才回来,回来祭拜祖宗,祭拜完立马又上车飞回城里。

唉,大石碾,水碾房,不管走多远,你们都永远植根于我的脑海,永远不会从我的记忆里抹去。

责任编辑 韦 露

猜你喜欢
五爷水坝木薯
为生命建造一个“水坝”
白五爷
柬埔寨马德望省木薯种植面积有所减少
土豆和五爷
挖木薯
世界上壮观的水坝(下)
五爷
五爷
为什么水坝下部修得比上部宽?
尼日利亚木薯农民合作联盟签署协议促进木薯生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