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证了从道光皇帝至蒋介石等人当政的中国,称蒋介石“有大过”,人民应“易其位”。蒋介石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对于右任撒气:“你的老师闹得太不像话了!”
“我是一条狗,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
说这句话的老人,那一年100岁。时值日军大举侵华,他却只能静静地躺在越南谅山一间普通民房的病床上。
他生于乱世,长于乱世,亲历了晚清和民国,见证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孙中山、袁世凯、蒋介石等人当政的中国,浮沉百年离乱,最终客死他乡。
他,就是复旦大学创始人——马相伯。
法租界领事特意聘他做秘书,他拒绝道:“我学法语,是要为中国用的”
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
这一年,江苏一个基督教家庭迎来了第四个儿子马相伯。8歲时,马相伯进入私塾念书。
出于对私塾生活的厌倦和对未知世界的好奇,1851年,马相伯瞒过父母,用攒的私房钱当盘缠,只身到上海,进入圣依纳爵公学(今徐汇中学)。不久,太平天国起义爆发,马相伯全家搬到上海。
马相伯进入公学后,进步神速。他18岁时,英文、法文、拉丁文,都能运用自如,“与汉字无异”。20岁时,他又自学希腊文,因通达五门语言,年纪轻轻就成为学校里最优秀的外语人才。法租界领事特意聘他做秘书,他拒绝说:“我学法语,是要为中国用的。”
1862年,马相伯进入一间小修院,成为修士;1869年获得神学博士学位,成为一名耶稣会神父;1872年,出任圣依纳爵公学校长。这期间,由于多次筹款救济灾民被教会粗暴阻拦、耗时多年研究出的《度数大全》遭到教会的拒不鉴别,马相伯逐渐认清了教会的虚伪。他认为,作为神父,救助百姓,他能救助一人、十人,甚至一百人,但救助不了四万万中国人。于是,在38岁时,他脱离了教会。这一决定遭到家人的反对,后来母亲直至病重也拒不见他,她说:“我的两个儿子都在耶稣会,你不是神父,就不是我儿子了。”最终,直到母亲去世,马相伯也没能见上一面。
“整个壮年生涯,都浪费在一项失败的事业当中”
马相伯离开教会后,投身政治。19世纪70年代,正是洋务运动蓬勃发展的时期,仁人志士谋实业以报国。马相伯投身洋务运动的第一步,是成为山东藩司余紫垣的文案(相当于秘书)。由于马相伯了解西方、通晓洋务,因此他受到了余紫垣的重用,代行藩司之职。
1877年,马相伯被调往潍县机械局任职。当时军火制造企业是许多人眼中的“肥差”,只要得到了这份差事,就可以大赚一笔。但马相伯不为金钱所动,立足于实事,想大干一场。
马相伯锐意改革,虽然提升了枪炮质量,但得罪了户部官僚,遭到反对,因为他们不在乎质量有无改进,只在乎是否有利可图。为此,马相伯在好友的指点下,将呈文中的“斤”改为“磅”,重新呈报,获得批准,因为这些庸官认为“磅”是洋名,涉及所谓“洋务”,因此不敢怠慢,便含糊了事。
这件事让马相伯对清朝官吏的无知有了深刻的体验,但并未影响他兴办洋务的热情。
1881年,马相伯任驻日使馆参赞,不久调任驻神户领事。这是他初次任驻外使节。一年后,他被李鸿章派往朝鲜。回国后不久,他又奉李鸿章之令调查轮船招商局各地分局的账目。马相伯在仕途上最狼狈的一次,要数1886年他赴美为大清海军筹集资金。李鸿章原本只想筹2500万两银子,没想到美国投资者太热情,有24家银行愿意向清政府提供总额为5亿的贷款。
马相伯大喜之下通报李鸿章,没想到等来这样的回电:“办法甚当,朝廷大哗,舆论沸腾,群矢集我,万难照准。”原来,筹多了钱反而被怀疑“卖国求荣”,李鸿章一时成为舆论的众矢之的。进退维谷的马相伯,最后只能失望地离开美国。
回国之前,马相伯去了一趟欧洲,访问了几所著名学府。此次欧美之行,看到“欧美之强盛,我国之厚弱”,他深受刺激,并认识到:“自强之道,以作育人才为本,求才之道,尤宜以设立学堂为先”。
1895年,甲午战争爆发,清政府和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很多人都知道李鸿章因此而“遗臭万年”,却很少有人知道,谈判席上,还坐着马相伯。从此,马相伯的“洋务救国”之梦,彻底破灭。和李鸿章一样,他也背上了“卖国贼”的骂名。
