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
1888年2月,三十五岁的荷兰人凡高来到法国南部普罗旺斯的阿尔勒小镇。他来到这里的目的是组建“南方画院”。他认为,要干出一番事业,必须有一个团队,单打独斗是不可以的。为此,他约请了同样不被主流画坛认可的高更来阿尔勒。高更此时经济状态恶化,很高兴地接受了他的约请。
他们约定,作为合作的第一步,每个人画一张自画像,寄给对方以示相互敬仰。凡高寄给高更的自面像题曰“日本和尚”,现在被美国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收藏,高更的则藏于荷兰阿姆斯特丹的凡高博物馆内。
为了迎接高更的到来,凡高租下了一座公寓右侧的两层,公寓的外墙涂饰的是他钟爱的黄色,凡高亲切地称为“黄房子”。为了迎接高更到来,他画了一幅有十二朵向日葵的画装饰房间,又买了十二把椅子,向日葵是黄色的,椅子当然也是黄色的,凡高期待有更多的画家加盟“南方画院”。但是,凡高与高更在创作理念上并不完全一致。凡高注重生活中的实际状态,采取的是一种写实风格;高更则认为艺术高于现实,要将自己的想象融进画作。作画时,高更时常对凡高呼喊:“用你的脑袋作画!”
惺惺相惜之后是吵闹。高更总用:“您是对的,旅长!”这样一句话转圜,这原本是流行歌曲的—句歌词。然而,凡高不喜欢,于是二人再度争吵起来。为了在分手之前答谢凡高的弟弟提奥,高更为他画了一幅肖像。画的名字是“画向日葵的人”。但是凡高不喜欢,认为把他画成了疯子。“我是这样的吗?!”他怒吼道。当晚他们在咖啡馆,凡高要了一杯苦艾酒,突然他把酒杯向高更的头上砸去,高更下意识躲开,酒杯砸在墙上撞得粉碎,酒则洒在他的身上。高更把凡高抱起来,穿过拉马丁广场送回黄房子。
第二天,凡高请求高更原谅,用尽一切手段挽留他。那一天,风雨大作,为了能获得短暂休息,高更让步了。夜里,高更突然醒来,发现凡高站在他的床前,在黑暗中怒视着他。高更不禁毛骨悚然。一天,吃晚饭时,他们又争吵起来。高更指责凡高往汤里倒了颜料,凡高则高声大笑,用粉笔在墙上写道:“我是圣灵,我的心智是健全的。”
在凡高与高更之间,传说最多的是在高更的唆使下,凡高割掉了自己的右耳,送给阿尔勒的一个妓女。后来证明,那个姑娘并不是妓女,而是妓院里一个年轻的清洁女工,当时不到十九岁,还没有达到做妓女的年龄。为什么高更要做这样不道德的事?有一种说法是他嫉妒凡高的才华,认为凡高的才华与耳朵有关,割掉了耳朵的凡高不再是竞争对手。
还有一种说法,在西班牙斗牛的仪式中,胜利者要割下失败者,也就是牛的耳朵,献给在场的心仪的女人,凡高大概是受了这个启示,而将自己的耳朵献给那个清洁女工。而现实是,女工打开纸包,看到鲜血淋漓的耳朵惊叫一声立即昏厥过去。
小镇的居民联名上书,请求有关部门对凡高采取隔离措施。割掉耳朵的凡高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面对高峻的厚墙与冰冷的铁栅,凡高创作了著名的《星月夜》,用他最钟情的蓝色与黄色画出了现实中并不存在的夸张的星空。这样的星空当然出于凡高的想象,而这样的技法不正是高更倡导、不被凡高认可却又暗中尝试的吗?
