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靠(短篇小说)

2019-09-10 07:22洪忠佩
作品 2019年10期
关键词:婺源

洪忠佩

淑媛欢喜坐在大夫第跨院二楼的美人靠上,俯瞰着门前的水街。实际上,水街在淑媛的眼里是可以忽略的,她主要是在看水街上过往的村人,还有凌波的马头墙一如水墨的倒影。淑媛注视着水街上的行人,行人的目光也在邂逅她。淑媛侧坐着,右手与身体都倚在美人靠上,披肩的长发,以及脖子上的丝巾都在缓缓地飘动。尽管视线有些距离,村里人的目光还是在美人靠上搁浅了。

有好几天了吧,同住在一个村子里的,甚至左邻右舍,人们对淑媛的身份还是捉摸不透。老底子里,大夫第是旺宝家的祖居。旺宝家祖上的显赫,在清朝咸丰年间到了顶点,先祖不是因为读书考取功名,而是在广东做茶叶生意发了财。有了钱,想法就多了,他给清政府捐款捐了个五品的虚职,花了十年时间在家乡理田建造了大夫第,并起堂名——春蔼堂。石库门枋,水磨青砖,戗角飞檐,前后堂,两天井,非常气派。有意思的是,旺宝家祖上建大夫第时,不仅门口用“三步金阶”表明身份,还在门枋石础上雕刻的“狮子滚绣球”上,加上一筐书,并用飘带、铜钱串起一片黄金叶,表达了自己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和“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的理解与祈愿。这样的雕饰衬托,构成了旺宝家族的全部背景。连接大夫第的跨院,是旺宝家祖上专为女儿建造的“小姐楼”,亭阁式的,美人靠临着水街,好比是一个足不出户的观景台。大夫第从满堂华彩,到繁华落尽,也只不过是两百年左右,个中透出一个家族的兴衰。村里人将旺宝家掐来算去,三代单传(据说,旺宝母亲生他之前,怀过两个,都胎死腹中),连大学生都没有数出一个,外地走动的亲戚也少。当年,旺宝在浙江打工,连他父母去世,他都没有赶上送终。是旺宝媳妇?他不可能有这样的福气。如果不是,又怎么能够住在他家?若是客人,哪来这么洋气光鲜的客人呢?

在旺宝家,这称得上是和尚拜丈人——头一回的事。村里人越琢磨,越没有头绪了。

村里有好奇的妇女,不怕生疏,与淑媛照着面笑过,就上跨院的美人靠和她搭讪闲聊。淑媛安静,很少主动说话,更不愿意去东拉西扯谈及自己的身世,她只是一句一句地应着。不说吧,又怕失了人家的面子。每一个问的问题如出一辙,像民警查户口似的,说话的语言习惯都变了。淑媛不想让自己成为村民更多的谈资,她的回答简洁得不能再简洁了。比如问:理田村怎样?答案只有一个字:好。又问:到理田村做什么来着?答:玩呗。再问:那你是做什么的?再答:做服装的。还问:一个人出来,家里怎么办,衣裳就不用做了?答:嗯,是的。淑媛对自己这样的回答感到不可思议,她庆幸自己是处在理田村这样一个无人认识的村庄,如果让她们知道自己三十岁了没有结婚,还不把她当怪物看才怪呢。

聊过之后,村里人才知道淑媛是旺宝在浙江打工企业的同事。聊天的妇女一个个好像都意犹未尽,还想聊点什么,看到淑媛心不在焉的样子,不得不放弃了。问归问,说归说,村里人源自内心的热情并不落下。邻家的妇女,一个个对淑媛特别热心,家里蒸菜蒸饭都会送上一碗,炒碟南瓜子炒碟黄豆也要递上一把。

唉!一个人的时候,淑媛情不自禁吐出一声叹息。有谁知道,淑媛平静的外表,内心藏有怎样的汹涌?又有谁知道,淑媛来婺源有着怎样的渊源与情感?淑媛一个人住在大夫第,房屋太大了,她害怕屋里夜晚的静,以及夜晚的暗。在夜里,淑媛除了在房间里喝茶,还学会了抽烟。淑媛学抽烟,呛过之后,纯粹是玩,吸了,并不吞下肚,只在嘴里打个转,就吐了出来。她主要是觉得,一支香烟,一根火柴,能够在夜里温暖和照亮自己。

