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大地上的字

2019-09-10 07:29莫景春
广西文学 2019年9期
关键词:天坑稻米草木

莫景春 毛南族,原籍广西环江毛南族自治县,中学教师,业余创作散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作协副主席,曾在《民族文学》 《文艺报》 《广西文学》 《四川文学》《青春》等全国文学刊物发表散文数十万字,有多篇被《散文选刊》等刊物转载。散文入选《2016年中国年度精短散文》 《广西多民族文学经典1958—2018》 《建国六十周年少数民族优秀文学作品选》等各种选本,曾获广西“花山”文学奖、叶圣陶教师文学奖等,著有散文集《歌落满坡》 《被风吹过的村庄》。现供职于广西河池高中。

我在世界长寿之乡巴马那社看到一个写在大地上的字:一个大大的“命”字。

登高俯瞰,在那片绿油油的禾苗中间,一个遒劲流畅的草体“命”字映入眼帘。那平坦的稻田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绿纸,那“命”字笔迹发亮,似乎刚刚草就,墨迹未干,但墨香若有若无。若是金秋时节到来,金黄的稻谷和青绿的字迹相互映衬,让人惊叹不已。

那笔法之流畅,那笔力之深刻,书家们看了都自叹不如。一起一落,一折一钩,张弛有度,粗细和谐,连提笔之时力度轻重,都让人感觉清晰明了。我们好像看到一个书法巨人摆开架势,横跨这片田畴之上,大笔尽情挥动。这个“命”字随着笔锋移动而蜿蜒,预示这里的生命非同寻常。

在美丽的传说中,这“命”字是巨龙受伤逃难时艰难挪动留下的痕迹,生活中苦难重重,就连神通广大的真龙也逃脱不了恶人的危害,更何况凡夫俗子了。

是呀!人的命本来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这田野里的“命”字,笔画所到之处,都是随形就势,没有强拐硬折。拐弯处,河岸角度缓和,草木茂盛,没有冲垮践踏的痕迹。千百年来,这条命河从上游的地下河缓缓冒出。这是大地母亲甜美的乳汁,慷慨地哺育着一切。这里的人们安详寡欲,精心守护着大地母亲的馈赠,就是两岸的草木也不轻易惊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像这涓涓而流的河水,没有波澜壮阔,没有惊天动地。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在这里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示。

一个大地出现韵味十足的草体“命”字样的河流,不能不让人徒生好奇,是一种巧合吧,这并不是一件人为的事情。那一撇一捺都是河里的水一日复一日流淌冲刷而成的。竖那一笔,直直一段,那是河水急急而过,任何阻拦之物都被冲走。弯钩那一笔,河水又小心翼翼地绕过,让弯的继续弯,让折的继续折,生怕流得太猛,把岸边泥土冲塌,河床加宽,笔锋消失了,字就不像字。一切的一切,仿佛事先都精心构思过了。如果上天没有任何想法,这个命字会如此逼真吗?人无法理解天意。

上苍要写字,雨水就是充足的墨水,一条河流就是它的笔画,一座高山就是它的标点。春夏秋冬,就是它的喜怒哀乐,尽情地在大地上书写,表达着自己的愿望,只有能感应天地的人们才能在它们的怀抱里舒适地生活,达到生命的极致。

命河很会克制自己,一年到头都这么不紧不慢地流着。干旱的秋冬,河水还是那么潺潺流着,没有一丝减少的意思。雨水充沛的春夏,外面的河流汹涌澎湃,夹着泥沙滚滚而来。命河担心自己淹没了两岸庄稼,伤害了生灵,清澈依旧,缓缓流淌,似乎这狂风暴雨与它无关。日子一天一天地过,不用着急,也不用怠慢,掌握规律,运用自如,人生就如命河一样顺顺畅畅了。这也许就是生命的真谛。

徜徉在河边安详的村庄里,脚步不敢放重,唯恐惊扰了一草一木、一人一物。门口坐着的几个老人安安静静地聊着,有一句没一句,没有高亢粗暴的声音。似乎时光停止了流动,只有几个顽皮的小孩偶尔发出几声清脆的笑声。

