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斯图
绵延明清两代的移民运动,构成了今天四川盆地内的人口组成和文化样貌。
尽管从地形上看,四川盆地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区,但四川的历史竟然是一部移民史。今天看来丰饶多产的天府之国,从远古时期开始就不断接受着来自各地的移民,让川渝文明变得多彩。这当中也有着不少的历史传说,其中最著名的便是“湖广填四川”的历史。
正是这场绵延明清两代的移民运动,构成了今天四川盆地内的人口组成和文化样貌。不过“湖广填四川”这个名称的出现相对较晚,仅仅用这样一个词语来形容两代的四川移民构成也失之偏颇。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要讲清楚移民问题,一个必须先交代的地理条件,就是移民前往目的地的路径。
在长城以南、腾冲线以东的中国,有两块相对独立的地区,两广为主体的岭南,以及被山地从四面包围的四川。四川盆地是中华大地的一个异数。它被四周的大山死死围住,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极为独立的地理板块。想要进入这个板块,能选择的路径非常有限。
第一条通道就是翻山越岭从陕西进入四川的蜀道。蜀道,是关中与四川盆地之间道路的总称。关中与四川盆地相隔着秦岭、汉中盆地、大巴山,蜀道也因此分为两段:关中—秦岭—汉中,汉中—大巴山—四川盆地。
在陕西与四川之间,穿越秦岭的部分主要有四条道路,自西向东分别为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穿越巴山的部分又分为四条,自西向东分别是阴平道、金牛道、米仓道、洋巴道。它们的排列组合,构成了古代穿越川陕的主要通道。
与秦岭四道相比,巴山四道的关注度要少很多,但是历史上著名的葭萌关、剑阁实际上都在这里。
蜀道的两个关键性的节点,就是汉中和广元,其中汉中的价值尤其高。在关中盆地与四川盆地之间的两大枢纽,汉中是总枢纽,广元是进入川西的门户。从秦岭的北面前往米仓山、大巴山的南面,传统上的八条蜀道,有七条都要经过汉中盆地(阴平道除外)。
被夹在秦岭和大巴山之间的汉中,是沟通陕西和四川的險峻山路中最大的中转站。无论是中原政权想要进图四川,还是偏居四川的政权想要打出来,汉中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但是汉中对四川政权的重要性可能还要高一些,这是因为南侧的大巴山比秦岭低矮,一旦汉中在北方人手里,川人的地利就明显弱了。
只要尚有余力,双方都会尽可能早地把汉中据为己有,并且将之军事化以增强其优势。由于军事的需求,走汉中蜀道路线的移民,大多数都是军事人员。他们拥有更高的组织性、纪律性和目的性,携带的家眷也相对较少,体现在每一户的规模上,就是人数较少。更重要的是,这些士兵可以来自五湖四海,而往往没有确定的籍贯。
秦入巴蜀可以说是武装集团较早的一次成规模南下四川。
当然,由于一些外部因素导致这些士兵突然“被”变成“老乡”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这种独特的现象后文会有交代。
然而“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现象还是存在的。对于很多平民移民来说,走蜀道的成本太高。汉中过于军事化的气氛也会让平民觉得不舒服。这时候就只能选择第二条通道:东西向的长江水道。
相比南北向的翻山越岭,向东坐船是可以一路到海。重庆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枢纽。
尽管自从重庆直辖之后,重庆人对“四川”这个概念的认同感越来越低,但不可否认的是,重庆是四川盆地重要的组成部分,谈及四川不可能撇开重庆。所以这篇四川移民问题,还是要带着重庆一起说。
重庆是四川盆地的东出前线,凭借长江水道和中华文明的主舞台沟通。大一统王朝想要开发四川,经重庆走水路是相对更有成效的选择。四川地方政权若想偏居一隅,重庆也是必须要守的。
在移民移动的路线上,重庆更多是扮演着一个川东前出门户的角色,对接来自湖南湖北的移民。从这一条路线进入四川的移民相对走蜀道的军事移民就有了另一些特色:平民化、大户型、集中来自两湖地区。
考察历史,正是这群移民带来了“湖广填四川”的典故。
始于宋末元初的大迁徙
“湖广填四川”的序曲开始于宋末元初,兵荒马乱的年代。
蒙古军队南下四川,和川地宋军耗了整整半个世纪,四川人口损失严重。宋末四川的600万人口,到元初只剩下60万。由于失衡的男女比例和元末的战乱,到了元末川人只剩下40万。富饶的四川盆地变成了地广人稀的荒野。
宋末元初,四川就被蒙古人大肆屠戮了一番;元末明初又是一次;明末清初更是一次……
巨大的人口损失给明代的移民留下了空间。抗元将领明玉珍从湖北带兵20万进入四川,驻扎在四川盆地和湖北相接的前线重庆。这20万士兵陆续又接来了滞留湖北的家属,保守估计这一拨移民有40万之众,和残留土著人数相等。
