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红的噩梦开始于暮春的一天。
那天,锦红放学回到家,正在关门,她家的铁门生锈了,锦红抬着胳膊正费力地扭动铁门上的大铁栓。突然间,有人冲过来,伸手飞快地在她的胳肢窝下面挠了一下,挠得她又痛又痒,也把她吓了一大跳。锦红正为这突如其来的恶作剧生气,一扭头,却看见表姐珊珊在一旁正笑不可支地看着她。
表姐珊珊和锦红从小一起长大,像孪生姐妹,感情好得不得了,天天黏乎在一起,用妈妈的话讲,“臭鱼对烂虾”哦。前几年,珊珊随姨妈搬到了另外一个城市生活,锦红为此还哭了一鼻子。两人差不多有一年没见面了。
当下一见,锦红先是愣在了那儿,随即像失心疯一样地尖叫起来,两个女孩子抱在一起,又笑又跳的,转了好几个圈。
“表姐,你怎么来了?”
“我就不能来吗?”
“能来能来,做梦都盼着你来。”锦红高兴地说。
“锦红,你越来越漂亮了嘛。”珊珊拉着锦红的手,打量着她说。
锦红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哪有嘛,你才漂亮了。”
两个人热热乎乎地说着话,又像两块胶一样黏在一起了。吃过晚饭,珊珊兴冲冲地拉着锦红去逛街。珊珊说她有一年没回来了,县城的变化真大啊,说到变化,她用了“日新月异”这个词语。锦红虽然觉得表姐说得有点儿夸张,不过县城真的变了,变得越来越时髦,单拿里街来说,以前就只有一个服装批发市场,现在呢,外贸店、品牌店,还有各种各样的折扣店,像雨后的蘑菇一样挤挤挨挨地在里街两旁冒出来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服装一条街了。
珊珊和锦红手拉手地走在里街上的时候,黄昏快要来临了。暮春时节,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石榴花的味道。五月的暖风微醺地吹在锦红的脸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让她的心荡漾了一下。夏天眼看着就要来了。
珊珊穿了一件米白色的卫衣,扎着高高的马尾,显得青春而活泼。她扭头看了一眼锦红,问她:“你热不热啊,像个大粽子。”
锦红的身上依然还穿着他们学校肥大的校服,像一个白面口袋似的,一点儿美感都谈不上。被珊珊一说,锦红也觉得热起来,她像剥笋壳一样把校服剥下来,两个袖子在腰上一系,显得随意又俏皮。
这样锦红身上只穿了一件紧身的棉白T恤。
珊珊又打量了她一眼,满意地点点头:“嗳,这样才夏天嘛。”
两个女孩继续有说有笑地往前走。
一到了傍晚,街上的人就多了起来。锦红的白棉T恤在黄昏的人群中显得很惹眼,像一团微弱的白光,在街上缓缓地移动。好多人都会注意地朝她看两眼。当然锦红自己一点儿都没有觉察。
三三两两的行人和锦红她们擦肩而过,先是一对紧紧相偎的情侣,接着又是手拉手出来散步的一家三口,当然还有独自出来散步的落单的人。
珊珊用胳膊捅捅锦红,叫她快看。锦红在扭过脸的一瞬间,看到一个不高不矮的男人正朝自己迎面走来。因为背对着夕阳,使得他的面目表情不甚清楚,在锦红后来无数次的回忆中都只剩下了一团黑影。
珊珊正被服装店橱窗里的一件衣服所吸引。是一件新款的雪纺连衣裙,领子那儿别出心裁地被挖去了一大块,只留下了几朵不规则的镂空花朵,连缀在一起,连衣裙肩带子上都是枝枝蔓蔓的花朵,一直延伸到背部。底部是款款的裙摆。
锦红也被吸引住了,正专心扭头看着,余光中她感觉到那个黑影愈来愈近,快要撞到她了,她毫不在意并且心无防备地朝表姐珊珊挨近了身子,脸还朝向橱窗的方向,专心地听珊珊说着什么。