此后四年,马相伯屡屡向朝廷上奏,恳请实行科学兴国的强国之策,但是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
1900年,马相伯怀着失望与悲愤之情,挂冠而去。
这一年,他60岁,正式步入晚年。正如后来复旦大学教授李天纲所说:“他年富力壮的时期,全部贡献给清朝的洋务事业。整个壮年生涯,都浪费在一项失败的事业当中。”
马相伯感到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于是拿出地契,将全部家产——松江、青浦等地的3000亩田产,捐献给天主教江南司教收管,作为创办中西大学堂的基金,并立下“捐献家产兴学”字据,规定该产业供作中西大学堂建成后的学生助学金。他还立下字据:“自献之后,永不反悔。”
不经意间创办了复旦大学
回首这一生,马相伯有少年求学时的意气,有救国无门时的失望,有母亲、妻儿(1894年丧生于一次海难)去世时的痛楚,也有白茫茫一片的洒脱。
马相伯原以为,这就是自己的人生。殊不知,他的人生这才刚刚开始。
1901年秋,蔡元培到上海担任南洋公学总教习,找马相伯学习拉丁语,马相伯欣然应允。随后,来求教的学生越来越多,马相伯的生命重新焕发活力,他心想:“何不办一所学校,让中国的孩子们有书读?”
在不断碰壁之后,马相伯和同时代的有识之士一样,愈加坚信:只有教育才能拯救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
在耶稣会的帮助下,他创办了震旦学院。梁启超听说他出山办学,在贺文中写道:“今乃始见我祖国得一完备有条理之私立学校,吾欲狂喜。”不经意间,马相伯创办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学校。
马相伯育人并无杂念,只要有才华、爱学习的学生,都收入门下,尽心教育。
1904年,于右任还是一个文学小青年,中了秀才,在家写嘲讽清政府的“反诗”,被通缉,避难上海。走投无路时,他来找马相伯。马相伯一见于右任,就说:“今天你就可以入学震旦,我免收你的学费、膳费和宿费。”于右任感动得热泪盈眶。在震旦学院期间,于右任化名“刘学裕”。
几个月后,马相伯把于右任叫到办公室,郑重地对他说:“我知道你过去教过几年书,现在你的学识足以做我的教学助手。从明天开始,你就是震旦的教师了!”
于右任后来成为国民党元老、多所学校的创始人,可他时刻不忘马相伯的再造之恩,曾说:“生我者父母,育我者先生!”
震旦学院成立两年后,投资方耶稣会只想教育传教士,而马相伯却希望教育出能对国家有用之人。双方俱不相让,耶稣会一怒之下解散学院,甚至找人将马相伯架到医院,让他“无病而入病院”。学生们纷纷表态:“我们誓死和马校长站在一起,可以无震旦,不可无校长。”于右任带着同学们来到医院,大家一见到马相伯,就齐齐跪下:“校长,我们没书可读了。”听到这句话,马相伯老泪纵横。此后,上海街头,人们常能看到一个65岁的老人拄着拐杖东奔西走,到处游说筹集款项。1905年中秋节,马相伯终于得到了社会的支持。
在吴淞废弃的提督衙门,破破烂烂的屋舍里,一个老人,100多名学生,没有桌椅,只有一块黑板,这就是名校复旦大学的前身——复旦公学。
古诗云:“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取名“复旦”,有两重含义,一则“光复震旦”,二则“光复中华”。
马相伯担任复旦公学第一任校长,就是这样简陋的教学环境,却培养出了气象学家竺可桢、艺术大师李叔同、国学大师陈寅恪、数学家胡敦复、中国第一任轻工业部部长黄炎培、政治家和教育家邵力子……
在后半生中,马相伯用一己之力创办了复旦大学、辅仁大学、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培根女校、启明女子中学。1906年,马相伯赴日,在日本学会成立典礼上发表演说勉励中国留学生:“救国不忘读书,读书不忘救国。”张之洞将此语引为至言,誉马相伯为“中国第一位演说家”。
袁世凯病逝,他喜笑颜开,作对联道:“病起六君子,命送二陈汤”