说起美人靠,理田村还有说头。相传最早的美人靠,是春秋时吴王夫差专为西施量身定做的,也称“吴王靠”,至于什么时候传入婺源民间,各地说法不一。众所周知,西施出生在越国苎萝,也就是如今萧山临浦镇苎萝村。若是去剥开历史包裹的故事,在君王面前,西施与范蠡只不过是一枚棋子。当年,辅助越王选中西施的是范蠡,灭吴后帮助西施逃离勾践的亦是范蠡。后来,他带着西施翻山越岭,一路风尘,来到了“吴楚分源”的婺源,并把婺源作为了最后的归隐之地。正是这样传奇的故事,让淑媛坐在美人靠上有了更多的兴致与遐想。而美人靠的设计呢,非常人性化,随人的身体坐姿而造形,木质的条椅,靠背弯曲,有着很好的舒适度。在婺源,美人靠的建造,大多倚靠在天井四周,也有建于回廊,抑或亭阁围槛的。

淑媛称得上是个美人胚,高挑,靓丽,身材凹凸有致,尤其脸上,很难看到岁月的留痕。惹眼的是,淑媛有一对电视里柳岩那样的乳房,仿佛随时在胸衣中呼之欲出。村里男女走过大夫第,难免都要瞥上她几眼。对这样的胸形,村里的女人是嫉妒的。同样是女人,怎么人家能长得那样挺呢?相比之下,村里妇女那些菜碟乳、布袋乳还叫乳吗?要么扁平,要么过大,总之胸形不如人家好看。如果看到自己男人偷偷瞄去的目光,心里真的有一种酸溜溜的醋意。本来,有些微妙的事,放在心里是美好的,可偏偏有人挑明了。村里有好事者說,自淑媛入住大夫第后,过往水街的男人比平日多了去了。甚至,在水街上径直走的很少,有人明明已经过了大夫第,转瞬,又折了回来。然而,淑媛一来,眼睛发亮的不只是村里的男人,在大夫第隔壁的隔壁屋开副食杂货店的春花婶也乐坏了,来她店里买东西的人多了,她的烟酒销量增长明显。

村里的妇女与淑媛搭上了话,就算熟络了,一个个开始口无遮拦:

啧啧,看看这身段,前凸后翘,这才叫身段,怪不得男人的眼睛都像猫见着鱼似的。

哟嗬,哪像你,长得水桶似的,恐怕你家男人都抱不住了。

乌龟别笑鳖,同在一个窟里歇。你呀,也好不到哪里去。

咦,像水桶怎么啦,男人喜欢就行。长得纰瘪稀瘦的,男人睡上去都嫌骨头硌人。

嗯,就是。男人嘛,就好这口,肥就肥点,不嫌腻。哪像你家,野猪吃禾——不论籼糯。

就是嘛,田要耕,地要种,你家男人又没坏,难道不好这口吗?夜长着呢,苦就苦了那些常年不在家的。

你们这是老太婆喝粥,无耻(齿)下流呀。男人是犁,女人是地,只有使坏的犁,没有耕坏的地,是不是,啊?

你一言我一语,女人们七嘴八舌,说着说着,就动手呵起痒来,你挠腰,她挠腋,甚至有的在胸部还要挠一把。于是,几个人像捡到了笑票,笑着一团。淑媛在乡村呆得少,对她们半荤半素的话体会不深。然而,她还是被她们的情绪感染了,跟着笑了起来。

更多的时候,淑媛不谈不问,坐在美人靠上沉思。

几天前,淑媛从诸暨到婺源,是她和旺宝二个人之间达成的秘密。淑媛姓陈,祖上从姚江迁到诸暨。陈,在诸暨是大姓,若是十个人坐下,起码有八个是陈姓的。淑媛对父亲的记忆是缺失的,算是在单亲家庭长大。她母亲在陈氏家族的帮助下,经营一家制衣厂。五年前,一场车祸让淑媛接过了母亲的企业。三人成众。在淑媛摸不着头绪的状态下,是旺宝拉着婺源同乡炳泉从厂里挺了出来,一位抓生产,一位管销售,帮她捋顺厂子走上了轨道。淑媛也用三年多的时间,改变了旺宝从陈董到陈姐的称呼。对旺宝与炳泉,淑媛是绝对认可的,凡是制衣厂的大事,都和他们一起敲定。这天,工厂一批外贸订单顺利交货,按常理陈董是要召集有关人员庆祝一番,上午都说好的事,可晚餐前她却变卦了,让旺宝代替她出面。