突然,一阵疼痛从胸上袭来,疼得她差点儿叫起来,并且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胸部。
等她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扭头看去时,那个匆匆而过的黑影早就不见了。
里街上,人潮汹涌。
胸部那儿隐隐的疼痛感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等到珊珊发觉锦红的异样,问她怎么了。锦红灰白着脸,低声说了一句:“没什么,肚子有点疼。”
那天,因为锦红临时编出来的借口,她们的逛街就此止步了,珊珊拉着她的手很快地转身回家了。
一路上,珊珊并没有觉察出什么,只是发现表妹锦红的情绪很低落,前一秒钟她还那么高兴,不知为何忽然之间就跌到了谷底。她还以为是因为肚子疼的缘故。
对于珊珊的嘘寒问暖,锦红显得有些心不在焉,问得多了,她开始有点怏怏不快起来,并且在脸上很明显地表现了出来。珊珊便很体贴地不再问了。
浴室里,热水器开着,莲蓬头里钻出细雨一样的热水,沙沙的,像在雨天。热气蒸腾起来,在空荡而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很快墙壁上就湿漉漉的了。
锦红脱下衣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的身体完美无缺,洁白无瑕,唯有胸部那儿隐约有两个拇指印,看上去还有点儿发红,是那个人掐的。那个人是谁?锦红独自在浴室里的时候开始努力地回忆,可是她的脑子里只有一团黑影,一团面目不清的黑影。
锦红又羞又怒,把毛巾甩向镜子,发出一声刺耳的“咣当”。
门外,珊珊在高声问她:“锦红,怎么了?你没事吧?”
锦红不想听见珊珊的声音。她的怒火转向了珊珊,都怪她把她叫出去逛街,她才不明不白地遭此劫难,若不是珊珊叫她,她怎么会去逛街?怎么会遇到这种难以启齿的事情?
珊珊还在门外叫着她的名字,锦红走到莲蓬头下面,用水堵住了耳朵。
那天晚上,锦红足足在浴室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她一遍遍打上厚厚的肥皂,一遍遍地用水沖刷自己,一遍遍用毛巾擦拭,直到洗得身体发红,手指被水浸泡得发白,那块肥皂也被洗得成了薄薄的一片,像一张扑克牌。她依然觉得自己身上好脏,需要用水一遍遍冲洗。
珊珊在锦红家待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锦红对珊珊的态度急转而下,再也不像珊珊刚来时那么热情了,相反,她变得冷若冰霜,甚至长时间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愿意和珊珊相处。珊珊叫她出去逛街,她也总是说肚子疼。
“你怎么老是肚子疼?肚子里长蛔虫了吧?”珊珊捂着嘴咯咯地笑起来。
锦红脸色很不好看地低声嘟哝了一句,珊珊没有听见,问:“你说什么?”
锦红紧紧地闭着嘴,不愿意再告诉她,她刚才说的是:“我宁愿肚子长蛔虫,一百条,一千条。”
有时候锦红也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待珊珊,她想和珊珊和好,试图和她像往常一样地说笑,可是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只黑手,幻想中,那只黑手会狠狠地在她身上揪一下,紧接着,胸部那儿就会隐隐地疼痛起来。锦红又缩回到自己的壳里,那些想和珊珊亲近的念头也像潮水一样迅速地退去了。