凡高与高更生前都不如意,凡高一生创作了两千余幅画,只卖出一幅。但有专家考证,这卖出的一幅,还是凡高的弟弟提奥为了让他的病情好转而采取的一种手段。高更也好不了多少,他的画也基本处于无人问津状态。阿尔贝·奥里埃写过一篇凡高的评论《孤独的人》,刊发在当时的《法兰西信使》上:
这位有着发光的灵魂的坚强而真
诚的艺术家,他是否会享受到观众为
其恢复声誉的快乐呢?我想是不会的。
与我们当代资产阶级的脾性相比,他
太单纯了,同时也太微妙了。除了得到
与他志同道合的艺术家的理解,他将
永远不能为人所完全理解。
因为他,包括高更,画风前卫而不能与时代对接,不是时代抛弃了他们,而是他们抛弃了时代,只能留给下一时代理解了。凡高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他故去后,他的画会卖出天价。
凡高的代表作《星月夜》现珍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是那里的镇馆之宝。
吃罢晚饭,离开兄弟会餐厅,我们在便道上等候回酒店的汽车。天色尚未变黑,远处的房屋还可以分辨轮廓,近处的路灯投出银色的光环,随着距离拉远,慢慢地转换为微黄的光晕。我们突然注意到,兄弟会餐厅外面有很多树木,棕榈、伞葵、椰树,也有水松、榕树,是那种小叶榕,葱茏可喜,海芋的叶子极其阔大,碧绿而厚重,难得这里的海洋性气候潮湿温暖,养育了这样一些好树木,而澳大利亚的星空也确实瑰丽,星星硕大、明媚而令人振奋,“仿佛一个美丽的大祭坛”。
第二天,我们去绿岛游览,看了在那里的奔跑的鸟——接近麻雀那样的颜色,后来知道叫秧鸡,这是一种时常在西洋文学中读到的鸟,今天见到实体,我和徐兴奋了一会儿。之后,是乘半潜船,在海底观看那里的珊瑚礁与穿行其间的鱼,前者是五颜六色,仿佛绽放的花朵,而后者基本是同一种类的鱼,细长的带状,淡蓝而发出一种微妙的光泽,尾巴和脊部有一条黄色的边。那天的风也真大,吹得人头发立起来,风向袋也被海风拉直了,栈桥长长细细的,一艘很大的船慢慢驶来,發出安静的低沉的吼声,泊在栈桥的尽头。
吃晚饭的地方叫金舫酒家,在一座大厦的底层,有一个很明朗的灯箱,餐厅大且干净。餐后回到棕榈湾酒店。我们告诉前台,徐的床头灯是坏的,一直无法关闭。一会儿来了一个女工,摆弄了半天也不成,最后把灯泡拧下了事。我们又去前台要沐浴露,却给了我们洗发水。之后外出散步,返回的路上,如同昨日在兄弟会看到的,这里的星空也是笑靥如花,发出繁密而战栗的光芒。好像是俄岁斯人喜欢把这样的星空比作喧闹的蜂群,当然也可以比为辉煌的乐章,星空原来是可以如此瑰丽、恢宏的呀!
次日,我们为这星空所诱惑,晚餐后又去酒店外面凝望夜晚的天穹。相对昨天,星空似乎多了些妩媚的姿态,每颗星都泛射清澈的光泽,而夜空宛如芬芳的花篮,缀满了清凉的露珠而熠熠眨动。突然想到了凡高的《星月夜》,夸张的星光与同样夸张的橙黄的圆月。好像是雨果说过:上帝是月食之中的灯塔。在西方的基督教中,光是上帝创造的,大光是太阳,小光是月亮。星星呢?也没有忘记,摆放在浩渺的苍穹之上。如果我是凡高,而凡高是上帝,星星会是什么形状?如果我有画笔,或者会画出春雨潇潇之中的梨花布满天空。凡高呢?他的天空也许会绽放绯色的桃花,或者是绛紫的玫瑰?我曾经看过他的《罗纳河上的星夜》,那里的星星安详静谧,仿佛金黄的菊花盛开在蔚蓝的夜空之上——为什么不是葵花呢?
至于星空的颜色,当然是黄与蓝,这是凡高最喜爱的两种颜色。凡高出生于新教牧师家庭,宗教情结始终纠缠于心。在基督教的教义中,上帝是光的缔造者,追逐阳光的向日葵往往被隐喻为虔诚的信徒。凡高在装饰黄房子的画中,画了十二朵向日葵便是这个意思。凡高曾说,他要画一株夜晚的丝柏,繁星密布,基督是蓝色的,而天使是柠檬色。那些被涂成黄色的星星难道不是飞翔的天使?