不知怎么的,突然脑壳发蒙。淑媛疲惫地对旺宝说,晚上的应酬,你去去就是了,我只想一个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走走。

是厌倦,还是逃避,其实淑媛自己都说不清楚。

旺宝急了,说这怎么能行呢,看你恹恹的,是不是忙坏了,身体不舒服?应酬是小事,不就喝酒吃饭嘛,主要是你一个人想去哪?要不,我陪你去散散心?旺宝知道,淑媛有时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只有顺着她去。而有时候,旺宝提出一些建设性建议,淑媛还是不折不扣地采纳的。

淑媛用手捋了捋头发,道,你傻呀,正因为有你在厂里把着,我才可以出去走走。你又不是不清楚,东南亚的两批单子马上就要赶货了。哼,没想到,你也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旺宝听得出,淑媛话里有了责备的意思,他急忙解释道,我不是担心你吗,那就让办公室晓芸陪着你?

我不是说了吗,只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淑媛嗓音很低,慵懒而倦怠,道,嗯,你在厂里算是元老了吧,你的家乡我还没去过呢,听说山清水秀的,就去婺源怎样?

旺宝正在寻思淑媛去什么地方比较好,一听说她想去婺源,立即应道,好啊,这个倒是可行。去婺源走衢金杭高速,全程只有三百五十公里左右,开车四个多钟头就可以到我家了。

我是说去你家乡,说去你家了吗?淑媛用双手揉了揉太阳穴,道,不过,这个主意倒是不错,既然要去小住,就住你家吧。

淑媛说得爽快,旺宝却犹豫了,一栋平时没人住的老房子,她怎么能够住下呢?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不让淑媛去住,她又会有怎样的想法?旺宝不好意思地说,老房子,不嫌弃,去住就是了。不过,我家里手机信号不太好,你要打电话就站在楼上去打。

没信号更好,图个清静。淑媛瞄了旺宝一眼,说,我去婺源,你知道就行了,对谁也不许说。

旺宝从钥匙扣上剔下一把钥匙,笑着应道,姐,见外了。

看你这样,不会跟人私奔吧?旺宝看到淑媛还是闷闷的,一脸忧郁的神情,想活跃一下气氛。

私奔?淑媛剜了旺宝一眼,淡淡地笑道,那,那可说不定。

凭什么?旺宝说了出口,自己都觉得问得莫名其妙。

哦,你说呢?淑媛把旺宝的问话,还了给他。

即便是拥有一家二百多名员工的企业,淑媛还是觉得有一种孤独感。当然,与旺宝一起就不一样了。淑媛想,是与旺宝萌发了恋情吗?似乎是,又似乎不是。关键是,旺宝长着一个不开窍的木鱼脑壳。之前,淑媛试探道,我都三十出头,老姑娘老成精了,再不嫁就真的没人要了。淑媛看到旺宝只咧着嘴,憨憨地笑。旺宝应该懂的,不然,他怎么会躲开淑媛的目光。想到这,淑媛的脸红了一下。怎么啦,是自己在渴望恋爱吗?之前,淑媛也谈过几次恋爱,年龄不同,德性一样,见面没几次,就想直奔主题,躲都来不及。后来,就疲了,索性不理不睬。

那天,车上的JPS导航直接将淑媛导到了理田村。出发前,听旺宝讲了又讲老房子在村中的位置,淑媛没费劲就找到了水街边的大夫第。之所以称水街,是理田村中有一条“破肚河”,河两边依次是青石板的街道和民居。沿水街的斑驳墙面上,残留着“谁烧山,谁坐牢”“见证怀孕,持证生育”“大家一条心,建设新农村”等标语。打开大门,淑媛整个人都傻了,老屋比想象中的还要大,霉味扑鼻,天井里长出了绿绿的苔藓。上门头,挂着的应是旺宝家祖宗的遗像。照壁的长条桌上,摆着瓷的桃瓶、插屏的镜子。淑媛没有洁癖,她还是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眉头。伫立堂前,淑媛的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古宅深深”“人去楼空”这样的词。心想,在这样的老房子里住段时日,真的要下定决心才行。淑媛住在大夫第樓下的房间,已经按照标准间设施改造过,彻底失去了原貌。床是实木的,床垫是席梦思的,床头柜上的台灯,倒是洋气,是景德镇瓷器的,还配了绸缎的灯罩。而对面的厢房,昏黄的白炽灯还是很难驱散房间里的黑暗。等眼睛适应了过来,淑媛才看清报纸和奖状像膏药一样贴在房间的板壁上,焦黄,褪色。报纸的报头、标题,还依稀可辨。比如《人民日报》《江西日报》《赣东北报》的报头,以及十一届三中全会、万元户的标题,等等。而奖状的奖励内容呢,已经模糊不清了。无论报纸,还是奖状,都一如皮癣,手一摸就掉屑。淑媛猜也猜得出,这是旺宝少年时住过的房间。十分钟,还是更长,淑媛恍若忘了呆在厢房有多少时间。她把灯绳开关拉了一次又一次,白炽灯一明一熄,一明一熄,开关的嘀嗒嘀嗒声,清脆,悦耳。淑媛发现,房门口有两根柱子,靠石础的部分已经被白蚁蛀空了。