珊珊一点儿都不知道锦红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是觉得很奇怪,表妹锦红对她的态度忽冷忽热的,像夏天台风的行踪一样,令人捉摸不定。
周末的最后一天,珊珊就要走了。临走前,珊珊对锦红说:“真奇怪,你的肚子怎么疼了这么长时间,改天叫姨妈带你去看看医生。”
珊珊很负责任,在她走之后,还特地打电话给姨妈,也就是锦红的妈妈,跟她说了锦红肚子疼的怪事。
锦红的妈妈果然来询问她肚子疼的事,锦红不耐烦地说:“我就是肚子疼,快要疼死了。”
妈妈带锦红去看了医生,全身查了一遍,什么事也没有,开了一大堆打蛔虫的药。锦红回家后把它们全都倒进了厕所的马桶里,用水冲走了。
周一那天,锦红去学校上学。
下课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发呆,脑海里还是那天的事,像放电影一样,翻来覆去地回放——重复——拉长——
锦红觉得脑子里很乱。
她扭头看向窗外,走廊上,几个女孩子倚靠在栏杆上正在说笑。三个女孩子把其中一个女孩围在中间。被众星拱月一样围在中间的那个女孩叫宋香。宋香是班里的文娱委员,会跳优美的芭蕾。她曾在新年汇演的时候,在全校师生面前跳了一次芭蕾舞,把所有人都惊呆了。宋香很漂亮,也很会打扮自己,那天她像所有女生一样在外面穿了校服外套,不过她把拉链拉开了,露出里面雪白的蕾丝衬衫。阳光像牛乳一样倾泻在宋香的头上、身上,宋香的头发在阳光中泛着金色的光芒,看上去像天使那样美好。
锦红看着看着,不由得嫉妒起来。
为什么宋香就没有遇到那样的事?为什么她看上去无忧无虑?为什么不幸的事情偏偏会降落在她的头上?锦红这样想的时候,向宋香投去了忌恨的目光。
“喂,你在发什么呆啊?怎么不出去呀?”一个男生敲了敲锦红的课桌,戏谑地弯着腰问她。
是姚平。姚平是班里的班长,总是有点爱管闲事,以前锦红很喜欢和他开玩笑,这会儿却觉得他有点儿讨厌,姚平的头低得太凑近,几乎和锦红的胸部平行了,她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几乎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一躲,“要你管!离我远点!”
姚平讪讪地笑了,也没说什么,扭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几个女孩子不知道说了什么,宋香咯咯笑起来,她的笑容在阳光下显得很纯净。
夏天到了,天气渐渐地热起来了。班里的同学都脱下肥硕的校服,女孩子们开始穿起了各种各样的T恤衫,露出洁白的胳膊和颀长的脖子。只有锦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哪怕再热,她都不愿意脱下校服,直到有一天妈妈发现她后背上起了一片痱子。
“不知道你怎么想的,这么热的天!”妈妈想把锦红的校服扒下来,锦红抵死不让,母女俩像拉锯战一样对峙在那里。
“你到底怎么了?”妈妈生气地在她后背上拍了一下,问她。
不知是不是被妈妈拍了一下,锦红忽然就哭了出来。
锦红的哭泣让妈妈措手不及,也让她感到奇怪。她并不知道锦红那时候已经对自己的性别有些憎恶了。她开始讨厌起自己是个女生,如果自己不是女生,怎么会遇到那种事情呢?锦红无数次地在心里想。
锦红去理发店剪掉了蓄了多年的长发。理发师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对着锦红的长发有些惋惜,问:“这么好的头发舍得剪?”
“剪!”
“剪了可别后悔啊,就长不回去了。”小伙子举着剪刀又说。
锦红不耐烦地说:“剪掉!剪掉!”