我看到“仁者寿”这块牌匾。岁月已经将它涂染得颜色深沉,但它依旧不屈不挠地反射出生命的光芒。几百年的时光让它更见生命的质地。皇帝的荣光早已消失在时光的尘埃里。不知道当年乾隆皇御笔一挥,是在宣扬臣民奴服的说教,还是真正领悟了生命的内涵。我们不得而知。但牌匾明确地告诉我们:生命本是相辅相生的,只有一个生命对另外一个生命的仁慈,才使万物生生不息。

我必须向一棵树微笑,致敬。它是生命的维护者,吸走污浊的东西,留下纯净的空气,不让生命受到伤害。如果樹一棵一棵地走了,那么人也会跟着一个一个地走了。命河两岸的树木无忧无虑地生长,慷慨地吐出清新的空气。这里就是一个天然的氧吧。人们热爱树,树也疼爱人们,遮风挡雨,守护着这片神奇土地上的人们。

空气都是树们呼出来的气,带着绿色的清香。呼上一口,透心入肺,像是给身体内部注入一股清新营养,令人为之一振。这里的空气是看得见的,绕过嘴边,特别清甜。轻浮在树间,那空气是绿色的;弥漫在水面,那空气是乳白色的。贪婪地吸上几口,润喉润肺,清洗身体。

树是养人的,但凡树木繁茂的地方,人丁也是兴旺的。想想遥远的沙漠,草木凋零,人烟就稀少,即使在一些看似水土沃润之处,草木稀稀拉拉,人也无法生存。这里的树能够尽情地长,没有特别的需要,绝不轻易砍伐。房前屋后,繁树如荫。劳累困顿之时,人只要往树下一躺,不需几分钟,鼾声如雷。树就像是母亲舒适的怀抱,还招来股股清风,轻轻吹拂。

野外的树是一坡一坡的,长满金黄的果子。榨油机嘎嘎作响,晶莹剔透的果油缓缓流下,那么金黄,那么清香。这些从树上摘下的果,有着一个有些典雅意味的名字——茶果。油茶树长得漫山遍野,有的老枝遒劲,四处伸展,没有人知道它们活了多少年。

这些透明的油像是汽油,一加上,马力十足,突突往前跑。人呢,一喝了,神清气爽,浑身是劲;又像是排毒良液,入口入胃,清除着体内的污垢,随着汗水尿液排出体外,细菌无处可逃。

我想到任何东西被油漆以后,变得坚硬,虫儿无法啃咬,岁月无法侵蚀,历久弥新。那么人的躯体被这黄金一样的茶油涂抹,五脏六腑越发光亮坚韧,也就不易被病毒侵害,岁月无奈,长寿岂不是无意之中来到?

天在哪里,人在哪里,怎么天人合一?命河就流淌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不是夸张,也不是巧合,是上天实实在在的赐奉。上苍特别眷顾,给了这里一份特别的关爱。苍天在上,俯瞰一切,不停地思索,静静看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大地苍茫,张开胸怀,拥抱那些为生命而努力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如慈母般,默默地滋养。我们相信天人合一。人是大地最高贵的儿女,享受着大地赐予的一切,花草树木,山川河流。只要把大地当母亲看待,好好爱护。上天有眼,就会伸出温暖的手,温柔地呵护着这芸芸众生,让他们健康快乐。

外面的世界,有人在贩卖阳光,在贩卖清水。阳光本是澄澈透明的,朗朗地照在宁静的原野上。小鸟在轻轻歌唱,微风在柔柔拂过,小河弯弯流过。抓起一把湿润的泥土,都可以闻到青草的芳香。可是有人“近视”了,看中这里一年四季流水潺潺的小河,要建起高大的厂房。隆隆的机声打破了宁静,灰灰的烟火混进了阳光。河水浮起一层层发白的气泡,散发一股股酸臭味。

