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意
有人说,中国工艺中有两个经典颜色,一个是清新素雅的青花,一个是浓郁厚重的剔红。但其实剔红不是一种颜色,而是一项工艺的名称。剔,代表精巧而层次清晰的雕刻;红,是指醇厚且色泽光润的红漆。当两者组合在一起时,就成了满建民心中最美的光景。
“工笔精刀摹美人,环姿燕色幻如真。晶莹髹漆千层罩,月里嫦娥羡几分。”古人曾用如此诗句描述雕漆(剔红)之美。诗中写出了雕漆工艺的两个重要环节:髹漆与精刀。
髹漆,是指在涂好灰地后的胎体上刷涂漆液,一层干后再涂下一层,以积累到适合雕刻的厚度。1毫米的漆层需要刷16道漆,而雕刻的基础一般在5—15毫米。为了保证每层漆都能自然阴干,夏季每天涂漆两道,冬季每天涂漆一道。因此,一件雕漆作品仅髹漆工序就要花费几个月的时间。因髹的漆色不同,雕漆有剔红、剔黄、剔绿、剔黑、剔彩之分。由于剔红漆器最为常见,所以在北京,剔红也在广义上代表整个雕漆工艺。
精刀,是指在漆层上进行雕刻。北京雕漆雕的内容以山水、人物、花鸟等居多。明代漆工黄成在《髹饰录》中记述:“唐制多印板刻平锦朱色,雕法古拙可赏,复有陷地黄锦者。宋元之制,藏锋清楚,隐起圆滑,纤细精致。”到了明清时期,雕工更为精细,明代雕漆圆润厚重,清代雕漆则俊秀挺拔。但总体而言,古代雕漆多以平雕技法为主,当今则采用更为复杂、难度更大的高浮雕、镂空雕等,相比之下,作品更具立体效果。
髹漆、精刀之外,一件雕漆作品的成型还需经历设计、制胎、烧蓝、涂地、描样、磨光等工序。“雕漆,是名副其实的慢工出细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才能完成一件作品。”满建民介绍,正因如此,除了作品本身在造型、色彩、雕刻上的艺术之美外,雕漆更有一份在时间沉淀之下的安宁厚重和精工细作之下的手工之美。
学会与漆相处
满建民进入雕漆行业的时候,正赶上北京工艺品外贸出口的黄金期。北京雕漆因造型古朴、色泽纯正,与景泰蓝、象牙雕刻、玉雕一起被誉为京城工艺“四大名旦”,深受人们的喜爱。北京雕漆厂更是会集了雕漆行业的能工巧匠。
1962年,中学毕业后,17岁的满建民被分配到北京雕漆厂工作。而在此之前,他甚至不知道雕漆是什么。到厂里参观的时候,看见老师傅在一片中国红上精雕细琢,一叶花瓣、一片衣角,皆清晰可见,满建民顿时被吸引住了,兴趣油然而生,他决心在雕漆厂好好学习与工作。
既然要做,就一定要做好。这是母亲从小教导满建民的话。他跟老师傅从制作刀具开始学起,然后学简单的锦文雕刻,每天八点上班,一直练到晚上十点才回家。后来,满建民被调入展品组,更有了发挥的余地。在题材上自己设计把握,在技术上追求精细完美,让他做出了一批精美的雕漆作品。1977年以后,满建民进入创新组担任组长,跟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杜炳臣、刘金波学习,刻苦钻研,博采众长,并逐渐探索出自己的艺术风格,渐渐成为厂里的技术骨干,开始负责一些大件作品的雕刻。
人民大会堂中2.8米高的《北京市花大瓶》《北京市树屏风》,广州白天鹅宾馆的《剔彩八十七神仙卷》,中旅大厦的《剔红清明上河图》壁画,大观园里高10米的雕漆抱柱……满建民运用高超的技法和細腻的刀工,在一件件作品上雕琢出山石的遒劲、草木的灵动,勾勒出人物的鲜活、故事的隽永。
在大大小小的作品制作中,满建民渐渐悟出学会如何与漆相处的重要性。“漆,同其他雕刻材料相比,具有独特性。它是有脾气的,你不按规程办事,它就会咬你(大漆会让人产生过敏反应),或者出现质量问题。”在给大观园制作雕漆抱柱时,北京雕漆厂就曾遇到一次很大的危机。当时抱柱是以铁皮为胎,做好灰地后层层刷漆,等到进入阴房进行最后阴干时却出了问题。10米高的漆层开裂脱落了。漆想要阴干必须要长时间保持在湿度70%、温度20—25℃的环境中,然而这样的环境却使铁皮生锈了,漆层自然也脱落下来。如此大的问题如何解决,厂长颇为烦恼,最后找到了负责雕刻的满建民。满建民首先将断裂的漆层揭下来,然后处理铁锈,重新打磨,再用环氧树脂将漆层一片片严丝合缝地贴回去。整个过程不能沾水,而且需要十分细致小心,极为考验技术和耐心。每次遇到问题以及思考如何解决,都让满建民一步步对雕漆有了更深的认识。在他看来,“雕刻与其他工序是一体的,不懂胎、不懂漆,就雕不好漆”。
我想看看它立起来的样子
2000年,55岁的满建民从北京雕漆厂退休。此时,由于市场转型、管理体制变化、生产周期长等原因,雕漆厂的境况早已大不如前,雕漆行业也整体萎缩。退休之后,满建民一度无活可做。
2003年底,一个偶然的机会,福州一家公司通过北京工艺美术协会找到满建民,说想做两对高3.1米的雕漆史上最大的梅瓶。对喜爱挑战的满建民来说,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又可以拿起刻刀,接着从事最爱的雕漆行业。但家里的情况却让他犹豫不决。二哥身患胰腺癌,已经没有太多时间,满建民想陪他走完最后的路程。但二哥跟他说:“你去吧,放心,我这儿没事。”因为看到不做雕漆的日子里满建民很失落,所以家里人都支持他把握这个机会。