1913年,当上民国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得知北大校长一位空缺,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的老师马相伯。马相伯初到北京,就受到了袁世凯贵宾级的接待,袁世凯还拉拢他做高官,他一律不受。
当年,马相伯风生水起时,袁世凯不过是无名之辈。当时袁世凯还特意请教马相伯:“如何在官场中脱颖而出?”马相伯戏谑道:“唯有厚赂宦官,由宦官而结识亲贵,即可越级超升,甚至抚台也不难。”没想到他的玩笑话被袁世凯奉为金科玉律,得以一路“脱颖而出”。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称帝。对于马相伯来说,无疑是冬日里被当头浇下的一盆冰水。马相伯后悔不已,袁世凯则对他笃信有加。袁世凯称帝前,宴请各界名流,旁人对此都模棱两可,只有马相伯公然反对。袁世凯登基时,众人皆叩首,唯有马相伯屹立不拜,袁世凯只得命人给他赐座。
直至袁世凯病逝,马相伯才喜笑颜开,还作了一副对联:“病起六君子;命送二陈汤。”“六君子”“二陈汤”原本都是中药药汤名,在这里均指令袁世凯头痛的爱国志士。
1920年,身处军阀混战时局的马相伯,迈入80岁大关,忽然满腔愤慨都熄火了。他奔走多年,历经朝代更迭,倾尽全力为社会图谋,却没见成效。于是,他干脆隐居起来,不问政事,不看时局,每日提笔练字。
未能等到抗日胜利的消息,抱憾而终
1930年,马相伯90大寿时,学生们特意赶来,为恩师祝寿。于右任送联:“先生年百岁;世界一晨星。”张元济呈联:“博学多闻,泽寄象;修道益寿,眉梨耄鲐。”章太炎、胡适等人也送来寿幛。
没过多久,“九一八”事变爆发。遥在1500公里外的南京,马相伯辗转难眠,起身来到桌前,撰写了一篇2000余字的檄文,号召国人征讨日寇。
十年饮冰,热血难凉,在此之前,他已经隐居十年,甚至“决心十年不看报”。但这一次,他发出最坚定的呼号:“对外必要不许吝惜一枪弹。”
著名抗日将领马占山率部违抗军令,在东北奋力杀敌。消息传来,马相伯慷慨激昂,讽刺国民政府:“中国睡狮,酷爱和平;马占山一爪耳,似醒觉,似发动,全体国民与国民政府何时醒?何时动?”
他还公开演讲直指蒋介石:“孟子云:‘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终身委员长就是皇帝,委员长做了许多年,失地也失了不少,难道委他的人民不应该有所表示么?”
蒋介石也奈何不了他,只能对于右任撒气:“你的老师闹得太厉害了,太不像话了!”
但当局软弱,阻挠抗日,国民多看客,反应冷淡。于是马相伯频繁上广播电台演说,多达12次,这档抗日演说节目竟是当时电台收听率最高的。他还走上街头卖字。年事已高,不能久站,就由一人扶着他,一个字30大洋,一副对联50大洋,就这样一字一字卖够了10万大洋,全都捐献给了前线抗日的将士。
后来,马相伯对孙女马玉章说:“爷爷一生以大公无私为人生宗旨,百年以来,一无所有,什么财产都没有给你留下来呀!”他这一生的选择,虽不后悔,但是对母亲、妻儿、孙女都心怀歉疚。
1939年,马相伯身体抱恙,在于右任的安排下赴越南休养,度过了百岁寿辰。
国民政府称他:“匪唯民族之英,抑亦国家之瑞。”
中共中央的贺电写道:“兹值先生百龄大庆,国家之光,人类之瑞。谨率全体党员遥祝并致贺忱。”
国共两党皆仰其高风——他一生数度毁家纾难,三办学堂,视兴邦为己任;辞世时,两袖清风,仍觉对国家、对人民做得不够,口中仍旧念着“消息、消息”。1939年11月4日凌晨,马相伯未能等到抗日胜利的消息,抱憾而终。
马相伯百岁寿辰时,《国际新闻》主编胡愈之去采访他。面对烽烟四起,国破山河的中国,马相伯不由得想起自己的一生:生活了100年,见证了这个国家民不聊生的100年;办教育如同学狗叫,目的都在警醒世人,他内心百感交集,突然泣不成声:“我是一条狗啊,叫了一百年,也没有把中国叫醒。”临终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并未死在祖国,而是客死异國他乡。
(责编/陈小婷 来源/《马相伯画传》,戴晓明/文,《连环画报》2018年第5期;《马相伯与洋务运动》,金燕/文,《兰台世界》2010年第3期;《复旦创办人——马相伯》,柳浪/文,《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