淑媛到理田村的第一餐饭,是在镇上的馆子里吃的。在胖嫂餐馆,她点了一碟小白菜、一碟小河鱼,由于小白菜里加了蒜泥,小河鱼里放了紫苏,有一种久违的味道,特别爽口鲜美。出门前,淑媛看过老屋的厨房,炊具俱全。返村的时候,淑媛买了一把白菜、半斤香菇、半斤青椒。淑媛想到自己在老房子里煮饭炒菜,有一种莫名的新鲜与兴奋。

夜晚,村庄的倦鸟归林,一家家的大门也就闩上了。高耸的大夫第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灯火。古怪的是,淑媛睡在老房子里,睡得特别安稳。

到理田了,勿念。旺宝收到淑媛的微信后,她的手机一直关机。

淑媛从浙江传媒学院毕业后,在诸暨的一家事业单位上班。五年前母亲的一场车祸,让淑媛脱离了朝九晚五的生活。面对突如其来的打击,旺宝觉得她是那么的无助。据说,当时淑媛母亲办厂的时候,就有过波折。一瞬间,她母亲没了,亲戚之间为股份的事差点撕破了脸皮。当时的境况可想而知。制衣厂一垮,二百多名员工失业不说,淑媛的压力也扛不住。作为制衣厂的技术骨干,旺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企业倒,他豁出去了,拉着同乡炳泉一起支持淑媛。厂里员工都是外来打工的,谁想失业呢?于是,一个个都站在了旺宝的方阵。似乎,淑媛在旺宝和炳泉他们身上获得了一种精神上的暖意。

企业的难关虽然过了,但淑媛心中的创伤却没有愈合。淑媛的睡眠一直不好,即便睡去,也是梦境连连。做梦,本来是个人的事,你不说,即便在梦里捡到一沓钱杀了一个人,也只不过是一个梦而已。淑媛却不这样,她的每一个梦都不能烂在肚子里,只要能够记起来的,她都一五一十地对旺宝说。起先,旺宝有些好奇,淑媛的梦并不缺听众,办公室、设计部、营销部的女孩子多的是。渐渐地,旺宝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了,淑媛是把他作为倾诉的对象,她的情绪与喜恶,全部在讲述中。日子久了,淑媛一开口,坐在边上的旺宝必须洗耳恭听。好几次,淑媛说她梦见母亲了,尽管她仰起头,旺宝还是看到两行眼泪从她脸上滚了下来。一次,旺宝动情地对淑媛说,我和你一样,都是孤儿,同病相怜,你比我长三岁,以后你就做我姐吧。旺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居然会冒出这样的话。淑媛一边抽泣,一边用手捶着旺宝的手臂。

看上去,淑媛的身高与旺宝差不多,其实要隔五厘米左右。旺宝知道,淑媛连自己的初恋史都没有对他隐瞒,是意味着什么。然而,在旺宝心里,淑媛是他的老板,甚至是他的姐,自己只是一个打工仔而已。他可以为制衣厂的事忙得团团转,可以接受淑媛没有来由的生气,却把心里一棵长起的爱的芽头直接掐断了。很多时候,旺宝都是淑媛的忠实听众,甚至被她导入了似梦非梦之中。

大概是八九年前吧,旺宝刚出来打工,父母为他介绍过对象。旺宝一年难得回两趟家,也就黄了。后来,旺宝的父母相继去世,他的婚姻问题就一直被耽搁了。俗话说,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纱。在某种程度上,旺宝始终没有把这层纱点破。炳泉看到旺宝与淑媛经常在一起,又谈得来,就想撮合两个人,让旺宝挡了回去。

