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垃圾分类:弄堂里的新动向

2019-09-10 07:22张从志魏怡
新华月报 2019年15期
关键词:岐山弄堂垃圾箱

张从志 魏怡

6月26日下午,5点还差一刻,萨福基和陈龙树已经出现在岗位上。65岁的萨福基在白衬衫外套上了一件黄绿色志愿者马甲,59岁的陈龙树则穿着红黑色的保洁员制服,他们打开垃圾箱房,翻腾了一阵。5点钟,天下起雨来,垃圾箱房开始“营业”,弄堂里陆续有人撑着伞,拎着垃圾袋朝箱房走来。“侬好伐”——老邻居来招呼,萨福基胖胖的圆脸上露出了笑容。

垃圾箱房在弄堂深处,装了四扇不锈钢铁门,每道门上开一个四四方方的窗口,窗口上方分别贴“干垃圾”“湿垃圾”“可回收物”“有害垃圾”的标签。老熟人接下萨福基的问候,一边应道“侬好侬好”,一边把白色塑料袋里的瓜皮菜叶和剩饭剩菜倒进“湿垃圾”窗口,袋子转手扔进旁边的干垃圾桶。扔完垃圾,老熟人向陈龙树递过一张印有二维码的小卡,陈龙树摆摆手,用带着浓重扬州口音的普通话告诉他:“今天刷不了,系统在做数据迁移,要到28号之前才能刷卡积分。”老熟人听明白后讪讪一笑,转身离开。

雨越下越大,弄堂里渐渐只听得见雨声了。冒雨来扔垃圾的多是老居民,积分卡还是习惯性地向陈龙树递过来,陈龙树便再解释一遍。这是一个叫“绿色账户”的积分系统,在上海全市通用,居民分类投放垃圾就可以找值班的志愿者或保洁员扫码积分。算起来,积分的价值简直可以忽略不计,按规则,一天最多只能积20分,满两三千分才能换来一条毛巾或者一块香皂。不过,老居民很多已经习惯了扔完垃圾后找陈龙树刷一下卡,这似乎成了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

离7月1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正式实施越来越近,垃圾分类在网上的热度越来越高,上海人使出了浑身解数,改歌词,编剧本,甚至连猪都派上了场:“猪能吃的叫湿垃圾,猪都不要吃的叫干垃圾,猪吃了会死的叫有害垃圾,可以卖钱换猪的叫可回收垃圾。”来上海的一周里,记者在餐厅碰见了食客七嘴八舌地议论干湿分离;某天在酒店走廊看到了新摆出来的四分类垃圾桶;在地铁上听到家庭主妇电话指导家人该把袋装咖啡扔进哪个桶;还听说不少人去网店里下单分类垃圾桶,却被店家告知已经售罄的遭遇。走在上海的街头,蓝色或橙色装的环卫人员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路边的垃圾桶齐齐换上新装,明确“表示”只收可回收物或干垃圾——这时节的上海,要跟任何一个陌生人搭讪,垃圾分类恐怕都是比天气更好的话题。

7月1日,萨福基也在掐着指头算日子,他关心的是,《条例》实施后,志愿者们在垃圾箱房的值守安排会不会有新变化。去年6月,他所在的愚园路1032弄开始推行垃圾分类,原本在街口当交通文明志愿者的萨福基被调到了垃圾箱房旁,和保洁员陈龙树成了搭档,此后风雨无阻,每天早上7点到10点,晚上5点到8点,准时来守垃圾房。

愚园路1032弄,又名“岐山村”,是借了周武王发祥于岐山的典故。这里至今保留着钱学森、施蛰存故居,也住过爱国人士杜重远、电影演员祝希娟等。岐山村是新式里弄,弄堂两侧建筑兴建于1925年至1931年间,现存有70幢三层联排花园住宅和5幢独栋花园洋房。

从出生到现在,萨福基在岐山村生活了65年。从影视公司退休后,他成了弄堂最活跃的志愿者,既是黨员,又是楼组长,大事小情,任劳任怨。岐山村只有一个托底物业,只负责最基础的维修和保洁,陈龙树是唯一的保洁员,在岐山村干了26年,他以前主要工作是扫弄堂,现在要提早到4点左右开始打扫,到了7点就要去垃圾箱房值守。上午10点到下午5点的非开放时间段里,也有志愿者轮流值守,以防居民把垃圾丢在箱房旁边。

