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亭
井是人向土地的一种窥视。人在大地上深深地凿出一个洞眼,索取地球体内的浆液,这本身是一种粗暴的入侵行为,却也是人类富于创造性的生存技能。
古制有八家为一井之说,井,成了人口聚居地或乡里的借指,有了乡井、市井、井邑的说法。在中国人眼里,“乡井”几乎是家乡的代名词,人离开故地,就成了“背井离乡”。马致远《汉宫秋》:“背井离乡,卧雪眠霜。”意思是离开以井为中心的家,就只能风餐露宿地吃苦。而中国游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富贵还乡井。唐代崔峒诗曰:“白发还乡井。”明代谢说道:“若成名,便还乡井。”井,只是一眼水,却被人赋予“家”的含义。
无论乡村还是城市,都与井息息相关。传统乡村的井不必说了,“立市必四方,若造井之制”,这是古人的秩序观念。古代的商业也发源于井。初唐经学家颜师古说:“凡言市井者,市,交易之处;井,共汲之所,故总而言之也。”中唐学者张守节解说“市井”曰:“古人未有市,若朝聚井汲水,便将货物于井边货卖,故言市井也。”井将人汇聚一处,人在井边互通有无,便有了市。
有人的地方未必有井,有井的地方必定有过人。井是人类聚居地的心脏,向人类提供充足的水源,推动着人类社会的运转。井,又犹如大地的眼睛,看得见方土的醇厚,照得见人间的清浊。想知道人类居地有多大,去测一测井有多深。想知道人类的历史和秘密,去看一看井沿的斑纹。不了解井,就不能真正了解人。
前几年,考古学者在广东的一个城郊发现一座古老的村庄,村庄所有井的命名,跟广西某一偏远的少数民族村落一模一样,甚至连村庄的形状、房屋构造也有许多相似。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感到惊奇,细究之下才发现,原来很久以前,广东并没有这座村庄,后来几户从广西来的人家走到这里,停下来安家落户,他们并没有忘记广西老家,凭记忆把故乡搬到了这里,细微到每一片屋瓦的构造,每一眼水井的命名。“饮水思源”,或许在清冽的井水里,他们能真切地感受到与故乡的联系。
我们村是个大村落,人口三千多,几乎全村的人都姓廖。廖与獠音近,獠见于《说文解字》獠,猎也。”指夜间打猎,也指南方的少数民族。史书又有记载,獠者,盖南蛮之别种,散居山谷,多以渔猎为生,能卧水底持刀刺鱼。因此,村庄总是流传着捕猎的传说,更可怕的是,传说古时候山里有“猎头”的习俗。相传此地的原始文化有头颅崇拜的心理,獠人经常猎取人头以祭祀神灵,是一种发祭或血祭的巫术行为。所以,每当有人神秘失踪时,人们都会猜想是不是被祭神了。而獠人不觉得猎头是残酷的事,相反还认为是一种通神的圣举。
小时候每每听到这样的传说,我脑子里总会浮现一个画面:连绵起伏的山野中,茂密阴森的树林里,披发文身的獠人手持刀叉,睁着一双黑得发绿的眼睛,盯着山路上落单的行人。奶奶又说,獠人最喜欢在井边清洗祭神的贡品,小孩子没事不要跑到井边去玩,一不小心就会被獠人割去了头。我听后被吓得惊叫一声,从此再也不敢单独在井边玩耍。长大后才知,这是大人怕小孩在井边贪玩落水,才编造出来的。
听老人们说,村里的很多蹊跷事儿,都跟井有关。有一年村里大旱,没有水喝,人们只能仰天长叹。有个捕鼠的老人碰到一件奇怪的事。一天夜里,他走在村边,风吹得树叶沙沙,月亮又圆又大,朦朦胧胧的。老人听见草丛中有响动,“咕隆咕隆”,非常有节奏,像是人喝水的声音。老人心里抖了个机灵,想要前去一探究竟,却不敢轻易迈开步子,怕是野兽,更怕是别的东西。然而老人最终耐不住好奇,拿着匕首,壮着猎胆,小心翼翼地靠近,借着明晃晃的月光仔细看。除了风中瑟瑟的草叶,以及平整干燥的土地,其他什么也没有,可那“咕隆咕隆”的声音却分明越来越有节奏,越来越有力。老人回去讲给老伴儿听,老伴儿急忙拍着手说,这是神鬼在喝水例。那水是暗水,人眼是看不见的,听祖辈们说,在神鬼喝水的地方,朝下挖不到十米,准能挖出一眼活水来。于是老人召集青壮年们去挖井,果然不到半天工夫,水就汩汩地冒,一个劲儿地喷涌上来,流到水渠里、田地里,浇灌几近枯死的庄稼。旱情解决后,水缩成一眼清澈的井,人们就在井边砲上井栏,这就是“咕隆井”。前些年,我跟奶奶去看过这口井,井里边果真传出“咕隆”的声音。
我家旁边也有一口美丽的井。我家不设篱笆,也不砲墙,任何人都能来享用井水,即使看家严紧的黄狗也不会介意。无论什么时候,井边都很热闹。白天,小孩们喜欢在井边冲凉,姑娘们爱在井边洗头,妇人们也常在井边淘米。到了傍晚,那些戴草帽的乡亲,都会扛着锄头从田野上缓缓归来,从我家的井里舀出清水来洗脸上的泥土。那些泥土携带着田野的气息,使得黄昏有了成熟的颜色。而妇女们,就喜欢在井边的树下,搓搓洗洗,缝缝补补。她们经常一边干活一边话家常。在夏秋的午后,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在单纯而冗长的蝉声里,奶奶拿着针线在门槛上坐下,缝补一家人的衣裳。我有时在旁边玩耍,有时则伏在她身边打瞌睡。奶奶把用井水冷浸过的西瓜切开,小孩们就围拢过来,右手捧着一块吃,左手则拿着一块给旁边干活儿的母亲。
