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妮
一
到布拉格那天傍晚远远望到了城堡。是时红霞满天,河边露台上挤满拍照的人群,层层火烧云,边扫过天空边向后退,退过横卧河面的查理大桥,直退到城堡身后,红彤彤缀满天边,城堡黑色屋顶及几根铁锥一样高耸的尖塔,像过了场大火又瞬间冷却,异常的深沉凝重。余晖散尽,天色不是一下子就黑下来,而是袒露出更深邃的湛蓝,固执地留在布拉格的上空。这与卡夫卡《城堡》著名的开篇迥然不同:
K到村子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里。城堡所在的那个山冈笼罩在雾霭和夜色里看不见了,连一星儿显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儿的亮光也看不见。K站在一座从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对着他头上的那一片空洞虚无的幻景,凝视了好一会儿。
当然是另一座城堡。山冈雪地木桥乡村黑暗,那时卡夫卡四十岁了,正在病中,不过精神世界冰雪般澄明,他把一生中所遇见的大小城堡一把塞进了虚幻的口袋里,我体会到他“凝视”的心境,该是多么宁静。
不可征服的。佩特任,岩石之意,城堡就在佩特任山冈上,布拉格经年累月卧在它眼皮底下,连绵不绝的红屋瓦像城堡波浪起伏的裙边,又反抗般的艳丽。整天在城堡各处转,傍晚时从巨人门出城堡,大门石垛上立着的雕塑当然是复制品,《巨人与神的战斗》,神被打倒在巨人膝下,一边是波西米亚的雄狮,一边是哈布斯堡的鹰,只是巨人手中的短剑在斜阳下白光闪耀,异常古怪,好像在风蚀中它永不老去。穿过赫拉德恰尼广场,就是下山路。城堡在我们身后,像是执拗的目光,无论我们走出多远,它都紧追不舍。沉重的目光,几乎有上千年了,城堡开建,王宫教堂塔楼逐世纪堆加,大如城池,装在一个长方形的大石头匣子里,被山冈高高举起。波西米亚、查理四世、哈布斯堡王朝,不是隐身于城堡的地下,就是藏在浮雕暗影的黑洞里。而教堂,果真如《城堡》里K异乡的回忆一样,“屹然矗立,由下而上越来越细、越来越尖,均整有致”。我想找个角落像蜘蛛那样躲进去,然后慢慢吐出肚子里的丝,再用一张混乱如麻的网把城堡裹进去,把整个布拉格裹进去,城堡的圣·乔治圆形教堂,与查理大桥圣·乔治圣像,山上山下,会碰撞到一起,完全是脑海里不肯熄灭的火花,那时我就是吊在另一根丝线的蜘蛛了,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从一点爬到另一点。
在城堡第二中庭看到一眼水井,井口被铁围栏围住,像个大鸟笼子扣下来,城堡巴洛克风格宫殿密集,它在其中太不起眼了,经过科尔喷泉时,导游们顺带介绍一下,知道它长期供应城堡用水,游人又纷纷挤上去拍照,也许是亲水,人躲不过天性。笼子铁作骨架,网眼细密,圆肩头以下,足有两人高,等游人散去,我围它左转右转,水在笼子里。“到处都是笼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在卡夫卡那里,一只笼子在寻找一只鸟,不自由的生命注定了无法逃脱。去世前两年,在病榻上,他写饥饿艺术家在笼中表演饥饿艺术,艺术家刚死,一头年轻的美洲豹就进了笼子。也许没这么精致,没这么多花纹装饰,有别于眼前的大鸟笼,卡夫卡的铁笼子,艺术家能把手臂从栅栏里伸出来,让人亲手摸摸他有多瘦,笼子周围是一圈琳琅满目的广告,和挤着去看马戏团野兽的热闹观众。有人说,饥饿艺术家就是卡夫卡自己,是在用生命换取他的表演的可能性。眼前的大鸟笼子空荡荡的,连句话也没有。