岐山居委会主任张彪告诉记者,岐山村是从2018年6月开始推动垃圾分类,那时整条弄堂刚刚完成大规模历史建筑修缮。“修缮是市里财政拨款,居民从中获益,最直观的比如大修后,居住环境改善,出租租金上涨,所以这时候来推,阻力会小很多。”岐山村目前有519户,其中近一半是外来出租户,本地居民以中老年人为主。据陈龙树的观察,如今岐山村有80%上下的居民会主动分类,有小部分分得不好的,他和萨福基会做二次分拣,拿着火钳从桶里面夹出不属于其中的垃圾。

晚上8点左右,天色暗了下来,垃圾箱房结束“营业”。陈龙树用小推车推着湿垃圾桶,穿过狭长的弄堂,出了大门,把垃圾桶卸在街边。弄堂里500多户人家平均一天制造两桶湿垃圾,晚上10点左右,环卫部门的湿垃圾运输车开始沿街收运,包括岐山村在内的大部分弄堂通道狭窄,垃圾车进去后不好掉头,于是一到晚上,弄堂临街的入口处都整整齐齐地立着两个圆鼓鼓的、盖紧了盖子的湿垃圾桶。到了每年五六月的蚕豆季节,钟爱蚕豆的上海人常常会再多扔出一桶厨余垃圾。

垃圾分类定时定点被写入《上海市生活垃圾管理条例》,成为各个社区推行垃圾分类的做法,但它和人们生活作息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冲突,这不仅是岐山村,也是上海大部分社区遇到的普遍问题。张彪早就意识到了这一问题,他去区里开会时也反映过,“一个是年轻白领上班时间跟规定扔垃圾的时间完全不一样;另一个是有些老人雇了保姆,保姆中午做好饭、服侍完老人,吃好喝好怎么也要到12点以后。我们提出压缩一下上午的时间,中午再增加一个时间段,但这涉及物业、志愿者、街道各个方面,包括管理成本的问题,很难改”。他还告诉我,白天非开放的时间段里也有志愿者值班,但如果私自开了垃圾箱房,上面来检查发现就是不合格。

“制度上有问题,不遵守也是有原因的。”22岁的蒋小姐四五个月以前搬来岐山村。一个周六下午,她拎着六袋垃圾和一个纸箱子到垃圾房,其中大多数是外卖盒子。刚刚入职广告传媒业的她每天早上9点出门,经常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到了休息日,又是另外一套作息——“周末的时候我12点醒,已经不能丢垃圾了,而下午有时候出门,回来的时候时间又过了。”

推出垃圾桶,整理好箱房,锁上铁门,8点已过,陈龙树和萨福基打了招呼,便各自往家去。晚归的年轻人身影慢慢出现在昏暗的弄堂里,送外卖的电动车不时穿梭其中——入夜以后,岐山村进入另一种节奏。等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陈龙树回弄堂清扫路面时,总能找到扔在垃圾箱房一旁地上的垃圾袋,有的分好了类,有的混在一起。

去年开始推行垃圾分类时,为了发动居民,岐山村也准备给每家每户发垃圾桶,但桶往哪里放却成了难题。“很多人家居住面积总共就五六平方米,只放得下一张床,厕所、厨房都是公用的。我们有一个门洞里最多住了21户,但公共厨房顶多只能容下五六家,有的就把厨房放在走道里。那么拥挤的地方,再让他摆两个桶很不现实。”张彪说。为了做垃圾分类,有的人家在门把手上挂两个塑料袋,有住一楼的则把装厨余垃圾的袋子放到外面的花坛或墙角下。

某种意义上,垃圾问题已经不单是关乎垃圾,也是生活现实的投射。岐山村在近百年历史中,居住空间的性质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在新中国成立后住房资源长期紧缺的背景下,当初达官贵人、高级职员等上层阶级居住的独栋花园洋房和联排花园式住宅逐渐平民化、边缘化,由于缺少维护投入,弄堂一步步走向衰败,居住空间不断被压缩。

“岐山村的房子大部分都只有使用权,极少有产权的,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上个世纪计划体制下给国家干部的增配房,也就是在其他地方分了一室一厅,但面积没有达到国家标准,还差几个平方,就在岐山村给他补上几平。”张彪告诉我,原则上,增配房的房票簿上没有厨房,有的在搬过来后找人又加上了厨房,这样一来,有的人家有使用厨房的资格,有的人家没有,居民之间常常为此闹意见。

