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军
文学走出权力膜拜的阴影之后,却不幸地落进市场的饕餮之口。许多作家“嗅觉灵敏”,跟随市场而“怪力乱神”。文清丽则是其中的“异数”,不疾不徐,潜行于文字的寂静之林。读她的小说,分明感觉温暖人性、抚慰人心的书写使命充盈其间。她新近发表在《作品》杂志上的中篇小说《咱那个》,正是这种使命的具体实践。
“咱那个”是现实的溺亡者,是附体于学生张子轩身上的魂灵,是“爱人”在虚拟世界的“签名”,是每个人都抹之不去的包法利夫人。他挺拔的身材、清澈的眼神、阳光的气息、远大的理想,在泥沙俱下的现实中,简直是诗意的存在。好比朵朵白云,悠然于重重雾霾之上,让整日在“似是而非”的人事里锱铢必较的我们,情不自禁地回眸或抬头。
一个作家进入中年,还能拨开现实的迷离之光,理顺生活的缠绕之绳,我想,大概就是文清丽这样子。《咱那个》中的“咱那个”,是“我”的侄子,于军校“溺亡”之后,“活”在“我”每时每刻的日子里。貌似“人鬼情未了”,实则是庄严的文学使命感,使“咱那个”复活于“我”的世界。在我看来,这种使命接近福克纳“帮助人们挺立起来”的文学信念。
文清丽经由文字回眸青春、對话青春。她的笔触摇曳生辉,情感之河丰沛而不乏涟漪。丝丝缕缕的细节,仿佛荷叶上颤动的露珠,使人不忍快读、不忍掩卷,总想停顿,流连其中,感受理想主义的芳草鲜美,以及隐忍、暧昧之情的千枝万蕊。“我来时,是沿着内围墙步行半小时到教室,满树的紫薇开得灿烂。回时,我沿着湖边走的,发现那个美丽的塔倒映在水中,真是夺目。”一路下去,眼看故事的谜底就要揭开,终究却是混沌的、模糊的。反倒是“一路上”,让我们感觉到了芳草之下暗伏的深渊:职场的关系网,中年的情感危机,等等。而逝去的、鲜活的热情,不过是理想主义者的自我追问,宛若无法抵达的彼岸,成了一种象征、一种寓言。
“我”与“咱那个”,写的是阴阳两隔的“人鬼”对话,何尝不是浑浊之“我”,对青春、爱情的念想与呢喃,对人性幽微之境的迸发与探询?扪心自问,我有多长时间没有忧伤过,多长时间没有内疚过?遑论爱与善。多少人对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明察秋毫,对仕途、财路处心积虑,对爱人的心理需求、他者的疼痛却毫不关心。
作家深切的温情,逸出常识与经验,如梦如幻。死者犹生,生者犹梦,梦者犹真。《咱那个》较之汤显祖的《牡丹亭》、杰里·朱克的《人鬼情未了》更幽微、更暧昧,更具诗性的韵致。
《咱那个》是一个文本,也是一堂绝佳的文学课。它请出福楼拜、纳博科夫、曹雪芹、主万等文学大家,迂回告诉我们,如何将一件事,变成文学故事,然后,通过故事寻找读者、创造读者。说穿了,《咱那个》起于一件揪心的事,终于一片开阔而又模糊的沼泽地。读者不一定明了故事的起承转合,能从萦绕其间的伤怀中,遇见那个孤寂的灵魂,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