不过城堡里确实留有卡夫卡的身影。在城堡区北边,紧贴城墙搭建着一排火柴盒似的小房子,十六世纪住进了炼金术士,也有说是金箔工匠,总之那里被称为黄金巷。几百年后,卡夫卡小妹妹奥特拉租下一间矮房子,继而卡夫卡将其作为写作间,他每天傍晚上山,奥特拉已经为他在炉子里添上煤炭,生好了火取暖,“我把晚饭带到那儿,然后一直待到午夜,从这里走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我能够在回家的路上让头脑冷静下来……踏出房门就直接能够踩到宁静的小路上铺得满满的雪。”
在让卡夫卡感到美好的冬天,他可以潜心写作。四下安静,墙壁很薄,隔壁邻居没有任何的声响,1916年12月至1917年4月,卡夫卡从长期停滞的创作状态中破茧而出,在黄金巷22号埋头写作,四本八开大笔记本写得满满,且好像都是在膝盖上写完的,“我谨慎而冷漠,我是一座桥”,类似的长句短句,还有很多短篇,都在这段时间里完成。浅蓝色墙面老绿门窗,我们走进去,再多个人就转不过身来,大约六平方米的面积,屋顶几乎伸手可及,房门更加低矮,我先生走进去也不觉低一下头,卡夫卡身长六英尺,又瘦又高,很难想象他怎样进进出出。城墙那面开有小窗,从中望出去,树木郁郁葱葱,陡峭地蔓延到山脚下,很难说这是秋色,但肯定与当年卡夫卡眼里的景色全然不同。就在他准备进驻小屋写作前不久,1916年11月21日,奥匈帝国皇帝弗兰茨·约瑟夫去世,古老的帝国风雨飘摇,饥饿已经来到了布拉格。“整个国家没有食物,没有燃料,没有希望了。”有个美国人曾这样写道。而卡夫卡活在他的内在世界,很多事件不过是身边的漂浮物,譬如说,1914年4月2日,他在日记中写下:“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
在黄金巷22号我们停留时间最长,一茬茬游客来过又走,我在门前反反复复,不舍离去。卡夫卡生前无数次搬家,唯独黄金巷小屋确切到我们得以进人,得以感受他存在的气息。想到读《乡村医生》,每次我都惊异无比,不自觉中睁大双眼,越来越喘不过气来,我进入他的梦境里,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一切都是透明可見的,连人的思想都像冰一样,你能清晰看到对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热气和马的气味带有尘世的味道又绝不属于尘世,以马为梦,以人世间为梦,在梦里流浪,人愈加老去,而我身处的这间小屋,就是他深夜里的造梦空间,在游客纷纷退潮后,可以感受到虚无、孤寂,还有他静静的呼吸,呼吸很近,慢慢地又布满苍凉。
其实除黄金巷小房子外,一处处寻找卡夫卡故居并不容易,事先我先生做好功课,每晚临睡前,在地图上把明天要走的街道先走过一遍。布拉格门牌号钉有两块,一块红一块蓝,在街巷寻找一幢楼或一扇房门时,不知哪块颜色说了算,它本是引导,对我们来说却是看门人拧向一旁的脸,捷克文也让人不安,我们目不识丁。在布拉格,不会讲捷克语,不讲德语,日常生活仅靠英语过得去,但文字会拒人于千里之外,布拉格街道在一个世纪内又无数次更名,我曾在书中读到的那些街名,常常很少对得上号,这更使我们抓了满把下下签,我们跟外乡人K一样,借《城堡》桥头客栈老板娘的话说就是,您在这里是最无知的人。
二
我们不止一次经过那些教堂。旧新犹太教堂,平卡斯教堂,还有几座犹太教堂,彼此都不远,聚集在约瑟夫区。它们外表朴素,墙面近乎砂土色,似乎可以抓着闻一闻,干燥缓慢,有一种乡间的味道,让我记起陶斯泥土屋,远在美国新墨西哥州,那些泥土屋在戈壁间反倒特别的稠软,细腻感人。砂土色,但是很老旧了,像旧新犹太教堂,墙面一缕缕烟痕,又似乎是雨水不断打湿过的印迹,红屋瓦檐下生有薄苔,苔色青浅,断续有致,就像垂下的窗幔贴在墙上。窗户都很小,无论形状如何,全部黑色网格,看不见玻璃,而整个布拉格,回想起无数教堂留给我的印象,最小一块彩色玻璃也璀燦斑斓耀眼夺目,旧新犹太教堂画风就变了,只有朝向街道的一面山形墙突出醒目,深褐色造型像锯齿,也像火焰,像张开的手指,指尖纷纷向天。一次卡夫卡散步途中突然截断话头,对朋友说:“您看见老犹太教堂了?周围的建筑都比它高。在这些现代房屋中间,它完全是个老式的外来异体,显得格格不入。”肯定是那块深褐色的形状,里边隐藏着某种不安,也许它使他更加不安,使他感到可怕。
