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沱醉归诗满纸

2019-09-10 07:22马力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屈原

马力

船泊茅坪港。跟了一路的湿云,压得更低。虽不在夜里,微茫的天光下,雾气飘卷,江面愈溟濛了。

雨,屈原用泪水等我们。

雨坠得细,像愁丝。这愁丝是屈原的,在楚辞里缭绕。

屈原的忧愤之咏在诗史上弥散,两千年是它的艺术长度。当世的作用,他切盼;后世的影响,或许也想到了。为这,他探寻到一种富于生命力的表现形式——骚体。

“诗三百”感动过他。欢乐的劳作场景、丰盈的乡间风味、朴素的情感爱恋、神圣的祭祀歌唱……中原先民的群体性吟诵,带着周代社会的生活气息,融进愈觉孤苦的魂灵——只因屈原的内心太悱恻,太怆悢,太凄楚,太惨怛,风雅颂中的四言句式,载不动他的忧思,唯有拖长了腔调曼声高吟,做乐章式的寄慨,方觉尽意。况且桑间濮上的郑卫之音,跟他的家国之痛亦难同调。《离骚》《九歌》《九章》《天问》……他驱遣华艳炫冶的语汇精心雕镌诗歌宫阙的每个细部,古雅的音律、宛转的唱叹,尽为性情所主。寥廓水天,响彻激楚之清声——辞。

鲁迅论《骚经》,以为“较之于《诗》,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出语切当。钱基博说“《楚辞》者,上承三百篇之《诗》,下开汉人之赋”。从《国风》到《离骚》,由诗歌到辞赋,从现实主义到浪漫主义,屈原的江畔行吟,开始了宦途失意者的精神流浪,汉诗的抒情传统也在他的吟哦中发端。

屈原祠的山门,牌楼式,甚雄峻。设彩鲜丽,基色是白,大面积的粉白色块占据了墙体,一派素净。立着六根高柱,形若几道顺着檐楼翘脊直贯地面的粗线,又涂了热烈的红,极似从天边飘下的条幔垂挂于立面,若在晴日里看,火一样艳。宋人谓:“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可谓之楚辞。”以浅粉深红染饰祠门,这样的配色,可说是“楚色”吧。也含着寓意——人格的狷介与情愫的浓挚,瞻望的一瞬,便可领受。

“其志洁,其行廉”,是司马迁给屈原的定评。情怀清正、精神高贵的人,他所眷恋、所倾情、所赞美的物事,也不会是污秽的。“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与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九畹溪是一处群芳的幻境,思想和感情的血液汩汩流注,琪花瑶草享受着温润的滋养,且在诗人的心野上盛放,光华斑斓,馨馥飘溢。他拥有调配文字的绝对权力,灵感的统御下,词语的湍流密集地激溅,意象的花朵湿漉漉地摇曳,华美、瑰富、繁丽、空灵,我们读诗的,犹觉纸上香。

这样的祠门,当然要横悬大匾,四个字:“光争日月”。其意脱胎于《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原句是:“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持论颇为精切。

屈原志行高远,“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自认“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为这,“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竟至“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便是怨嫉谤怒丛于一身,亦决难与权奸苟合。依阿取容,俯就世俗,不是他的作为。“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在《史记》中留下介洁的躯影。

空自嗟吁的屈原,先受怀王之疏,后遭顷襄王之逐,放流沅湘。“屈原至于江滨,被发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司马迁的沉痛字句,活画出这位楚国三闾大夫的落魄态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的扬扬意气,消磨得差不多了,而诗人初心不泯,纵使“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也要“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意态仍是自得的,萧散的,纵脱的。宫廷法则规束不了粲若明霞的绮梦,创作的神髓——理想性,是在他心里定下的,政治抱负破灭,他在诗歌中重构自己的理想国。艺术上的超逸韵致,是掀卷的水浪,是飞荡的云絮,淡化了实际生活的日常性,把心带往梦境。平生之志虽则弘毅,无奈“路修远以多艰兮”,日短心长,未及得遂,怎不伤怀永哀?直到决意怀沙自沉前,他也没有停止放歌,他用诗作捍卫德行的尊严。“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对一己生命之外的未来世界,他依然抱有确信。他理应意识到,往后的年代,会有无数知音到他的诗里来,并产生相同节奏的心跳。这就是诗人,这就是屈原!《离骚》中的抒情形象,逍遥乎霄壤之间,超越了王朝社会的沉黯现实。

屈原创制楚辞,这一诗体也成就了他。新美颖异的诗风耐住了时间的淬炼,强大的经典性星辰一样永恒。古楚之地,此等烂漫玄幻的格调在屈原的诗歌里,也在庄子的散文中。一个是文学的,一个是哲学的。