第四天,我们告别了澳大利亚,去新西兰的皇后镇。中午在帝卡波吃饭。帝卡波既是一处湖泊,也是一个小镇的名字。湖光醉人,丝柏苍翠,浅紫色的南阿尔卑斯山负雪载冰,宛似乳白的海浪连绵而至。在湖畔高地有一座小教堂。一侧的山墙是门,另一侧是窗,窗内竖立一支木头十字架。教堂内有两排长椅,一个嬷嬷站在入口,阻止游人照相。游人并不多,稀疏地坐在长椅上,凝望窗外的湖水在云影的漂浮巾缓缓波动。
这个教堂叫“牧羊人教堂”,也叫“好牧羊人教堂”,多了一个“好”字。在教堂外面,我给徐照了几张相。教堂有侧远方有一尊雕像,徐看过后对我说,是一只牧羊犬的雕像,好像与这个小镇有关。当然对这里的居民而言,这狗的意义或许更大,只是不为我们知晓罢了。在帝卡波,更多的价值,对游人而言是观赏小镇上的星空,而为了展示最好的星空,这里的居民把灯光调到最低限度,午夜之后,所有的观光与广告之灯通通关闭。这一切的苦心,都是为了避免光—一人类之光对上帝之光的污染。2005年,帝卡波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提出建立“星空自然保护区”的申请,许多年流云似的飞逝过去了,不知是否获得通过,而凡高如果依然在世,他肯定会举双手赞成这样的申请。
突然想到阿尔勒,拉马丁广场的黄房子,里面有十二把黄色的椅子。厚重的深蓝色的夜幕上繁星密布。还有多努伊咖啡馆,在凡高的笔底,咖啡馆的内部是血红与暗黄色的。一张绿色的台球桌放在中央,一个白衣人站在一侧,醉汉们蜷缩在角落里。柠檬颜色的灯放射橙或者绿色的光芒。
这就是阿尔勒——凡高笔下的阿尔勒。而在帝卡波,由于没有光的污染,星空更加灿烂,如果运气好,还可以看到流星宛如银色的雨迹划过夜空,而南十字星座则永恒悬挂。在北方,回归线以北的水手,依靠北斗,而在这里,在南半球,则要依靠南十字星座——仿佛上苍的昭示,判断方位。
在西方人的文化基因里,希腊文明与基督教是两个大源头。在希腊的神话中,大部分神祗关乎星辰,大熊星座、小熊星座、处女座、摩羯座、金牛座、双子座。最不可理喻的是天蝎座,一只高耸尾钩的大蝎子,被天后赫拉从阴沟里召唤出来,攻击戴安娜女神钟情的猎人欧立安,为什么要破坏别人的姻缘呢?而欧立安却从此不朽,永远定格天际,猎人座由此而来。大熊星座的故事最为凄恻。女神凯莉丝杜温柔美丽,受到赫拉的丈夫宙斯宠爱,生下一个儿子叫阿尔卡斯,赫拉勃然大怒,将凯莉丝杜变成一只大母熊赶进森林。凯莉丝杜的儿子阿尔卡斯长大后成为一个出色的猎人。赫拉闻听以后顿生恶意,刻意安排阿尔卡斯与凯莉丝杜相见。看到多年未见的儿子,凯莉丝杜忘了自己已经变成黑熊,泪如泉涌情不自禁地奔向阿尔卡斯,而阿尔卡斯以为黑熊要伤害他,弯弓搭箭准备射杀。恰在这时宵斯看见了,慌忙之中将阿尔卡斯变成一只小熊,让它们偎依在一起。但是赫拉仍不罢休,将母子二人驱赶到北极附近,让它们罔绕北极,像推磨一样昼夜旋转片刻不得停歇,其他星星则在一天之中,半天在幽冥的天上工作,半天在幽深的海底休息。美丽的星空背后,竟然潜藏这么多丑恶、凶残的故事!
这就与中国不同,至少在中国传统诗歌中,被吟哦的对象,更多的是明月而不是星星:“少小不识月,唤作白玉盘”,这是童稚眼中的明月;“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待月西厢,等候一位心仪的美女,该是一件多么幸福而又忐忑的事情;而楊万里这样吟咏:“虫声窗外月,书册夜深灯。半醉聊今古,千年几废兴”,在月夜书斋与友人作彻夜谈,也是难得幸事,可惜鬓毛斑白,“江湖夜雨十年灯”,淤积了些许戚戚与几分幽曲。
星星呢?还是得到希腊,到凡高的画作——咖啡馆外面的夜空之中寻觅,在温暖的钴蓝色的夜幕里,星光繁密好似升空的礼花,不是一簇一簇幽静地升起,而是在如潮的乐声中盛大怒放,这是何等盛况,这是星辰的盛宴,自然也是神祗的盛宴,美丽的星空不过是他们狂欢的殿堂而已。当然,在帝卡波也可以,可惜我们来的时间不对,马上要乘车去下一个地方——基督城,如果天气继续放晴,我们还是有可能参加他们的欢宴,至少可以听到他们的笑语欢歌、撞击酒杯的叮咚之声。凡高呢?或者也夹杂其间,纵声高歌,用他手中五颜六色的画笔,兴奋地在神祗的脸上涂来抹去,叮嘱他们,今天是化装晚会,一定要喝得尽兴,而他也高擎酒杯一饮而尽,招呼侍者过来,再倒一杯,是苦艾酒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