有一天我们进到教堂里边,到处一片安静,游客默默,导游的麦克也关掉了,声音消失了;四面墙砂土色调,每面墙上方有希伯来文铭文、《圣经》诗篇和训言,有的铭文和训言极短,縮略为四个字母,或三个字母,像是一种忍耐,一种抽象,以至于符码化的感觉,“记住……”“是的……”,这类肯定的句式,如铁如戒律,似乎摩西在大漠中的声音。到处有希伯来文,但没有偶像。没有偶像就没有面容,没有面容就没有表情,人脱离了皮相,进入完全的肃穆中,在肃穆中清洗自己。我曾听过犹太人的歌唱,曲调弥长又平稳没有起伏,一条河平缓流淌低声呜咽。而眼下这肃穆更为纯粹,没有情绪,也没有河水。深穹顶,十二扇狭长的尖窗子,其实是有着很好看的玻璃,淡蓝色淡紫色,不耀眼的淡淡色彩,透进淡淡的光,连同灯和蜡烛,照亮欧洲这座最古老的犹太教堂,旧新犹太教堂。
老犹太基地在一圈围墙里,平卡斯教觉占去围墙一角。人家说基地有篮球场大,或许不差,沿小道绕行,一圈很快走下来,但近两万座墓碑层层叠叠,似乎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墓碑如乱石交错,横七竖八,直立斜靠倒塌,或孤零零自处,希伯来文和纹饰大多模糊不清。我找到最老的碑石,时间是1439年,碑身深埋,地面只露出碑额,与普通石头区别不大。最后一块墓碑是1787年,黑色残碑,碑首剥蚀,造型和图案无从辨认。走到哪儿,都觉墓地是潮湿的,眼前灰暗,树干笔直却全部漆黑,碑石间杂草萋萋,黄色的藤蔓花朵攀上碑顶,但仍满目苍苍,处处充满忧愁。无法想象,墓碑下有不下十万死者,约瑟夫区旧名犹太区,犹太人聚集在指定给他们的混乱街区内,甚至早期以墙壁围起,人们只能通过小门出入。渐渐人口增多,土地严重不足,到十八世纪,犹太人已占布拉格人口四分之一,墓地仍被限制,不许随意扩大,只能葬在祖先墓上,遗骨上再埋遗骨,代代遗骨层层新土,甚至有多达十二层的,几个世纪下来新碑挤旧碑,碑石丛丛苍老凄迷,不晓得怎样辨认,谁是谁的祖先?
好像也不重要了。平卡斯教堂的墓碑是平面的,完全敞开的,几面墙密密麻麻,全是“二战”时犹太受难者名单,我一次次转身,无论朝向哪一边,它们都扑面而来。也许它记录的死亡密度更大,七万八千个犹太人,在捷克这块土地上惨遭屠杀,最后聚集在这些墙上。十六世纪的建筑,墙壁古老,姓名第一次这样独立地活着,又如淹没在大海中。家人写在一起,一家一家之间黄星隔开,名字拥挤,辨认起来十分费劲,但我还是看到一家三人死于同年同日,1942年X月12日,一面面墙上,所有生命的时间钟摆都停止在1942年、1943年、1944年,可以嗅出这时间段血腥味有多浓,希特勒下令要“最后解决”犹太人问题,死亡越勒越紧,没人逃得出这被魔鬼掌握的时间之手。受难者名单以字母顺序四壁排列,佛家的苦海无边,可以用在这里了。无论男女老幼,纳粹都不放过,在布拉格不远处的特里津集中营,一万五千个犹太儿童被从各地送到那里,最后仅一百多个存活下来。上到教堂二楼侧廊,特里津集中营儿童画展在玻璃窗里,几十幅儿童画,梦,花园,学校,水下世界,窗外风景,特里津淋浴,放逐特里津前的生活……年幼下笔用力,五瓣花朵平面规整,而日落景象又多复杂,玫瑰色余晖掩映在乌云里,我感到冷,可又不想给人看到。这一场生命之火,火还在燃烧,生命却早已熄灭。纸张粗糖发黄,色彩线条稚气笨拙,男孩女孩都不在了。几个布娃娃仰脸躺在玻璃柜里,好像还活着,还在等待。布娃娃就这样,被抱过了就活了,就有了生命似的,以后无论丢在哪里,它们都一脸面对未来的样子。