你忙糊涂了吧?旺宝对炳泉说,淑媛是谁,她是我姐。

你说什么呢,一个未娶,一个未嫁,都有追求的权利。再说了,女大三,抱金砖。陈董哪样不好,配你是绰绰有余。你知道别人怎么议论,说你小子不知道给陈董灌了什么迷魂汤。炳泉话里有了责怪旺宝的意思。

别人私下怎么说,我不管,旺宝拍了拍炳泉的肩膀道,至少你不能乱说,谁叫你我是兄弟呢。

你就装呗,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其实,你把真实想法和老哥说说也无妨,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呀。炳泉一脸认真地道。

旺宝摇摇头道,老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话要说起来,就复杂了。简而言之,有些事,不便想,也不便说。

打不通淑媛的手机,旺宝心里着急。旺宝不好打电话问村里人,也找不到合适的人问,他只好给淑媛一条条地发微信:

昨晚睡得安稳吗?

山村水冷,洗澡记得要把水烧热。

沿着水街走,上游有个水库,风光不错。

大门后门闩上,还要记得锁上房门。

夜里怕黑,直接不要关灯。

看到微信,给我回个电话吧。

住不习惯,觉得孤单,就早些回来。

淑媛的车,在离理田村二十三公里的盘山公路上停了下来。宝马底盘低,进麻田岭的机耕道坑坑洼洼,车子没有办法开。如果在以往,淑媛早就掉头走了。可今天不行,她要去的是炳泉家所在的麻田岭村。淑媛下了车,她选择了徒步。

理田村与麻田岭村,虽然都处在婺源的北部,却属于不同的乡镇管辖。据说,从麻田岭村的山槎岭翻过岭脊,就是安徽休宁的地界了。淑媛远远地望去,一棵棵繁茂的枫树,还有香樟,遮住了麻田岭村的村貌。而村口的路灯,就钉在树干上。

麻田岭村,空荡荡的。淑媛从村口一径走,快到村尾了,家家关门闭户,还是碰不到一个人。伏在巷子里的狗,伸起脖子汪汪地吠了几声,也就对淑媛失去了兴趣。好在狗不吠了,淑媛明显已经害怕。看上去,这狗应是属于温顺的那种土狗吧,吠了几声就卧在原处了。一只公鸡倒是调皮捣蛋,伸起脖子昂着头,一阵猛啼,啼过之后还咯咯咯地啄着母鸡满地跑。前面的巷子里,阳光拉起一条斜线,刚好落在青石板的路面上,那倚着墙脚的石磨,像似一个遗落在巷子里的阴阳鱼。巷口的土坦呈椭圆形,并不规整,边上是菜园瓜架,以及旧屋料,还有裂了口沿的陶瓮陶缸。坦中呢,摆满了竹垫、竹筛、竹盘,竹笋与蕨菜都是竹筛竹盘中的晒物,依稀能闻到笋与蕨晒出来的淡淡的清香。在阳光下走了一段长路,淑媛的腿脚已有了酸痛的感觉,身上汗滋滋黏糊糊的,她觉得有些燥热。

像似被人遗忘了的麻田岭村,只有理田村的四分之一大小,大概三四十户人家的样子。村里人家随着山沟的溪水转,新开的公路却绕着山口走了,等于是与麻田岭村擦肩而过。淑媛走进这样一个陌生的村庄,只想去看望炳泉的父母,还有他智障的弟弟。说实话,从理田村到麻田岭村的路上,淑媛心里还没有确定要去做什么,或者说为什么要去做这样一件毫无结果毫无意义的事——因为,淑媛要去看的据说是一个长年被绳索拴捆着的人,一个精神出现了问题而又治疗不好的疯子。与其说,淑媛是想去了解這样一个家庭的生活状态,更多的是她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触动。淑媛不止一次听旺宝说过炳泉家的困难境况,主要是有一个疯了的弟弟,也就是他们话中所谓的痴子。二十多年了,炳泉家的生活状态究竟是怎样维系的呢?