殿堂、廊庑、层台、高阶、院壁,周绕通连而成一个多进的庙堂式院子。雨紧了,我趿的鞋子早已淋透,脚是不肯歇的。我只觉得刚走过一座殿,后面又隆起一座更大的,姿态端凝,山一般矗在烟雨里。重檐上鳞瓦湿亮,泛着灰色的暗光,正脊之上和它的两端,龙凤若飞——神兽之塑,全赖工匠手段的细巧。殿后迤逦着一道草树森茂的冈峦,团团黛绿如云,如浪,当然把这主殿衬得愈加雄丽。

在这轩敞的殿宇里,屈原用沉静的目光迎送无数礼敬他的人。他的立像,面容很是清癯,眼神是郁悒的,而身姿似松,饶具挺秀气。峨冠、褒衣、博带、广袖,佩长剑,踏芒履,貌尽清奇。受着王权的挤压,沦为放逐之臣,屈原心底是含恨的,拖著沉重的步子,无奈地挥别楚都纪南城,迎着愁惨天色,襟拂草露,迈向呜咽的波流。他在漫踱中选择离开世界的地点和方式,汤汤流水能够给他解脱的快慰。他渴望接近精神的圣境,在那里结束生命的旅程。陈洪绶的《屈子行吟图》也叫我想起,其时,屈原的年纪尚不到五十。鄢郢渐远,荆巫亦邈,他也如一个濒老的闲叟了。

此刻,我的心境起了一点变化,不再厌嫌天色的阴晦,反觉这雨倒来得巧——走近屈原,在诗行里找到他的灵魂,这样的天气恰好。

我朝这尊立像凝眸,看它泛出青铜一样的光色。正、反、背、侧,怎么端详,身形体态都含着特殊的内质,那是饱满的气韵,那是刚健的骨格。历世所祀的这个人,已离我们远去千载了,风神气象却是不灭的。游荡的魂魄会在不同时空相遇,那一刻,各自的精神天空将接受太阳共同的照耀。戴圆履方的芸芸后辈,苦辛无论多么深重,都能在他的美辞里寻见倾诉的出口。

一颗伟大的诗魂,占了这么宏壮的祭殿,这么高远的江天,这么悠长的岁月,这么众多的心灵,我只有追怀,只有默祷,只有尊崇,只有虔拜,才算对他表了诚敬。

屈原进入的不光是文学记忆,更是民族和国家的记忆。

楚王墓,该向何处去寻呢?

屈原像的两侧,相伴的不是清俊的宋玉、婉丽的婵娟,而是两幅壁画:《屈子远游图》和《端午祭归图》,固属好笔墨。入我心的,却只有陈老莲的那一幅。

一个殿里,映出阔大的星座图,仿佛为屈原的《天问》而设。“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属?列星安陈?”独临旷僻山陬、寂寥水湄,他思接洪荒遂古、混沌太初,披发仰首而问天。这是诗意之问,知性之问,也是人类之问,历史之问,更是时光之问,宇宙之问,宏富的精神内容紧连大地。云雾流荡着,雷霆回响着,他发出的凄怆语调,闪电般撕裂苍穹。飞扬的壮辞把我领入个人的情绪状态,无心去听《诗经》里上古男女的集体歌咏。

屈原为秭归人。县里最早的屈原祠,是唐朝一位叫王茂元的归州(唐宋时,秭归名归州)刺史兴造的,祠址选在州城之东的屈沱。历世州官,皆有修缮。造葛洲坝,祠宇移建于向家坪。三峡大坝动工,秭归县城换了地方,屈原祠也从江北的向家坪迁到茅坪镇东面的凤凰山。

我在祠院的配殿见到一口井——照面井。一旁附着几行字,一瞧,明白了:这眼老井原先不在这儿,而在屈原降生地香炉坪对面的山峦上,幼小的屈原,临井照影梳洗也是可能的。附会的传说自然有一些,多能动人。

把遗井迁过来,而且迁进配殿,是要花些气力的。井,敢情也是可以挪地儿的呀!挪了地儿,还是那个井吗?没关系,以意为之,得其仿佛则可。

转至二楼。真静呀,静得只听见自己踩在地板上的足音。一个老汉蹲在门前,雨从檐头滴下来,在廊角轻溅。他眼光凝着,心思很专,好像在听雨,听雨里的味道,入梦一般。

我的问话,扰了他的神儿:

“修祠的料,还是老的吗?”

“呣,能搬多少,就搬多少!”

他答得對。后来我听说,移建那会儿,拆下的许多砖木,都编了号。

这座新祠,虽不是屈沱的那一座,古时气息犹存。

陆放翁昔日过秭归,口吐平仄:“归州猿吟鸟啼里,屈沱醉归诗满纸。”后半句我喜欢,不避年代之远,借来当题吧。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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