出老犹太墓地时正好落雨,我们站在门口躲雨,挤在静默的人群中,我一时间心中恫惶,没着没落的,不知往哪里去。先看平卡斯教堂再看墓地,就像时光倒流无始无终,死亡也有时光,走走停停,特别遥远的死和近在眼前的死排着队,一些死亡平息下来,一些死亡还带着伤痛,飘飘浮浮着,还有一段路要走。卡夫卡妹妹们的名字,在那些墙上应该能找到,先从哪儿开始呢?小妹妹奥特拉曾在特里津,照顾过那里的孩子们,最后死于另一个集中营。过去,读卡夫卡病中书信,我常会落泪,痛惜他生年不满半百,后来想,他在他那时死,是深得其所。在平卡斯教堂转身间,想到卡夫卡灰蓝色的眼睛,心头生疼,幸亏卡夫卡早不在了,这也许是他一生中得到过的上帝唯一垂怜。
街上行人稀少,云过日出,我们挨着一排栅栏走,漫无目的,栅栏内一小块平坦墓地绿草如茵,几片红黄褐色落叶挤作一团,大半照在阳光下,几片藏进阴影里。1893年至1913年,即卡夫卡青少年时期,布拉格大规模城市改造,犹太人聚集区拥挤破旧的老房子被拆除。这块土地上的犹太人,从中世纪起就不断面对驱逐令、驱逐解除令、再驱逐令,周而复始,直到约瑟夫二世颁布宽容令之后,推倒了原来的隔离墙,重新布局犹太区,也就有了约瑟夫区。1848年犹太人获得公民权,但驱逐和大屠杀并未终止,用卡夫卡的话说,“隔离墙移到了内心”,犹太人继续生活在恐惧中。平卡斯教堂二楼侧廊的一小幅铅笔画还在眼前晃动,它就是恐惧。我想画画的该是位女孩,又没法确认。“Raja Englanderova25.8.1929-30.1.1942”。这是唯一详细的信息。画面是黑暗中的女孩,题为《恐惧》。铅笔线条涂黑了纸,一扇拱形窗涂得更黑,仅留个月亮,又小又白;窗下的女孩长发惊飞,直刷刷悚然拉在脑后,好像她就要被头发拖出画面;她是侧脸,瞪大圆眼睛,嘴巴大张,惊恐地喊叫着,又发不出声。两只她自己的手,被画得又大又黑,惊恐地朝向自己的脸。在一间黑屋子里,她独自一人,想站也站不住,抓不到任何要抓住的东西,似乎裹在狂风中,她是向后的,被风向后拉去,她抓不住自己。
三
午后的老城广场浮在光海里。烤肉的炭火升起青烟,木和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粘在人的鼻尖上,trdelnik(塔塔蜜)是用箱火烤,双手捧着热乎乎地吃,芯里巧克力一下子融化了,泉涌似的往外淌,连甜酒也是热的,但属于女人。男人们立在那里,一大杯啤酒慢慢慢慢见杯底了。
他是金属人,立在老城广场。他是银灰发亮的金属,像是从银灰粉桶里捞出的,帽子手套鞋到鞋下板凳都镀了银,脖子脸连鼻孔也镀了银,银灰眼皮下,埋着红眼睛,他立在那里,不会腐烂了。他把身体重心压在右腿,左腿微微弯曲,这姿态也不会腐烂了,他一动也不动。但没人往纸盒子里投钱,老城广场游客川流不息,有时有人聚上来,想去摸又小心翼翼缩回手去,有时他四周空荡荡的,像是广场中的广场。游客们的时间永远不够用的,又因为是用钱买来的,时间就更贵,但进了广场,四下游荡也就开始了。周围是一大圈建筑,建筑的前脸一律冲着广场。广场东北角,哥特式柱廊静静地浸进白色的日光里,日光先是洒落在地,然后渐渐逼退阴影,白喇喇地爬到柱廊内的墙壁上。柱廊这种形式把什么都做成一半一半的,阴影压左肩光线在右肩头上颤动,里侧封闭外侧开放,头上肋纹圆顶敷有神性的晖光,露天咖啡座就在廊外,沿着柱廊慢慢往前走,世俗性日常性的气味和声音在侧畔飘过。
扬·胡斯青铜纪念碑已成为孔雀绿色的,上百年时光侵蚀,没有抹去胡斯脸部清晰细致的线条,他的脸迎向前方,瘦削坚毅。这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的先驱,在布拉格用捷克文布道著书,宣讲宗教平等,反对罗马天主教皇兜售赎罪券,1415年,他被天主教会以异端邪说罪名处以火刑。胡斯的死激起了捷克人的愤慨,引发了胡斯革命战争,直至后来1620年“白山战役”失败,捷克民族遭受了灭顶之灾,战败的贵族包括知识分子或被处或决被放逐,或逃亡国外,捷克本土的上流社会和中产阶级丧失殆尽,只剩下低层贫民和农民。日耳曼化层层渗透,捷克文化急遽衰落,天主教被宣布为唯一合法宗教,德语作为官方语言,捷克语只有城市贫民和农民还在使用,大量捷克文学书籍被烧毁,只有胡斯精神不死,在古老的波西米亚子民心中存活下来。