这一波大规模移民,也带出了“湖广填四川”这个历史事件中最重要的地点——麻城孝感乡。
今天很多对家谱感兴趣的四川人还会说自己祖上是从“湖广麻城”或者“麻城孝感乡”迁来川地的。但是这个乡很难在史册中找到踪迹。
直到上世纪末,根据李懋军等的研究,人们才知道所谓的麻城孝感乡其实是今天湖北黄冈市的红安县附近。这个乡在历史上曾经归属邻近的麻城,后来因为人口凋敝才被撤了乡治,成为消失在历史烟云中的名词。
大量迁入四川的移民都以小小县城为故地,显然是不合理的。真正的原因可能有两个:
第一,入川的明玉珍是湖北随州人,这支军队的创始人徐寿辉和邹普胜则都是黄冈人,都在麻城附近。没有文化的底层士兵套用大帅的籍贯作为自己的籍贯省心省力。(《南溪县志》的说法)
第二,为了逃避明朝廷的税收,后来的四川居民往往几户冒称一户,共用一个籍贯和祖宗。年深日久,人们也就忘记了自己的真正籍贯。(胡世宁·《胡瑞敏公奏议》的说法)
这些明朝的居民,则是从明初洪武年间以后迁入四川的80万两湖移民。这些人主要起到的作用还是充实四川盆地内的人口数,完成四川的复苏。“成都故田数万亩,皆荒芜不治。请以迁谪之人开耕,以供边食,庶少纾民力。”(《明实录》)
今日川渝的人口相当于日本全国,很难想象整个四川只有百万左右的人口,除了技术落后,便是杀得太多。这其中当然也有打散陈友谅旧部和为明军攻打云南做准备的意味,但绝非主要考量。
可惜前后120万移民还是没有让四川恢复到宋末的人口水平和繁荣程度。甚至因为明末张献忠的三次入川残杀,四川人口又跌回了50万。清兵入关后,从康熙十年(1670年)起,颁布政策鼓励民众向四川移民。大量楚人在这个时期沿着长江溯流而上进入四川,加上此前的湖广人后裔,湖广移民占到了当时四川居民的40%以上。湖广填四川看来是名副其实的。
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考虑到四川土著的数量很少,即使加上这四成的两湖人,还是有巨大的人口空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
移民来源丰富多彩
让我们把时间再退回明军入川的年代。
当时明军并非仅仅走长江水路入川,而是兵分两路,从入蜀的两条传统通道分别派兵进入。走北侧的陆军,由傅友德率领,过蜀道后相继攻下了广元、江油、绵阳、广汉,以至于成都。
傅友德带的这一支步骑兵,便是来自河南和陕西的子弟。为了攻打云南和防备少数民族,朱元璋又从陕西调兵数万驰援四川,这些人后来也大多留下。先期进入的明军,后来就驻扎在成都附近,成为成都卫所的早期驻军。
伴随陕西军队进入四川的,是他們来自北方的家眷和亲戚。“秦人随大军开辟,砍树白其皮为界,施棚帐于骨髅瓦砾间。”(《重修成都县志》)这些秦人在遍地荒地的四川找到了不少土地资源,以至于繁衍生息。根据乾隆年间《绵州志》的记载,当时绵阳的陕西人占移民的六成,川北的秦地移民数量可想而知。
随着清朝移民潮的到来,移民的来源变得更加丰富多彩。
根据清朝官方记载材料,在清代前期的约100年中,来自湖北、湖南、江西、广东和福建的移民纷至沓来,再次陆续移入重庆和川中,少量移入四川西南部地区,填补了明末清初四川人口的不足。
尽管两湖移民还是占多数,但是其他地区的移民也已经形成了气候。根据蓝勇对各地方县志的统计,发现到清朝中后期,四川全省的楚人在移民群体中其实已经被稀释到了三分之一左右。紧随其后的是来自岭南和江西的移民。这些人很可能都是在紧张的土地供应中被迫离开家乡进入四川圈地的。
再加上来自福建、浙江、贵州的移民,两湖以外的移民比例高达66%。湖广人在四川移民中的统治力好像也没有那么高。
成都附近地区的各地同乡会馆分布,似乎暗合了移民比例。
那为什么“湖广填四川”这个概念还是这么深入人心呢?
这个文化现象的形成,很可能和这些移民的分布有关系:四川盆地里最重要的两大板块成都平原和重庆岭谷里充满了湖北来的移民,给造访四川的人留下了两湖人多的印象。
两座核心城市决定着一整个区域,话语权就是这么强大。这其实也是情理之中:成都平原是四川盆地中最好的农业用地,又是省内雷打不动的中心,自然在早期湖广人比例最高的移民潮中成为移民的首选。而重庆则是接纳湖广移民的前线,又是明玉珍政权的首都,留下了深厚的湖广底蕴,是两湖人在四川的精神家园。
湖广人在四川人丁尽灭的岁月里大举进川,但是在后续不断的外地移民中也逐渐被稀释。可是凭借他们较早入川的优势,湖广人成为了四川移民的代表。
这,可能就是“湖广填四川”的真相。
湖广人在四川留下的印记最鲜活的体现,就是他们的方言对四川话的影响。从重庆万州沿着长江和岷江一路向西,各地的方言只是在渐变,一直到成都为止。这里就是四川现在主要的方言“湖广话”的地盘。这种方言结合了古湖北话和北方方言、闽语、粤语的特点,由于现在成渝两地的强势而成为四川方言的招牌。
但是从成都向西跨过岷江,方言开始大变(由于成都的影响力不断增大,这个边界还在向西南移动),这就是经常被成都人嘲笑的“南路话”。
这种方言的使用者,正是被不断涌入的移民挤压到川西南角的蜀人后裔。他们已经基本离开了四川的主要文化舞台,成为移民的配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