一座座厂房在趾高气扬,高高的烟囱不可一世地吐出乌黑的气。这些粉尘狡猾地钻入你的胃部、你的肺部,慢慢积聚,渐渐在你身体内结硬,埋下一颗定时炸弹,有朝一日将你身体炸得一无是处。我看见过浑浊的阳光。光里的尘埃特别显眼,一股一股的,挥动着手臂,张牙舞爪。吸收一口,鼻塞喉痒,极为难受。 阳光这来自遥远太空的洁净之物,想不到来到地球上便被污染得浑浊不堪。有人的钱包胀了,大家的阳光却变黑了。

于是千里迢迢来巴马找命的人很多,带着对生命的渴望,对生活的眷恋。他们离开繁华都市,纷纷寻找生命最后一根稻草。似乎传说中的巴马就是唯一的一根。“命”河附近,大街小巷,山村野屯,“候鸟”之人随处可见,南腔北调此起彼伏,甚至时不时传来叽里呱啦的外语。憨厚淳朴的壮话被悄悄挤到了一边。期颐之年的老人时不时吐出一两句生硬的普通话。

命河的“命”是人们用树用河水用阳光写出来的。

一粒稻米从宋朝飞来,击醒了这片肥沃的土地。

一个狭长的土坡谷,有那几百亩的稻禾在碧波荡漾,像是一条宽阔的河流。俯瞰之下,几个墨綠色的“中国乡村美”大字漂在这条绿色的“水”面上,那么醒目,那么震撼。这几百亩的稻田就像是一张巨大的绿纸。哪来那么大的笔?哪来那么多的墨?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串串让人难以置信的问号不断地敲击着每一位涉足这里的人。

稻禾渐渐长大,稻穗沉甸甸,一切变得金黄,那几个墨绿色的大字依旧,只是颜色有些焦黄。它的谷皮是墨绿色的,不需要多大的改变。这些书写在大地上的文字一直提醒人们,要爱护这一片生养的大地。大地会有很多回报的。

那几个大字颜色稍微深黑,便从绿色的稻禾中区别出来。使用黑、绿两种颜色水稻,按照设计比例划线定位后逐株逐行编插而成,便出现醒目的稻禾字了。我们叹服农民及当地科技人员的用心良苦。他们悄悄地在大自然里留下了杰作,没有让人感觉人工的拙劣。

人造景观屡见不鲜,什么玻璃桥啦,什么人工湖啦……人们凭借自己的智慧在大自然里融入自己的想法,使纯自然的景观更加富于妙趣。然而这么不留痕迹的稻田艺术书写,让人更为惊叹,简直是天作!那工工整整的印刷体,明明白白告诉来者天人合一的巧妙。那几个赫然在目的大字不仅仅是写给人看的,更是写给大地上苍看的。它告诉大地上苍,在这里生生不息的人们感激大自然的赐予,不会惊动千百年来的安详。他们只能诚惶诚恐地保护修复,让青山更青,让碧水更碧。

我看到那些书写大字的人们。他们手持铮亮的锄头,默默地铲除肆无忌惮的草木。这些草木仗着身下的土地肥沃水分充足,长到了人们赖以生存的田地里,跟庄稼们争夺阳光肥料。一向善良的人们怎能忍受得了?他们轻轻地刮割草木,并没有将它们一弃了之,而是小心翼翼地拢成一堆,连那些根部的泥土一起焚烧,烧成乌黑的草木灰,等待施肥的时候,抓起一把,挥洒过去,就是最好的肥料。

他们还用一双双捞起衣袖的手不停地拿捏着泥土,像是在抚摸自己心爱的儿女。他们对土地是那么痴爱,有些土坷垃硬了,就用手慢慢地揉捏。因为地块狭窄,机械进不了,只能人工一点一点地做。看着他们脸上横溢的汗水,似乎感觉到每一粒稻米都散发着耕耘者的芬芳。这种最原始的劳作方式注定了稻米营养芳香的恒久。