好不容易,淑媛在村中巷口看到了一位妇女晒衣服的身影,她右手打着石膏板绷带,左手吃力地把衣服晒在竹篱上,没有拧干的衣服有水珠在滴落。她疑惑地瞟了淑媛一眼,好像听不懂淑媛的问话似的。她旁边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孩,似乎被淑媛的问话吓到了,转身就跑。当淑媛再次问路时,虽然妇女讲话慢吞吞的,但由于话音带着浓郁的地方口音,淑媛根本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妇女只好一边说,一边比画着。之后,她左手提起竹篮,愤然道,那痴子呀,气结着哩。

淑媛听旺宝不止一次说过,炳泉家是书香门第,祖上中过进士。炳泉家老屋的楼上也设了美人靠,老屋的形制与旺宝家比,自然要逊色得多。炳泉家的大门是虚掩的,淑媛怯怯地推开门,发现靠天井的檐头与横梁,都用杉木打了个点撑,而埋头坐在堂前木椅上闷闷地抽烟的应是炳泉的父亲吧。屋外屋内光线反差很大,一进屋,仿佛屋内的昏暗可以将淑媛彻底淹没。片刻,淑媛对屋内的光线慢慢适应了,看到了地上的狼藉和桌凳上的灰尘,香椅桌上,时辰钟已经停摆了,真正成了摆设。而梁钩上挂着的风干肉,已经长出了绿色的霉点,屋内漫溢着一股酸腐的臭味。没有进入炳泉家前,淑媛脑子里想象过无数的场景,但与现实的差距还是太大了,简直沾不上边。

我……我是炳泉的同事,淑媛告诉炳泉父亲,正好在婺源,顺路过来看看。 哦?欢迎,欢迎!炳泉父亲说着,急忙拿了一块抹布把木凳擦了擦。可,那抹布本身就油腻腻的,已经无法判断原来的颜色了。炳泉的父亲一头白发,乱蓬蓬的,他双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僵在腰边,一脸的尴尬。

阿嚏!许是屋里异味太重,淑媛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这时,淑媛听到了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或者猫的哀叫,沙哑,低沉,时断时续。是的,时断时续的声音应是从隔壁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不怕你笑话,我家有个痴儿子,就关在隔壁房间哩,炳泉的父亲看出了淑媛的疑惑,无可奈何地说,这是没办法的办法呀,他从十几岁开始就疯了,婺源、横峰、上饶,甚至外省的精神病院都带他去医了,根本医不好。现在情况还是算好的,他若是犯起病来,暴躁猖狂得很,我根本掌控不了,全家人都跟着倒霉。有的时候,他身上布纱(衣裳)都撕得一根不剩,不捆起来,又能怎么样呢?

面对炳泉父亲的讲述,淑媛不知道怎样搭腔,她只有嗯嗯地应着。

唉,在村子里,他是不晓得要脸面了,问题是我们丢不起人啊。炳泉的父亲偏过头,叹道,万一……万一再闹出个什么事,这样的家庭赔都赔不起。二十多年了,一天天都是在担惊受怕中熬过来的。

炳泉的父亲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像被什么话给堵住了,又低头闷闷地开始抽烟。

作为倾听者,淑媛只有不住地点头,她一句也没有打断炳泉父亲的话。她记不起来了,恍惚与炳泉的父亲有过一面之缘似的。

炳泉智障的弟弟,名叫炳森,他一年四季就被拴捆在堂前隔壁的厢房里。尽管有心理准备,一见面淑媛还是吓了一跳,惊愕道,这……这怎么可以……她看到,炳森蜷缩在门槛边,露出半截裸露的身子,像个软体动物,一身虽然脏兮兮的,但脸上身上还是有一种白——那种没见阳光少了血色的白。他嘴里嘟囔着,有时含混,有时低沉,有时尖厉。

淑媛僵着,她站在房门口,甚至怀疑自己看到情景的真实性。

而炳森的眼神木木的,呆滞得很,似乎看不到淑媛的存在,整个人仿佛处于一种失听或者失明的状态,只是,他嘴里嘟囔,或者呜呜地叫着。他的面前,一只搪瓷碗搁在地上,搪瓷碗里还有零星的饭粒。

炳森的精神障碍,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他父亲也说不清楚。那精神上的障碍,就像一头无形的怪兽,潜伏在炳森的身体里有二十几年了。后来,他的身体只是一个幌子,而他就依附,或者变成了怪兽——一头充满了暴力,威胁性极强的怪兽。于是,他的精神病史等于给家庭判了一个无期徒刑。炳森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按照年龄算起来,他应该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了,他的生长发育却中止在某一个年龄段,额头没有皱纹,下巴看不到一根胡须。

这时,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地从炳森头上飞过,落在他眼皮上,他眼睛眨都没有眨一下。炳森的手,还有脚上,都有绳索捆着,虽然绳子缠了布条,但手上脚上还是有明显的血痂,淑媛看着都感到悲怆和惊悚。