“在福州的时候,挺艰苦的。因为我是回民,饮食上不习惯,四年也没吃过肉。”每天八小时的雕刻,常常一站就是一天。时间长了,胳膊、腿都疼。可开始了,就一定要做成。母亲的话仍响在他耳边。日复一日地坚持,四年时间,两对以《华严经相图》为题材的大瓶终于完成,分别被台湾中台禅寺和一位香港收藏家收藏。
后来,满建民的老伴儿跟旅行团去台湾旅游,临行前,满建民特地嘱咐她到中台禅寺看看。由于瓶子太大,当年满建民雕完离开时始终没看到它们立起来的样子,心里很遗憾。然而旅行团到了中台禅寺,才知道摆放这对大瓶的大厅需要提前一周预约才能参观。不能看就走吧,可满建民的老伴儿走到半道还是觉得不甘心,又折返回去,找到寺庙的负责人说:“我来就想看看这对大瓶,因为这是我老伴做的。”负责人了解情况后,破例带旅行团进行了参观。知道满师傅的遗憾后,负责人说:“这里不让拍照,但破例就破到底了,我给您照张相拿回去,让满师傅看看。”梅瓶上众佛法相庄严,两瓶分列一尊玉佛的两侧。颤抖地抚摸着手机里老伴儿发过来的照片,看着昔日的老伙伴,满建民感到由衷的高兴。
意想不到的策展人
2014年8月15日,“京城国粹雕漆—满建民从艺50周年雕漆艺术展”在北京新闻大厦艺术馆开幕。开幕式上,策展人张嘉译的出现让到场的媒体和观众都感到十分惊讶。经过张嘉译的讲述,才知道原来早在2009年,他就与满建民共同成立了雕漆工作室。
而两人的缘分还得回到满建民在福州的那几年。2008年,第二对梅瓶即将雕刻完成。此时,满建民的儿子满山正作为助理跟着张嘉译在厦门拍戏。一天,满山向张嘉译请假去福州看望父亲,随即講起了父亲的经历。张嘉译听闻后,一方面对满建民这么大岁数还在外奔波心生不忍,另一方面在了解了雕漆的情况之后,对这抹中国红上了心,萌生了出资建立一个雕漆工作室的想法。于是,他对满山说:“让你爸回去吧。”
2008年底,满建民婉拒了福州公司的挽留,回到北京。两三个月后,张嘉译联系满建民商谈工作室的合作事宜,地点就选在张嘉译自己的房子里,也是如今雕漆工作室的所在地。“我当时想,初期投50万元就差不多了,做完一件卖一件,形成资金的循环。可张嘉译说,咱们要做就做大的,不必考虑盈利,不要求工时,就做想做的,做精品。”于是,张嘉译出资,满建民出技术,工作室的事情就这么敲定下来。
随后进入了工作室的筹备阶段,满建民找了一个徒弟和一位光漆师傅,三个人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在2009年8月做出了一件高2.17米、长1.78米的双面屏风。一面雕《百鸟朝凤》,一面雕《兰亭序》,在雕漆部分以天圆地方的形式构成,外框辅以红酸枝木雕刻。随着这件作品的诞生,同年10月,满建民雕漆艺术工作室正式成立。
九年下来,从只有三个人到如今小具规模的二十余人,满建民雕漆工作室取得了不小的成就,满建民的作品在各大展览会上深受好评,也斩获了不少行业奖项。《剔红桃心春字捧盒》以腾飞的双龙与载满吉祥的宝盆环绕“春”字,“春”字内刻六方花锦,其上端坐一方寿星,寓意长寿与吉祥,获2015“金凤凰”创新产品设计大奖赛金奖。《剔红松鹤延年挂屏》以平雕、镂空雕手法,将“松鹤延年”这一传统吉祥高雅的题材以雕漆技艺表现,画面层次分明,刀法细腻,松柏枝干苍劲,仙鹤身姿灵动,获2017“百花杯”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奖金奖……
除了在传统的题材、造型上精益求精外,出于市场的考虑,工作室也开发了一些小件产品,如手链、吊坠等。“这是我儿子满山开发的,虽然东西小,但都做得十分精细,大家也挺认可。大件的雕漆作品价格相对较高,这些小首饰更适合面向大众来推广雕漆。”
2019年是满建民雕漆艺术工作室成立的第十年,满建民有着不少计划:“我想办一个师徒汇报展,算是工作室十周年成果的展现,再重新做一本画册。而创作方面,有一套山水故事的四十二屏,我打算一边做一边教徒弟,还有一个2.8米高的大瓶也在计划中。”
雕漆是什么?每当人们怀着疑惑这样问起的时候,满建民都感觉挺无奈。他今年73岁,做雕漆56年,看着这门传承千年的手艺,做的人越来越少,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他忧心的同时深感时间的紧迫。创作,宣传,授徒……他没想过到什么年龄停歇,“干到干不动为止”是担在他身上的责任,也是他对雕漆的不舍。
满建民,1945年8月14日生,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中国工美行业艺术大师。擅长山水、动物、花鸟雕刻,在高浮雕、圆雕、镂空雕等技法上有较大突破,首创嵌漆技法。其作品常借鉴中国画的艺术效果,雕刻细腻,工艺精湛。代表作品有《松鼠葡萄大圆盘》《子孙万代葫芦盘》《剔红春字捧盒》等,多次荣获中国工艺美术行业金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