“干吗要剪掉呢,这么好的头发。”理发师一边说,一边举起了剪刀。
随着剪刀的一声“咔嚓”,锦红的长头发像纤细的树叶簌簌地掉在了地上,镜子里出现了一个短发的女生,让锦红自己都有点陌生。
妈妈看到锦红顶着一头短发回来,她怔怔地看着,似乎有点不认识自己的女儿了。
“好端端的,干吗要剪掉自己的头发呢?”好几天过去了,她还一直这么说。
妈妈开始觉得锦红变得有点陌生了,不单单是因为剪了短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活泼开朗,爱说爱笑的锦红不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沉默寡言、经常发呆的假小子。
假小子是班里的男生在锦红剪了头发后给她起的绰号。有的甚至给她起了更难听的外号,“男人婆”。这些锦红都听到过,可是她一点都不在乎。
唯有一件事情她在乎了。
也不知道是谁开始传出来的,姚平在追求宋香,他给宋香写了一封长长的情书,足有一千多字。锦红听到这些流言蜚语时,她的心痛了一下。随之,她的胸口那儿也痛了一下。这种疼痛感蔓延到全身,她浑身都开始疼痛起来。
“我有什么资格管这件事呢?”锦红想。
锦红憎恨起宋香。每次看见宋香在走廊上肆无忌惮的笑容,这种憎恨就加深了一层。有一回,宋香的数学考试没考好,试卷发下来后,她趴在桌子上伤心地哭了。锦红看见了,忽然莫名地觉得很快乐。后来锦红发现,每当宋香不快樂的时候,她就会快乐起来。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不幸的?”锦红心想。
锦红厌恶宋香脸上的笑容。但是宋香不快乐的日子很少。
有一天早自习,宋香背着书包来上学,坐到座位上后,掀开了课桌板,随之她发出了一声惊叫。
班级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了宋香的课桌上,课桌板的背面,用红粉笔字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你真恶心。
宋香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班级里的同学都在小声地议论,窃窃私语中,没人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锦红嘴角上露出的一抹冷笑。
宋香很少出现在走廊上了,即使出现在走廊上,也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太阳底下。九月的阳光在她脸上晒出了一层细汗,她也毫无知觉。锦红看在眼里,心里又荡漾起了快乐。这种快乐似乎像阳光一样,驱散了她心里的阴影。
唯有一次,锦红放学回家的时候,感觉到有人跟踪了她,锦红一扭头,看见了姚平的身影从车棚里走出来。
“你跟踪我干什么?”锦红盯着姚平问。
“宋香课桌里的字是不是你写的?”姚平走上前来,问她。
“关你什么事?”锦红不屑地问。
“是你写的。”姚平说,又问,“为什么?”
“关你什么事?”锦红冷笑起来。
姚平半天没说话,脸上有克制的怒火,但他并没有发作,最后,他说了一句:“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
姚平走后,锦红一直呆愣在那里,回味着姚平对她说的那句话。许久,她感觉到脸上有什么冰凉的东西划过,也许是一颗眼泪。
初三下半学期的时候,宋香出事了,过马路的时候被一辆疾驶而来的汽车撞断了一条腿。
锦红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明明想笑,可是笑着笑着,她哭了。
宋香出院后,再没有回来上学,而是转学到了别的城市。姚平给她写过几封信,都被退了回来。那几封退回来的信,锦红在收发室的窗台上不止一次地看见过。
锦红的成绩下降得很快。中考的时候,她考得很糟糕,勉勉强强才考上了一个职业学校。
她不关心别人考得怎么样,只是偶然间听说姚平考得很好,考到了县中的时候,她的心钝痛了一下。
如果没有那件事,她说不定也考上了县中吧。
妈妈对于她的考试成绩痛心疾首,说:“怎么考得这么差,你以前不这样啊。”
以前的锦红当然不是这样,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有锦红心里清楚。她一直想努力忘记那个阴影,可是它像讨厌的癞皮狗一样缠着她,讓她无法摆脱,在她以为已经快要忘记的时候,又咻咻地嗅着狗鼻子过来,向她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表姐珊珊后来回来过,再次见到表妹锦红,她吃惊于锦红的变化为何这么大。锦红又剪了短发,甚至比以前更短,从后面看,差不多会让人以为是个男生了。她还穿着一件特别肥大的衣服,肥大到看不出任何身材。她的目光变得很呆滞,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走神。
不过即使如此,锦红也感觉到了,珊珊和妈妈在房间里悄悄地议论自己,说不定她们在背着她商量什么事。
后来,门开了,珊珊出来了。
锦红警惕地看着她。
