琦君
中学时,我本来是很不喜欢地理这门课的。可是因为教地理的房先生实在太慈爱,教得又好,又是我们班的级任导师,我也就开始喜欢听她的课了。
班上一个天才画家,给每位老师都画了张速写,三笔两笔勾画得惟妙惟肖。她说房先生的相貌,尽管第一眼望去不怎么好看,却是愈看愈漂亮。这样的人,一来心肠必定好,二来必定后福无穷。由她当我們的导师,我们也会被带领得后福无穷。就为这一点,我能不好好用功吗?
刚开始上课时,她面对我们,伸出左手,手心向着我们说:“中国就像这只手掌,西北高,东南低,所有的河流,都从西北流向东南。”这个比喻真好,我们一个个伸出手来,对着地图愈看愈觉得像。然后她转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只几笔就画出一幅中国地图,再在里面一个省一个省地划分开来,填上名称,真是熟极而流,一下子就让我们对她佩服不已。
每教完一省,她都要做一次测验,要我们画出这一省的详细地图。有一次我默江西省,只把“鄱阳湖”误写为“洞庭湖”,其他的部分都没错,她一下子扣了我二十分。我很懊丧地说只是笔误,她说:“笔误也不可以,两个湖怎么可以由着你自由搬家呢?”问得我哑口无言。又有一次,我把浙江省的钱塘江误写为“钱唐江”,她扣了我十分。我向她央求:“只掉了个‘土’字边,少扣五分好不好?”她连连摇头说:“莫争,莫争。我扣你十分是要你写字时用心,不要马马虎虎。我虽不是国文老师,错别字也要管。你去地图上找找,中国有没有一条江叫‘钱唐江’?这是求正确。无论读书做事,都要认真仔细,不能有差错。”我只好默然了。从那以后,每回看见自己的作文或日记里有错别字,我就会暗暗对自己说:“又得扣十分了。”
有一次测验,默的是江苏、浙江两省。我因准备充分,默得又快又详细,连老师没有要我们注明的浙东次要城市都注上去了,因为那是我家乡的邻县。正得意呢,房先生走来站在边上,却发现我桌上有本地图册没有收进抽屉里。她默默伸手拿起来翻翻,偏又发现浙江省那页还夹着一张画有地图轮廓的纸。我有点懊恼自己粗心大意没把书收好,却觉问心无愧,抬起头来说:“我并没有看。”房先生没作声,却把我画好的地图收去了,她从讲台上拿了张纸来,严肃地说:“你再画一张。”她竟然怀疑我偷看地图,我心里万分委屈,连声说:“房先生,请相信我,我并没有偷看呀。”她点点头,但仍坚持要我再画。左右前后的同学都转过头来朝我看,我眼泪扑簌簌地掉,一滴滴都落在纸上。
我咬着嘴唇,很快就把一张地图默得完完整整的。房先生收去后,摸摸我的头说:“不要哭,潘希真,我向你道歉,但你不应当把地图本子放在桌上。”那晚下夜课以后,房先生特地陪我回宿舍。校园中一片寂静,凉风轻拂,草木清芬。房先生用手臂围绕着我的肩问:“你不怪我吧?”我心情复杂,只想再放声大哭,但我忍住了,终究是我疏忽所致。
我一直沉默着,只觉千言万语,无法对房先生说个明白。房先生把我的手捏得更紧些,我恳切地说:“我只愿老师能相信我是个诚实的女孩子。”说着,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
房先生没有再说什么,挽着我的手臂,回到宿舍,一直等我换好睡衣躺到床上,俯身在我耳边低声说:“我们大家应当彼此信任,你好好睡吧。”她跟我邻床的同学也摆摆手,踮着脚尖走出寝室。
(摘自《爱与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