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国华
灰瓦片,是最坚硬的泥土。
和泥、脱坯、煅烧。泥土在窑里经烈火高温煅烧,沾染了满身烟火气息,褪去泥土的卑微,换上一种沧桑的青色,从里到外发生了质的蜕变,用手指轻轻一弹,发出金属的声响。从此,那些出自于地下的泥土,就有了一个新的名字——灰瓦片。
离开泥土,就离天空更近了。
熏染着满身的人间烟火,从此高居房顶。无论山间僻壤,还是通衢旷野,我们都可以看见它的身影。灰瓦片,离泥土远了,离天空却近了。
俯视着泥土上的芸芸众生,草木枯荣,瓦片不喜不悲不轻浮,不沉沦。
或许,瓦片从未削薄泥土的底蕴。坚硬,不缺乏温暖独立;独立,却从不孤独。
一片一片青灰色的瓦,肩并着肩,手挽着手,整整齐齐覆盖在房顶。像一首饱含苍凉韵味的乐曲,吟唱在风里、雨里。风可以沿着瓦檐游走,轻轻地,用岁月的唇,吻着凉薄的檐,低吟、浅唱。那种哀婉音符,就在瓦缝里飘浮、游荡;雨也可以从瓦片上掠过,稀稀疏疏、密密匝匝,或隐隐约约,或清清楚楚地袭来,那种只有金属才可以发出来的声音,就在一片一片瓦片上响起来,轻柔,或者激越。敲醒了岁月,也沉醉了屋子里的人。
有时候,我会坐在山坡,看着阳光一点一点漫过来。一垄一垄的瓦,明了,又暗了。分不清是阳光在流动,还是那些灰瓦片在光阴里慢慢行走。灰瓦片,一层层叠压着,像一个个叠在一起的日子,在阳光下都清晰显露出来,让我慢慢阅读。瓦梭草在阳光里挥洒出迷人的光线,似乎刚刚从沉睡中醒来。光亮从瓦片的缝隙钻进去,唤醒了仍在梦中的鸟儿,它们在明媚的阳光里,拍着温暖的翅膀,呼啦啦飞起来,搅乱了一房顶的光影。
阳光移过来,也照在我的身上。村子里大片大片的灰色屋顶,都沐浴在早晨的阳光下,像一幅暖洋洋的老照片。老房子的屋顶上,瓦片都陈旧了,生出了许多纤细的草、伶仃的小树,偶尔还会看见几朵摇曳的花,也都被镀上一层橘红,十分迷人。家家户户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弥漫在房顶的上空。灰色的瓦片,更加绰约了。在我的眼里,每一家房顶的灰瓦片,都在讲述着故事。
我更喜欢把它当作一部书来读。打开来的书页,袒露在一片灿烂的阳光底下。阳光从早到晚,一行行翻阅,一字字琢磨,春风、夏雨、秋霜、冬雪……被阳光,明了,又暗了;暖了,又凉了。袒露在风里、雨里。风一阵阵吹来,将那风雨的故事,积淀在厚厚的书页里,铭刻进一个个秦篆汉隶中,清晰了又模糊,模糊了又清晰。一片一片瓦,就是一个个沉甸甸的文字,记载了一段岁月的风风雨雨,也记载着一个家庭的喜怒哀乐、艰辛与富足。有时候,我会痴迷于那横纵成行的字符。那种青灰的色彩,足够凝重,足够丰厚。书页翻不动,岁月也不会回到过去,我们却可以从那一片片青灰色的瓦上,咀嚼岁月的苍凉,怀想往昔的分量。
瓦片坚硬,却抵不住岁月的坚硬。
瓦片的颜色深了,淡了;瓦片的分量重了,轻了;瓦片的棱角渐渐磨损。有些纯度不够的瓦片,在岁月行走的脚步里,开裂、破碎,破坏了一房顶的美感与韵律。岁月。变得残缺不全;日子,也阴晴不定。
碎了的瓦片,漏风、漏雨,也漏了一段平静日子。
风袭着雨泼洒在瓦片上,而从那破碎的瓦片渗漏下去。一滴、两滴、三滴……雨点终于寻到了瓦片的破绽,放肆地顺着泥土钻下去,在屋子里一圈一圈画着圆,染着发黄的图案。一瓦破碎,全房顶的瓦片,似乎荡然无存。男主人一边诅咒着这该死的天气,一边搬来梯子,爬上房顶,将那破碎的瓦片捡拾起来,扔到泥水里。破碎的瓦片瞬间就被泥水淹没。
来自泥土,最终,又归于泥土。
脱离了泥土的瓦片,却从不拒绝尘土的拜访。一粒粒的尘埃,随风飘来,落进瓦片温暖的怀抱。经年累月,片片瓦片的缝隙间,沉淀出一片泥土。
瓦与泥土,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草籽随风飘落,有树木的种子被空中的鸟儿遗失,跌落下来。这些草籽、树种、山花的种子,在高高的房顶,在一垄一垄的灰瓦片里找到了家的感觉。
草籽、树木的种子发芽、生长、长大。一片绿意在青灰色的瓦上蔓延明亮。
灰瓦片,一片挨一片,一片扣一片,环环相扣,片片相依。覆盖在千家万户的房顶上,蔽着风风雨雨,护佑着屋下那些平静的日子。鸟儿飞来,在瓦片底下寻找到了安全与温暖,叽叽喳喳,在那里生儿育女,繁衍生息。一窝鸟儿飞走了,又有几窝鸟儿在瓦片底下找到了自己的家。鸟儿起起落落,翩翩然,一房瓦片成了鸟儿的乐国。
冷峻、坚硬的灰瓦片啊,终于没有失掉泥土的仁厚,承载着岁月,也托举着生命。
选自《儿童文学》(经典)2019年第7期
孫国华,散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