天哪!这样的日子怎么过?淑媛虽然没有喊出声来,但她切切实实被怔住了。说实话,她觉得这是人间另外的一个世界,如此陌生——这一切,仿佛是幻象。

厢房窗户紧闭,炳森背后的昏暗一如黑洞。

或许,淑媛在这样的情景中没有缓过神来,炳泉的母亲走到她身边了,都没有发觉。淑媛怀疑,炳泉的母亲走路是没有脚步声的。看上去,她比丈夫显得更老相,矮而瘦,脸和手粗糙得叫人不忍心去看。她肩上背着一个蛇皮袋,手上还拎着一只竹篮,袋里篮里都是新鲜的水竹笋。很明显,她是刚从山上拔竹笋回来。炳泉母亲对淑媛这位不速之客不知所措,她在淑媛身边站了一会儿,一句话也没说,就去厨房了。

一只黑猫从八仙桌底钻了出来,一声不吭地走到厢房门口,又匍匐在地。

淑媛和炳泉父亲谈话的时候,炳泉的母亲又默默地站在了边上。炳泉的父亲茫然地抱怨道,我上辈子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生养了这么一个痴儿子。我呀,这日子是过到头了,过一天算一天,不然,又能怎样呢?有时,气起来,恨不得弄死他,可我下得了手吗?毕竟,毕竟……炳泉的父亲缓了下情绪,道,以前呀,自己吹鼓吹还能够混几餐饭,赚几个小钱。现在呢,红白喜事不作兴吹鼓吹,都用上电喇叭了,只好一年到头靠种几亩冷浆田过日子。我那大儿子,也就是炳泉,这么多年在浙江诸暨打工,除了过年,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他要成家生儿育女,也不容易。

这时,炳泉的母亲已经揉着眼睛在哭泣了。她身体在颤抖,泣不成声,说与老头子都挨邊七十了,说得不中听点是黄土埋到颈了,一把老骨头爬得动摸得动还可以照顾痴儿子,万一有那么一天,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呢……炳泉父亲瞪着妻子,意思是不要当着客人的面哭哭啼啼的,可她根本控制不住,哪还顾得上脸面呢。

淑媛见不得老人哭,她一哭,淑媛的鼻子就发酸。炳泉母亲的哭诉,刺痛了淑媛,她有些站不住了,心里泛起一阵阵酸楚。俗话说,养儿防老。可这样的家庭,别说炳森今后如何,就连谁来伺候老人都是一个大问题。即便让炳泉待在家里,也不太现实,毕竟他扛着一个家庭的重担。淑媛所看到的只不过是一个片刻,而炳泉家二十多年的生活困顿,又是集结着怎样的情景呢?从某种程度上说,炳森这样的生命状态是生不如死。一个人,没有喜怒哀乐地活,没有七情六欲地活,那能叫活着吗?但,这也是生命的缘啊,作为他的家人,谁又会舍弃呢?

淑媛离开炳泉家时,几乎将钱包里所有的现金都掏了出来,凑起来还是不足一千元。她平时要用的钱,都在微信和支付宝里,可炳泉父亲只有一个类似于小灵通的老人机。

如果不是淑媛扶住,炳泉的母亲就给她跪下了。

走在路上,淑媛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想以后为炳泉家做点什么,以一己之力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掏心底说,淑媛感觉办厂太累,想从婺源回去后,先关了制衣厂,然后,把自己嫁了,像常人一样过上悠闲的生活。而面对炳泉家这样的困境,如果把制衣厂关了,炳泉失业了,他家靠什么维系?约莫是半年前吧,义乌的宏盛制衣厂因为迪拜的一个大单失误,工厂倒了,老板消失得连影子都找不到,一百多人几乎大半年没有拿到工资。在一百多人中,有多少是类似炳泉这样的家庭呢?淑媛想都不敢想。炳泉的父母把淑媛送到村口,塞了一袋干笋一袋茶叶到她手上,转眼,抹着泪走了。

绵延的山峦,是村民收入的主要来源。尽管,麻田岭村出产茶叶、香菇、木耳、竹笋、柽籽油(山茶油)等特产,产量却不大,上不了规模。而村里的年轻人呢,在村里根本呆不住,菜篮装泥鳅——走的走,溜的溜。活人总不能给尿憋死吧,他们的目光早已掠过了县城,甚至江西,都盯住了周边的省份,比如浙江、福建、广东等。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按照旺宝的说法,他们是邀着走,却很难一起回。而留在村子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村里没有教学点,小孩到了上小学的年龄,还要靠老人送去外村上学。这,就是麻田岭村明摆着的实情。隔壁的坎底村与坎上村,比麻田岭村更小,连手机信号都没有,一个村七八户人家,老人小孩统统坐下来,还不足两桌人……像炳泉家,在麻田岭村是属于畸形的,而在山里村庄,类似这样的家庭是否就只有这一家呢?村里的房屋常年空着,算得上是在村庄的一种缺席吧。这仅仅是村庄的在场与村人的缺席吗?个中的纠结与缺失,村里的老人说不清楚,淑媛更说不清楚。