经济腾飞后的上海,老旧的弄堂要为发展让道,被大面积拆除,但岐山村作为历史文物建筑被保护下来。五年一小修,十年一大修,据报道,去年的大修耗资2800万元。而修缮后,建筑的外立面崭新如初,红墙青砖,整齐亮堂,居民们却抱怨,最大的问题——肆虐的白蚁,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今年6月初,白蚁卷土重来,上海阿婆们提及此是满肚子苦水。长出翅膀的白蚁晚上6点钟就出来活动,“扑棱扑棱的”,一直到晚上10点半。“我们下午两点钟就开始烧菜了,不然白蚁飞过来掉到菜里。”阿婆说,她们下午也都早早洗了澡,否则晚上就要摸黑洗——到了晚上,是万万不敢开灯的。

张彪也被白蚁的问题弄得头大,调到岐山村后,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大修,整个岐山村变成了一个拥挤的大工地,每天都有不同的居民来投诉施工问题。大家都想彻底除掉白蚁,但岐山村的老房子内部是木结构,施工队只更换了一些被白蚁蛀空的梁柱,要想更换所有的木梁必须腾空整栋房子的住户。这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需要筹一笔高昂的费用,在修缮期的几个月里给居民们安排住处。

萨福基认识弄堂里的八成居民,很小的时候,他还经常在弄堂里撞见施蛰存,“进进出出都能打上照面”。施蛰存是中国“新感觉派”的著名作家,从1952年迁回岐山村居住,其间历经“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直至2003年因病逝世,在这条弄堂里蛰伏了近半个世纪。弄堂里的名人轶事,萨福基知道的不少,但对自己的生活,他却讳莫如深。他心头的包袱似乎是从“萨”这个姓氏发端的,他家是福建雁门萨氏流入上海的其中一支,雁门萨氏发源于西域,元朝中期从内陆入闽并成为当地名门望族,在国民政府时期达到鼎盛,出过多位军政要员。然而,作为其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后裔,萨福基一辈子似乎都对自己的身世疑虑重重,至于究竟发生过什么,他选择闭口不谈。和他的谨慎相比,弄堂里有不少老住户无所顾忌,有的扬言要跟政府打官司,要回祖上被抢占的房产;有的对曾住在洋房里的“戏子”至今耿耿于怀……

被扔出的垃圾可能是最诚实的。在垃圾箱房前,萨福基知道哪对老夫妇为了给女儿带孩子要搬走,也能知晓谁最近要出远门,还有,比如老邻居爱喝哪个牌子的白酒,哪栋楼的年轻人钟情红酒,而那种提着几个垃圾袋在垃圾桶前徘徊的年轻人,萨福基一眼就能猜出,这是新搬来的租客。尽管有种种不便,弄堂里的住户还是尽力遵守垃圾分类的规则,大家不仅在学习分类的知识,也开始重新发现和审视自己所在的社区。

和岐山村垃圾箱房旁,由志愿者、保洁员和监控探头严防死守的场面不同,静安区永兴路58弄的扬波大厦在即将实行的强制垃圾分类政策面前显得从容不迫。我在没有预约的情况下进入小区后发现,这里的垃圾箱房没有铁门,完全敞开,也没有定时投放的标识。除了新近挂出的横幅提示大家,“从7月1日起,个人如果不分类投放垃圾,最高可罚200元”。这里既不见穿馬甲的志愿者,也没有保洁员,中午时分,仍不时有居民来扔垃圾。

扬波大厦的垃圾房由两个隔间组成,左手边是干、湿垃圾,右边是有害垃圾和可回收物,其中有害垃圾又单独设置了一个过期药品桶,可回收物则被细分为玻璃、纸张、金属、塑料瓶、塑料制品、利乐包等6类,垃圾房对面则摆放了一个旧衣物的智能回收柜。算下来,扬波大厦的垃圾分类达到了11类。

业委会主任郑忠芳向记者介绍,扬波大厦从2011年开始推行垃圾分类,当时一个叫爱芬环保的公益机构找到他们,希望帮小区做垃圾分类,但业委会很犹豫,便干脆向全体居民征询意见,调查表收上来,有90%的住户同意做垃圾分类,“业委会就只能硬着头皮做了”。