站在舊市政厅塔楼往下看,老城广场在日光下炽烈发白,红屋瓦密集,泰恩教堂双塔尖及更远处的火药塔,露出两抹苍老的暗灰色。不同世纪不同风格的建筑围着广场向外铺开,外来的天主教徒进入布拉格,带来的是巴洛克式教堂、修道院和贵族官邸,眼下的巴洛克式建筑富丽堂皇,层层叠叠的黑暗消失了。广场像一只松开的手掌,手指一根根伸出去,插入建筑群中。也不对,建筑群间的街道更像裂缝,一道道细窄幽深,人们从裂缝中走出来,带着纤弱的影子,像小面条鱼,游弋着进入广场,缓慢迟疑,向南或者向西,看着没有任何目的,随意地游进来。很多建筑在地面看脸孔狭长,到了高处才发现,脸孔后卧着的身体更长,屋脊瘦硬,又像斯芬克斯神秘的脊背,里面藏在黑沉沉的深河。也许要到夜梦时分,老城广场才露出它沉重的历史面容,一座座建筑从日间的热闹艳丽中走出来,尼古拉斯教堂、金斯基宫、圣雅克教堂、火药塔,重新与过去融为一体,这才可以摸到那原生的野兽,它们在黑夜里活过来,及至清晨,老城广场一角的售货爭又有了声响,又开始售卖起热甜酒、香肠和面包,野兽才在黎明中悄悄隐去身影,老城广场又迎来烟熏火燎的一天,布拉格的心脏继续怦评跳动。
透过旧市政厅三楼玻璃窗看到的,正好是“分钟屋”,墙上希腊神话的灰泥刻画近在眼前,盾牌箭袋,战神马匹,全是文艺复兴时期回望过去的人文气息。“分钟屋”,一幢窄小的建筑,卡夫卡从六岁起住在那里,他的三个妹妹在那里出生,每天清早,厨娘陪着他到肉市街的德国少年学校去读书。朝下俯瞰,他上学的路线不难勾画,一路穿过广场,进入采莱特纳大街,之后是肉市街,这小小的少年终日心怀恐惧,在忐忑不安中等待夜晚的到来,厨娘很有可能会在那时向父母告发他的不是。直至临近不惑之年,这恐惧还落纸上,在写给情人的书信中沙沙作响。
他写下来,什么也不被死亡带走。我人到中年时才读到卡夫卡,第一部小说《变形记》还没读完就开始落泪,“格里高尔几乎什么也不吃了”,起先格里高尔还以为,是房间里的状态使他感到悲痛才没胃口的,其实是他看到自己心中对家人怀有的爱被撕成了碎片,临死前他问自己:“现在怎么办?”这一深渊,跌进去我就再也没爬出来过。是的,可以确认张爱玲所说过的,生命是件爬满了蚤子的袍子。生命的不体面全在内里,很少有人把它翻出来晾晒,于是我们都十分体面的样子,在世上来来往往。读《地洞》我几乎被吓坏了,也明白了天下竟还有人跟我一样,这样惶惶不可终日,这样不安。读他所有的文字,追踪他血液里的恐惧,不知道他写的是不是人类,但晓得他写的那就是我。有一天经过金斯基宫门前时,听到一个英语导游大声说,德国人称卡夫卡是德国作家,犹太人称其是犹太作家,捷克人称其为捷克作家,导游问大家的看法,大家纷纷摇头。我站在一旁,只有悲凉,卡夫卡是犹太人,在捷克土生土长,用德语写作,他复杂,就像布拉格,他难解,就像布拉格,然而直到死后,也还没从困扰他的身份认同中解脱出来。
重新回到老城广场,斜阳里一张张兴高采烈的面孔。小丑不知用什么法子把自己和童车连为一体,他头戴尖软帽,身穿彩色条纹绒衣,车座上舞动着幼孩似的四肢,却是成人的脸,扑满白粉,打着两团红脸蛋,亚洲人的小眼睛、短眉毛。他似乎笑着,但有点倒八字眉,一笑就显着很忧愁。他因为高兴而跳起来,手舞足蹈,嘴巴动着,咧着笑着,偶尔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他是老人呢,还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