珊珊冲她莞尔一笑,牵起她的手:“出去走走吧。”
锦红被珊珊牵出了门。
又是一个暮春时节。
这一年的春天似乎格外地漫长,漫长到令人绝望。可是,再漫长,到底就要过去了。
锦红被珊珊牵着往前走,一路上,她都很少说话,遇到有人迎面走来的时候,便缩起身子,像刺猬那样,变得警惕而怕人。
“还是肚子疼吗?”珊珊问她。
锦红没有作声,默默地望向前方。
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的几个女孩子吸引住了。那几个女孩穿着短短的裙子,上身是浅绿色的短装,颜色非常娇嫩,像是把春天穿在身上了。她们从锦红她们身边经过的时候,锦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就跟随着她们的身影,也一同去了。
珊珊见锦红看得很专注,说:“你以前也这样。”
锦红听到这句话,眉头不由得紧锁起来。
“肚子又疼了吗?”珊珊问她,伸手帮她揉了揉。
锦红还是没说话,可是眼角里慢慢地沁出一颗泪珠。
珊珊看见了,安慰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说:“不要担心,你的病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锦红灰白着脸没有吭声,她眼睁睁地看着几个女孩子朝气蓬勃地从她们面前走过去。
“快看快看!”珊珊小声而急促地对着锦红的耳朵说道。
那群女孩子过去了,现出一家小小的花店。门开了,一个拄着拐杖的女孩艰难地出来了,怀里还抱着一大束洁白的马蹄莲。随着身体的摇摆,马蹄莲摇晃了一下。女孩穿了一条蓝色的连衣裙,裙摆下面只有一条纤细的右腿。
锦红呆呆地看着,听见珊珊小声地对她说:“真可惜了,长这么漂亮。”
从花店出来,女孩缓慢地到了街上。街上的行人们注意到她,礼貌地避开了,目光中带着怜惜。
锦红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珊珊在后面叫她:“喂,你去哪儿?”
锦红没有回答,像着了迷一样跟在了女孩的身后。
街上人潮如水,女孩的行动明显比别人慢了许多,锦红的眼睛紧紧地锁住女孩瘦削的身影。
女孩终于感觉到了身后的跟踪,停下来,回过了头。
真的是宋香。锦红想说什么,嘴唇却颤抖得厉害,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
宋香也认出了锦红。在最初的一刹那,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诧。
宋香比以前瘦了,不过依然漂亮,长长的头发披落在肩上。她的眼睛还是像从前那样明亮。
锦红紧张地看着她,因为过度紧张,浑身变得僵硬,像被冰冻住了一般。
两个女孩对视了一会儿,宋香的表情开始有了变化,她的嘴角慢慢地上扬,露出一个月牙一样浅淡的微笑。
如同一股暖流淌过身体,锦红听到了自己身体里冰释的声音。随即,她也艰难地笑起来。
“宋香……”
“锦红。”
两个女孩互相叫了对方的名字。
“你……过得好吗?”锦红结结巴巴地问。
宋香点点头:“有一段时间不太好,不过现在已经好多了。你呢?”
锦红盯着宋香怀里的花儿不说话。
宋香注意到了,笑笑说:“每个人都有爱美的权利,不是吗?虽然我现在残疾了。”
锦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你恨我吗?”锦红忽然鼓起勇气问,“你课桌上的字其实是我写的!”
宋香愣怔了片刻,看着锦红,许久,缓慢地说:“我恨你。”
听到这句话,锦红的身体不自然地颤抖了一下。
“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因为我不想一辈子都活在仇恨里,也不想活在别人的眼光里,那样就不是我自己了。不过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不喜欢我?”宋香问。
锦红的眼睛一热,眼泪刷地流下来:“因为我羡慕你!嫉妒你!”说完她扭头踉踉跄跄地跑了。
锦红奔跑的时候,迎面和珊珊相遇,珊珊一个趔趄,差点儿被锦红撞倒,急得她在后面跳着脚叫:“锦红,你怎么了?撞鬼了?”
锦红却没有停下来,她流着眼泪不住地在街上狂奔,就在她急速奔跑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松,身上的桎梏似乎不断地往下滑——往下滑——她渴望挣脱的一刹那,也听到那个掉落在地上的声音,仿佛那个声音能将她解放出来。她越跑越快,仿佛要一直跑出里街,跑出这个县城,一直跑到世界的尽头。
选自《儿童文学》2017年第4期
吴洲星,儿童文学作家,出版有《亲爱的土豆》《沪上春歌》《红舞鞋》《小城故事》等。曾获九歌现代少儿文学奖、台湾牧笛佳作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浙江省2009—2011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上海文学》短篇小说新人大赛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