扬波大厦一共有两幢楼,各18层,原本是区教育局下属的一个少年宫,2000年,为了改善教师的住房条件而改建成住宅小区。小区占地面积很小,被繁华的街区包裹着,一共160户,其中三分之一是教师,另外的三分之二出售给了当时的企事业单位职工、个体工商户。头几年,扬波大厦聘用了物业公司,但物业服务太差,业主们都不满意,就把他们炒了鱿鱼,组建业委会自主管理。他们的做法是每个楼层5户选出一个业主代表,一共30多名业户代表组成业主代表大会,再从中选出9名委员组成业委会,每个业主代表同时也是小区志愿者,所有的社区事务他们必须冲在前面。

做垃圾分类,成了业委会遇到的第一个重大考验。从2011年9月开始,业委会在爱芬环保的支持下,花了几个月时间进行宣传动员,利用已有的志愿者网络,设计、改造垃圾箱房,带领居民参观填埋场、焚烧厂,邀请环保人士开展讲座,办分类知识学习班。到11月,垃圾分类正式启动。“那时是早上一班,下午一班,晚上一班,凡是有人来投放垃圾,分类不当的,我们就不断地做示范,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好多人都不适应,搞不清楚怎么分类。”郑忠芳说,最初的半年里,也会遇到不愿意分类的居民,他们就不断上门做工作,耐心沟通。后来从4分类变为11分类,志愿者撤离垃圾箱房,居民们已经能够自觉进行分类投放,有外来的钟点工和租户刚开始不适应,业委会就一对一上门指导。

居民自治网络在这一过程中起到了化解矛盾、激活社区的作用。比如在垃圾箱房是采取封闭式还是开放式设计的问题上,业委会召开会议征询居民意见,最后大家一致觉得,开放比封闭好。“我们不需要门,24小时敞开,因为我们相信大部分业主会自觉分类,而且敞开后,你扔在地上或者不好好分类,大家一眼就能看见,这无形之中也是一种监督。”紧挨着垃圾箱房的转角上还建了一处玻璃亭,对郑忠芳的采访就在这里进行,旁边有老居民读报、锻炼,垃圾房里没有任何臭味飘出,这也是郑忠芳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

爱芬环保联合创始人郝利琼回忆起当初在扬波大厦做垃圾分类的过程。“那时候我们就像写诗一样,请大家坐下来慢慢沟通,在葡萄架下面拉家常,给小区做黑板报,送自制的奖励卡给居民。从很小的地方开始,做人的工作,商量、沟通,让大家一点点对社区产生认同感、归属感。”这个过程讲起来是玄虚的,和垃圾分类似乎没有直接关联,但郝利琼觉得它很重要。

郝利琼给我讲了一个案例。2016年时,她认识的一个居委会书记要在社区里开展垃圾分类,但其中一个高档小区硬是找不到志愿者,业委会主任是个强势人物,对居委会爱答不理。后来居委会有一次帮助小区解决了一处建筑垃圾的清运问题,借机打开了突破口,居委会书记结识了社区里的一名工会退休人员,请她帮忙到社区里去找志愿者。这位前工会成员先找了几个党员,又挨家挨户上门去问,在小区里找带孩子的父母、爷爷奶奶,还有跳广场舞的大妈们,一个带一个,最后拉了一支40人的志愿者队伍。最后,业委会主任态度也松动了,主动给值班的志愿者买保温杯,定做马甲。

“一个以前人与人之间非常冷漠的社区,连接变得越来越多,就是从一个人开始,你说是不是很神奇?很多时候就是要有个人迈出第一步,整个社区就会发生一些神奇的化学变化。”

定点定时投放开始实行后,年轻人,特别是“996”上班族成了一个焦点问题,他们对定点定时意见很大,反过来,社区对这些年轻人的意见也不小。记者走访的多个社区里,没有分类的、乱扔的垃圾袋相当一部分都被算到了年轻人头上。不少居委会、业委会抱怨,年轻人平时见不着人影,等规定出来了又抱怨,不配合执行。

“有些人会焦虑,说年轻人怎么样,我说你不要着急,社区的本质就是一群彼此需要的人在一起互帮互助,年轻人现在天南海北,本来对社区的需求就很小。等他们做了父母,要带孩子在社区里玩耍,或者年纪大了,想在小区里散个步,看见乱扔的垃圾自然会看不过去。”郝利琼认为,真正的问题在于,年轻人在社区讨论中是缺席的,他们没有机会或者不敢去表达意见,等垃圾投放的规定时间出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利益没有受到尊重。“我就会告诉他们,你们是对的,这个时间确实更适合老年人,很抱歉,因为你们没来,如果你们想改变,那我们选个日子再来一场讨论。你想再延长一个小时或者再开一个投放时间段,都是可以的,只要你们能保证有人出来当志愿者管好这段时间,保证你们的分类准确率。”