看到一双双揉捏泥土的粗糙之手,我想起小时候看过母亲给粳米脱皮的场景。吃完饭,大家都休息了,母亲轻轻拿起簸箩,装满饱满的谷粒,倒入家里祖传的石臼,慢慢地舂起来。母亲一边舂一边搅,约莫半个时辰,便将石臼里的稻米小心翼翼捞出,放到簸箩里轻轻地扬。只见稻皮飞舞,箩里尽是红红的粳米。母亲温柔地将粳米搓了搓,然后才轻轻放到盆里,等待明天的蒸煮。果不其然,母亲细细侍弄过的食物一定是松软可口的。母亲说粳米性软,不能粗暴对待。走村串寨,每每听到石臼“嘭嘭”的声音,那是乡亲们在给稻谷脱皮。这些珍贵之米都是由母亲一样的温柔的手精心侍弄的,会是香软入口的。

这里海拔高,气候长年偏低,庄稼就像一个婴儿努力吸收营养,慢慢成长,生长速度慢。时间一到,稻谷颗粒饱满,晶莹剔透,犹如一粒粒珍珠。这里的稻谷成长期需要四个月,这对于当下急躁的社会来说过于漫长。比如人们养一只鸡,十多天就想吃了;养一头猪,两三个月就想出栏;想一门学问,两三个星期就能学会。于是,各种各样的生长素、速成班比比皆是。咬一口鸡肉猪肉,味同嚼蜡,也是怨声载道,甚至有瘦肉精等有害物质。巴平米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生长,对外面急躁喧嚣的世界无动于衷。

这里的土地富含硒元素,这是上天的赏赐。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一代又一代,精心保护着这片神奇的土地。土质肥沃,用不了施放更多的人工肥,那是破坏了土地本身的原始结构,只是好好地利用,任其自然循环,怎么用都用不完。所以这里的老百姓听懂土地的语言,从不强迫土地。千百年来,只有人类服服帖帖听从大地母亲的教导。

你在田间看到一只只挂着的灯笼,你想到了张灯结彩的喜庆,但田野留给你的只是一片静悄悄。细细靠近看时,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害虫的尸体,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生物灭虫。这么美丽的山川田野,到处瓜果飘香,谁能忍心撒呛人口鼻的农药呢?如果抓起一把米,残留的农药隐隐闻着,多少人敢让这些稻米下肚呢?生命的健康大于一切,现在不单是果腹的时候了。

我想象到一千多年前一颗颗大米进京进贡的情景:在人烟稀少的土地上,这一片肥沃的土地已经生机盎然,朴实的农民正在仔细挑选颗大饱满的稻米,几番筛选,几番装包,便随着使者一路北上。大米们昂首挺胸,穿过崎岖山路,越过弯弯河流,历尽艰辛,像是一个进京赶考的书生,忐忑不安。这些稻米带着这遥远边民的感恩,迢迢而来,踌躇满志地挤入这满是山珍海味的御餐。这带着桂西北灵气的米使龙颜大悦,让很多奇珍异馐黯然失色。皇帝御笔一挥,钦定巴平米作为贡品。于是,一颗生长在南方的稻米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入皇宫。真是一颗米,一入御口,终成名气,将南方最偏僻之处扬名天下。

这片神奇的土地不止这些珍贵的稻米。百里之外的毛南山乡北部,山险路远,高寒地带,一种红色的粳米在努力生长,没有足够的温暖让这些稻禾快速地长大。它们慢慢地吸收土里的铁锌等微量元素,汲取山林灵气,缓缓成长。县志记载:“粳谷在立夏前后二三日播种,白露前后收获……”这些粳米生长时间足够漫长,吸够了营养,才将自己呈现在世人面前。那颗粒细长粉红,别具风味。煮到锅里,二十米以内,可以闻到香气,可谓是一家煮饭四邻香。抓起一把生米闻闻,就会香气四溢呢!

翻开《本草纲目》,一行叙述详备的文字跳入你眼帘:“滋阴补肾,健脾暖肝,明目活血……”这说的是东兰墨米,能进入中华名典,恐怕不是等闲之辈!东兰墨米,也是生于高寒山区,长在贫旱之地。恰是恶劣的环境塑造了奇特的生命,墨米有药米之称,你说是不是奇迹?