麻田岭村口,枫香与香樟树高耸,冠幅很大,山坡上的檵木枝头开出了细碎的白花,杜鹃红的白的开得正艳。淑媛看到路边的田地大部分都抛荒着,只有几只白鹭,还有一群黑乎乎的鸟,以及麻雀在路边的田里觅食。出了村口,打着石膏板绷带的妇女追上了淑媛,她从怀里掏出一枚银簪,问淑媛要不要。淑媛尴尬地笑了笑,她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可钱包里却摸不出一张纸币。跟在妇女屁股后的小孩,噢噢地囔囔着,一转眼就跑了。

麻田岭村的炳泉家,成了淑媛婺源之行的一个心结。一路上,她为炳泉多年的勤俭找到了答案。或许,炳泉生活的全部,就是背上有一个沉重的家。想想,自己五年前的无助,有炳泉的无助吗?

没有!

沿着理田村的水街一径走,淑媛走上了新塘坞水库。站在水库坝上,她鸟瞰到了理田村全貌。而水库坝边蜿蜒的驿道呢,宛如村庄的美人靠一样,山水的锦绣与村庄的古朴相互映衬。

新塘坞水库,波光潋滟,林木葱郁,理田村的饮用水和灌溉全部源自这里。淑媛漫步在水库边的茂林之中,有着醉氧的感觉,空气中飘逸着野花的清香,还有树木清新的气息。淑媛打開手机拍照,想发条微信,旺宝的微信一条条地溜了出来。读过之后,淑媛按捺不住,放声哭了起来。心中所有的屈辱、忧郁、愤懑、怨气、爱慕,仿佛随着泪水一泻而出。

或许,是淑媛的哭声吓着了林间的鸟与昆虫,它们都噤了声。哭过之后,淑媛在手机微信里读到了一篇大凉山四年级学生苦依五木写的作文:

爸爸四年前死了。

爸爸生前最疼我,妈妈就天天想办法给我做好吃的。可能妈妈也想他了吧。

妈妈病了,去镇上,去西昌。钱没了,病也没好。

那天,妈妈到了,看看妈妈很难受,我哭了。我对妈妈说:“妈妈,你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支持你。把我做的饭吃了,睡睡觉,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妈妈起不来,样子很难受。我赶紧叫打工刚回家的叔叔,把妈妈送到镇上。

第三天早上,我去医院看妈妈,她还没有醒。我轻轻地给她洗手,她醒了。

妈妈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小名:“妹妹,妈妈想回家。”

我问:“为什么了?”

“这里不舒服,还是家里舒服。”

我把妈妈接回家,坐了一会儿,我就去给妈妈做饭。饭做好,去叫妈妈,妈妈已经死了。

课本上说,有个地方有个日月潭,那就是女儿想念母亲流下的泪水。

这篇作文的标题是《泪》,虽然只有300多字,却足以让淑媛泪流满面。

回到村里,淑媛觉得心里通透多了。五年前,母亲的后事是旺宝一手帮忙操办的,自己也应该去看看他父母。淑媛觉得,从情义上想,也是必要的。她在杂货店买了香纸,向村里人问了路,一个人去了旺宝父母的墓地。不知道是陌生,还是小径荒芜,去往墓地的路显得特别漫长。

焚香,烧纸。淑媛作过揖后,一句话也没说,她只念了吕德安《致母亲》中的一句诗:

我还是那样悄悄地回来

给你带回你现实的儿子

爱,需要理由吗?淑媛也说不好。她转身的时候,恍惚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向她奔来。本来,淑媛昨天晚上就想好了,准备回去与旺宝商量,把大夫第进行修缮办成民宿,名字就取“美人靠”,可以让浙江的朋友,还有厂里的客户到理田村休闲度假。然而,淑媛现在改主意了,她要办就先在村里办幼儿园,抑或养老院。

往往,人生的际遇,以及爱,都是一念之间的事。

责编:王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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