“垃圾分类其实是一个介入社区的议题,我们更关注的是通过它来提升社区的治理,促进社区自治和社区参与,根本目标是指向人的改变、社区的改变。”在过去十几年里,郝利琼一直坚持用社区的方法来做垃圾分类,她认为环境意識的觉醒可能是人的觉醒的一个起点,“人不再只是为小我而活,还可以为更大的东西、为公共的精神而活。我们工作本身就是不断启发每个人去思考,人跟环境的关系是什么,跟社区的关系是什么,你是否愿意为这种关系的调整而去付出。”

郝利琼前不久走访一个项目小区,看到一个有艺术家气质、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在垃圾箱房旁边值班——要知道,平时站在这里的可都是大爷大妈——她觉得特别好玩,上去一问才知道是住小区的一个画家。

张彪总结岐山村开展垃圾分类这一年来,居民配合度较好的原因时说道:“大家对居住在岐山村是引以为豪的,好像觉得比其他弄堂要高出一等,所以大家关心自己的社区,愿意参与、维护它。他们现在有的老同学聚会,岐山村的人都会主动把大家带到弄堂里来,走一走看一看,我们礼拜天要接待好几拨这样的访客。”

除了1032弄,岐山居委会还管理着其他几条弄堂,只有七八个编制的居委会常常忙得晕头转向。弄堂里住着不少老干部、老教师,还有企业的技术、管理人员,他们退下来后组织了各种自治团体,比如老年协会、读书会、合唱团、歌舞团,还有专门负责历史建筑讲解的工作室,这些团体在推动垃圾分类上功劳不小。如果说上海有可能成为真正实现垃圾分类的第一个城市,郝利琼的信心很大程度上也基于此。

郝利琼记得,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其他馆都在展示高科技,而台湾馆展示了台北市的垃圾分类,她很震惊:“这个事情也值得拿来展示吗?后来才知道台北做的事情有多么了不起。”如今上海全城热议垃圾分类的奇特景象,让扎入垃圾分类十几年的郝利琼又喜又忧。一方面,她觉得终于看到了曙光,中国城市垃圾分类实践从近20年来的喊口号阶段进入到法治时代,但她同时也担心:“像扬波大厦那种推行方式,在现在的上海看来确实是很奢侈的。我们只是开了一条路,证明这样是可行的。但一旦大家都忙着去完成任务指标,容易忽略垃圾分类真正要给社区带来什么改变。”

张彪虽然对岐山村的垃圾分类效果还满意,但对未来也不敢乐观。“2014年的时候,上海就兴起过一轮,后来断断续续,不了了之,都没有像现在这一次浪头这么大。说实话,从去年到今年年初力度都很大,但现在好像力度又开始减弱了。毕竟几十上百年的历史,想一下子改变所有人的思想观念和生活习惯很难,包括我在内都没办法一时适应。”虽然垃圾箱房装了监控摄像,立法也纳入了处罚手段,但居委会和物业都没有执法权,即使居民乱扔垃圾,也得找城管来执法,上海全市这么多小区,执法成本可想而知。

在上海走访的许多社区里,冲在垃圾分类最前沿的居委干部、物业人员不少都显出了疲态。“谁愿意做?谁做谁得罪人。”一名负责卫生工作的居委干部告诉我,他们从2016年年底就成了试点,做了几年,效果还算不错,但问题一直不少,物业公司不想管,居民有问题就来找居委会,让居委会干部们疲于奔命。前不久,他所在的街道还有一个小区一名老年志愿者在守垃圾箱房时和居民吵了起来,导致心脏病发作不幸去世,给整个社区蒙上了一层阴影。后来招收志愿者,他们规定必须在75周岁以下,还要看身体状况,没有什么大毛病的。

不过,小区里的老人倒是非常积极,甚至有的抢着值班。我见到一位70多岁的纺织厂退休工人,她做了两年多志愿者,无论刮风下雨,每周雷打不动值班两天。2003年,她23岁的独生子因病离世,三年后她退休,和老伴在家里眼瞪眼憋了好几年,后来出来做志愿者,绕着垃圾桶忙前忙后,把小区里的老人、小孩认了个遍,终于宣告自己从阴霾里走出来了。

(摘自《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27期。实习生李秀莉对本文亦有贡献。标题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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