没有水,墨米的根部极力往下钻,往四面伸,顽强地维持生命;肥力不足,它尽力吸收土里营养,就是微乎其微的养分也吸出来,为其所用。如此强大的求生欲望,能不创造奇迹吗?一起生长的很多草木不是旱死了,就是纤弱不堪,无法成熟。

稻米,本生长于雨水充沛之地、气候温暖之时。这些生长在桂西北的特殊稻米,忍受严寒,饱经贫瘠,却能吸天地之灵气,不受人为之干擾,自由自在地成长。千百年来,它们一直保持着这种原始的状态,不急不躁,安安静静地躺在大地母亲的怀抱。这里的子民也尊重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流,每一根草木。他们从没想到要改变什么,保护着这些珍珠一样的稻米原始秉性。

我想,面对母亲大地,只有低下头,虔诚地感恩。

大概是上天感动了!在乐业,我看到它扔下一个个长长的感叹号,直直地插入莽莽群山,砸出一个个又大又深的坑。

多情的上天可能是扛着感叹号,绕了地球玩转了几遍,也许是困了,把感叹号弄落了几次。乐业便有幸成为其中一次。上天也许看到了乐业的薄壳核桃、刺梨、猕猴桃……物产太丰富了,便惊叹不已,一溜号,便将感叹号重重落下,砸到莽莽群山中。一个惊叹号砸出一个大坑,装满神秘的动植物,还有动人的传说。在世界上数一数二的大石围天坑,那是怎样的一个坑呀!连绵的群山高耸险峻。天坑两壁,如刀削一般,快刀斩乱麻,干脆利索,石壁光滑,刀痕如新。数百米的高度,峭壁上刀痕崭新如昨。有的地方草木无生,有的则稀稀拉拉地长出孱弱的小树。垂直度是标准的九十度,陡峭直立,是上苍用刀斧精心削出来的。只有上天才有这样的力量。

站在天坑的顶端,望着深不见底的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雨天之时,坑里云雾升腾,袅袅娜娜,犹如仙境。那些草木沉浸在云雾热情拥抱之中,若隐若现,充满着无限的诱惑。这番仙境让人浮想联翩,人间胜仙境。这云雾缭绕,大概有仙人云游其中了。他们习惯腾云驾雾,云游四方,上天入地。此时此刻,他们应该在坑里逍遥,不愿回到天上了。如此庞大的坑就像曹操诗里写的“星汉灿烂,若出其里”那么豪迈了。

远远看时,这四周拢起来的坑就像一口大锅,升腾的云雾就像是在蒸煮什么东西。这样巨大的一口锅,只能是仙人才能煮的。仙人不是不用吃东西吗?难道他们也会像凡夫俗子一样有果腹之需?那些葳蕤的草木就是新鲜的蔬菜,那谷底潺潺而流的地下河就是可口的汤。每个人都为这个突发的奇想哑然失笑,但如痴如醉的仙境让你的想象无法停止下来。

如果是天晴之时,万道阳光直射谷底,映出一片苍翠。稍不多时,青的树、白的石、黄的光,还有阳光照不到的暗,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五彩斑斓,变幻莫测。你仿佛看到一个实实在在的童话世界。阳光不断移动,谷里的景色也变幻不定。峭壁上的草木沐浴在阳光中,清秀无比。一棵接一棵,并不挤挤挨挨,坚硬的石头不能供给更多的营养,连多余的水分都无法储存。没有风,谷底似乎自己升起岚气,那些草木微微颤抖,欲言又止。我想它们生活在这么一片如仙似画的环境里,想说些感激大自然的馈赠的话语吧。

这个大坑就是一个贮藏珍贵动植物的博物园。如果有机会下到谷底,你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天坑的底部生长着无数珍奇的动植物:濒临灭绝的桫椤,在这里成片地生长,让人感觉是回到了久远的恐龙时代;各种蕨类争先恐后地长,遍地都是。还有很多你认不出的草木,奇形怪状。那一层层厚厚的落叶枯枝,自然断落,自然腐化,没有人的痕迹。溶洞里地下河水质清澈,生活着罕见的盲鱼。没有人的打扰,天坑保持着原始的状态,只有科学家们才能解释这些奇异的东西。