在我们浑融的观念里,家与周围的自然世界没有严格的区分,大自然是家的延伸,井水是母乳的延续。我们的生命、价值、情感依附于土地,对土地奉献给我们的事物信赖无比。
后来我家的井没了。村里要修路,井虽然没有在路界当中,但是妨碍施工,他们就把井填了。他们行凶时,我在一旁大喊大叫,以示抗议。但是,沙石倒入井中的轰隆声,掩盖了我的呼喊。曾经带给我无数瑰奇故事的井,以荒诞的方式走到了结局。
与此同时,村里的很多井都接二连三地没了。像是约定好了似的,人们纷纷填掉一口口散发着古老气息的井,顺带着也埋葬了一种传统,以及对自然事物的信赖。没错,井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自来水、净化水。井的消失,对应的是人类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的改变,而大地内部的空洞,卻从未真正修复。那些高歌并进的人在乎吗?那些沉浸在“地大物博”“物产丰富”的幻景中的人在乎吗?似乎没有。
正如方正的字形一样,井对应的是一种秩序和文化认同,以缓慢、稳固为特征,这与工业化的快捷、激变截然相反。这似乎是井不被现代人重视的原因。当化工厂和毛皮厂在隐秘而持续地破坏我们村的井水时,村里大多数人接受了自来水,并开始过起交水费的生活。只有一些固执而贫穷的老人继续喝井水,然后死去。他们死去之后,再也没人喝井水,没填掉的井荒寂了,成为传说中神鬼出没的地方。
伴随井的消失,许多蹊跷事儿也接连发生。因为污染,人类生命意识中的恐惧在蔓延。我们对井水、对土地、对自然越来越不放心,就像我们对陌生人心怀防范一样。我们变得与一切都隔膜了,我们好像变得“更进步”,却也活得“更辛苦”。
井水之死,是环境恶化的结果,也是天人合一关系破裂的象征。传统的生活方式并非能以“落后”一概定论。如果说“井”是旧式生活的符号,那么它的消失,也意味着生活方式和历史文化的消失。这远远不是新陈代谢就能解释的。如今,人类并没有像进步论者所承诺的那样,活得更有尊严和幸福。我们只顾着赶路,忽略了太多东西。因此,我们不仅身体备受摧残,心灵也备受折磨。
索希尔曾说:“最终,决定我们社会的将不仅仅取决于我们创造了什么,还在于我们拒绝去破坏什么。”我们破坏养育我们多年的井,如同弄瞎大地的眼睛。失明的大地,又能将人类领往何处?
其实瞎了的,或许正是人类自己。我们急功近利,用工具替代眼睛、心灵去看待事物,工具在进步,我们的眼睛、心灵却在退步。我们总是以“有用”或“急用”来决定对待事物的方式,得到暂时的满足之后,却又要开始忍受漫长的陷落与失去。
有人说,消失或许并不是人类的错误,每种事物消失的背后都有其不可避免的理由。然而这不能阻止怀念它们的人为之心痛。我之所以写这些“谋大事者”看来无关紧要的井,是因为我坚信,井水是大地的血液,血液不健康,躯体是不会健康的。或许,我的写作到这里才算真正开始。我试图留住人们对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的爱。梅特林克曾说:“野花最先教我们的祖先懂得:我们的星球上存在着无用但却美好的东西。”我们的祖先也曾说:“无用之用是为大用。”我们必须意识到,世界之所以美好,是因为存在很多“无用”的东西。
近年来,人类学、生态学、民俗学逐渐盛行,这与知识分子不断产生的危机感不无关系。对传统乡村生活一往情深的缅怀,对新生活遗留的缺憾与存在的问题的思考,如今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文化怀旧的气氛。
利奥波德说:“科学应当采用另外的一种方式,但它没有。为什么?”在灾难来临之前,我们应当尝试探寻新的文明类型,回到生命的母体,延续文明的希望。梭罗说:“野地里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我们必须重视科技的异化发展以及工业化产生的弊端。科技本應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脱离人性和人味的发展,终将导致毁灭。
透过大地的眼睛,我们要重新思考一些事情,正如利奥波德所说的,早已到了向土地靠近,而不是偏离土地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