你无法想象像这样罕见的天坑在这一带竟然有二十多个。二十平方公里二十多个,真是令人不可思议。在全世界,天坑密度如此之大,也是无法想象的。这就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这种奇异的地理情况绵延数百里,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世界地质公园美誉。

这么奇特的地形地貌,也许上天激动得无法用语言表达了,只能标上这么大的感叹号,足以表达他对这里的敬佩。

坑里还有神秘的传说,说这谷底的一草一木都是不能随意带走的,除非有什么特别需要,举行神秘仪式,才能触碰移动,否则会遭遇不测,或者别的报应。我这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在这里,我碰到一个在崎岖山路上踽踽独行的山民。他黝黑的脸膛透露出长期在山里艰难生活的状况。我问如今开发了,成了旅游景点了,可以多修路,多开放,收入更多些?山民的淡然让我大出意外。他说他们世世代代与天坑相依为命,喝着从地下河冒出的水,采着天坑周边的草木,从不敢轻易去多砍一棵树一根草。即使现在开发了,他们也是不愿多动一块石头,多砍一棵树,尽量不惊动大自然。

看着山民一脸的认真,我知道他们对大地母亲的敬畏。我喜欢海子的诗歌: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多么的富有诗情画意呀!但是要给每一座山,给每一条河流取名字,我就有点怀疑了,而且矛盾了。给山和河流取了名,外面的人们知道了,蜂拥而至,草木被踩踏了,河流被污染了,大地母亲还有她原来美丽的容颜吗?我看到许多被开发的景区,逢年过节,人头攒动,喧闹如海。人一走,水瓶、垃圾袋,满地都是。那些原来清静自由的花草也不堪其扰,蔫蔫的,没一点神气。

我的家乡也坐落在这一片喀斯特地形中,生长着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千百年来一直很少有人去打扰,即使是缺衣少食的岁月。乡亲们骨子里就是觉得草木有灵,对每根草每棵树敬畏有加。草木是不能乱砍滥伐的,特别是那些老树,成妖成精了,不小心伤到了,那肯定要遭到报应。

于是村头村尾、路边水旁,大树随处可见。这些大树枝丫婆娑,如盖如亭,霸气十足。有的甚至被当作神供奉起来。它们身子被一条长长的红布包裹,树枝上还挂着长长短短的红布条,像祈福树一样。树下还有些香火袅袅,旁边散放着水果饼干之类的祭品。那是乡亲们在祈求树的保佑。每个村庄的村头都有一棵大树在佑护。如果哪个村庄没有,赶紧补上。

记得邻村的大树不幸被雷劈著火了,大人们恐慌不已,认为上苍在惩罚他们,集中在一起不停地祈祷,想想究竟哪里冒犯上天。那年有人生病了,有老人走了,也许是一种巧合,但乡亲们不敢怠慢,找了小树补上,才有所心安。

在家乡,春天是不允许砍树的,因为春天是树木生长的季节,在它们生长旺盛的时候砍掉,岂不是对生命的漠视?砍柴草取暖,只能在万物凋零的冬天砍一些作家用。还有村头村尾、路旁泉边,都不能砍。种种忌讳,条条规定,这些树俨然是活生生的人。

喀斯特地区,九分石头一分土,树木保护不好,连这点土都流失了,人怎么待下去?乡亲们对草木的敬畏,让家乡那片原始森林获得了全世界的认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自然遗产地——广西环江木论世界自然遗产保护区。这很快受到全世界的瞩目。科学家说那是一座珍贵的植物园,完整地保存了物种的多样性,是科学研究的宝库。许多罕见的物种在这里都能找到,比如说单性木兰等。我想这是大地对乡亲们的回馈。

一个个天坑形成的感叹号,也许在警示着人们:大地、山川、河流都不是人类独有的,每个人都只是寄居于此的匆匆过客,不要为自己的一时贪念而伤害了大自然。

河的“命”,稻米的“字”,天坑的“感叹号”,是一个个书写在大地的字,记录着天人合一的过往、现在,并预示着将来。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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