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育科研的出发与风格追求

2019-09-10 07:22成尚荣
江苏教育·教师发展 2019年8期
关键词:刺猬狐狸研究

十分相信一条格言:故事让时间人格化。

从几十年的时间的流淌中,我渐渐领悟了这一格言的深刻性,因为教育科研像雕刻刀塑造着自己的生命和人格。

雕刻刀是关于风格的隐喻,而风格是关于人的。由此,自然联想到教育科研的风格。教育科研的风格这一命题,至少包含两层意思:教育科研本身应是有风格的,并提倡风格主张的独特性与表达的多样性。教育科研能帮助教师追求并形成教学风格,并让教学风格走向深处。这一命题,正是在时间的流淌中,教育科研意义和意蕴的生成。我深以为,教育科研的风格,关涉教育科研多彩的生态,也关涉学术的进步与繁荣。当然,自己也有一种警惕:别让“灿烂的感性”(杜夫海纳语)遮盖教育科研深刻的理性,但是,假若不敢提出一种似乎离教育科研稍远一点的新见解,科研怎能发展呢?因此,从某种角度看,追求风格是一次新的出发。感性的方式常常用想象来描述,想象这一“伟大的潜水者”本身就内蕴着深刻的理性。回望几十年的教育科研,我想以“出发与风格”为主题,来讲述自己的故事。

一、从斜坡上开始攀登——所谓的“半路出家”

教科研的风格常与出发的方式联系在一起。

我的第一学历是中师,我是小学教师出身。在我们那个时代,中师里的教育理论课几乎没有开设,即使开设,授课的教师也只是照本宣科,我们听起来不知所云,教师讲得枯燥无味,我的教育科学理论基础是“零”。进入小学当教师后,我发现有的教师将“健康心理”几个字常常写成“建康心里”,他们不知道“心理”这个概念。“教育理论”这样的词语听都没听过。我有自知之明,从不回避,也从不因此而自卑,相反,我坦然。回想1999年,当时省教委主任送我去省教科所任所长和大家见面时,我对同事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中师生,小学教师出身,搞教育科研、当所长,连半路出家都算不上,真诚地向大家学习。

事实从来都不会找借口,而是让你袒露真相。不过,现实是可以改变的。对我而言,所有的改变只能是一种“半路出家”。现在回想起来,第一次“出家”,是师范毕业的第一年担任小学六年级语文教师,校长、教导主任要听我的语文课。我清楚地记得教的是毛泽东的一篇文章。备课时我向恩师羌以任求教,他从论文的三大要素——提出论点、进行论证、得出结论帮助我分析课文。我在此基础上进行教学设计,并用板书清晰地呈现出来。据说,这堂课给大家以惊喜,听课的领导与老教师给予极高的评价——我尝到了研究的甜头。其实,这哪里是什么“出家”啊,解读文本,教学设计,让学生读懂、学会、会学,这本身就是“看家”的本领。如果连“家”都看不好,怎能做个好教师呢?自此,我懵懵懂懂地领悟到一个道理:教学即研究。

第二次“出家”是和李吉林老師一起研究情境教学。李老师每次备课,都会约上我,其实我也帮不上她什么忙,不过至少可以成为讨论的参与者。记得一次她教《月光曲》,李老师不只是从语文的角度去解读文本、把握贝多芬的人格特征,而且要从音乐专业的视野去了解贝多芬的人生。于是,她又一次约上我,去找专家帮助,其中包括去拜访南通歌舞团的音乐指挥。那是一个炎热的中午,酷暑难当,汗流浃背,指挥家捧出一叠资料,并就语文教材中的内容进行讲解。资料和讲解一下子让贝多芬的形象丰满起来。当然,这些后来在教学中并没有全部呈现,它们却在背后隐藏着并滋润着、支撑着教学,学生沉浸在审美化的情境中,课堂里洋溢着美学的空气。现在想起来,早在20世纪70年代,李吉林就开始了课程整合实验,引导学生跨界学习。教学即研究,教学需要多种学科视野,这样的理念又一次在脑海里激荡。

第三次“出家”是我在省教育厅幼教初教处任副处长时。为了减轻学生过重课业负担,全面提高教学效率,江苏省教委决定在传承复式教学的基础上,进行低年级包班教学实验,即一个教师在同一班级中既教语文又教数学,有的还要教体育、音乐、美术等学科。我领受了这一任务,在当时的邗江实验小学、江阴周庄中心小学进行包班教学实验。坚持了两年多的时间,有了长足的进展和可贵的进步,无论是实践还是理论都有显著的成果。用现在的观念来看,包班教学正是当下的课程整合。与当下不同的是,包班教学有一个更宏大的视角和整体性机制,即从教学组织形式和教学体系来切入,用教学制度来推动并保障课程、教学的整合。无疑,这次改革实验是有突破的,是理论与实践是相统一的,而且是用行政的力量来推动的。后因多种复杂的原因,该项研究未能坚持下去。这次“出家”既有成功之处,又有亟待深化的地方,颇感遗憾。

1999年,我调任原江苏省教科所所长,从行政部门到了专门的研究机构,身份改变了,成为专门研究的“家”了,但直至今天,我仍然没有成为专家,要说是专家,只是半路出家的那个“专家”。我把这一转变称作“从斜坡上开始的攀登”。斜坡上的攀登可能起跳更艰难,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万丈深渊,却别有风味、别种风格、别样风景。所以,我以为,不必以“半路出家”而羞愧,而自卑,也不应轻视那些“半路出家”的人。“半路”并非歧路,“斜坡”并非“邪坡”,“家”原本就在教师的生命中。要相信,坚持就会有进展,有进步,有收获。

二、傍晚的起飞——时间绝不应成为问题

众所周知,黑格尔曾有个精彩的比喻:智慧女神的猫头鹰总是在夜晚起飞。他其实用“密涅瓦的猫头鹰在黄昏中起飞”来比喻哲学,即哲学就像密涅瓦河的猫头鹰一样,不是在晨曦中迎日而飞,也不是在午后的蓝天白云间自由飞翔,而是在黄昏降临的时候才悄然起飞。黑格尔用这个比喻来说明,哲学是智慧之学,阴暗的环境容易产生思想;哲学用反思来为我们提供对整个世界普遍规律的正确认识。这正是哲学的品格和风格。

我当然不是哲学家,只是读点哲学,即使读也只是懂得一鳞半爪,触及哲学的一点点皮毛。我之所以喜欢这一比喻,是因为我真正进入教育科学研究是在退休以后,是在人生的晚年,那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状况一如猫头鹰在黄昏时才起飞,无声无息,悄悄然的。不过,在迎着夕阳起飞时,少了惆怅,也少了喧哗;少了光彩,也少了浮躁和功利,一切都在黄昏时展开,为时不晚,美景不减,夕阳真的无限好啊。

退休整整18年了。18年来,我只是把办公桌搬回家里,成了书桌;家里的书橱比办公室多了几倍;报纸杂志多达10余种,全是自费订阅。退休的那天,我对自己说:退休了,会落后,但千万注意别太落后。这是大实话,退休了肯定会落后,不太落后就谢天谢地了。其实,落后不落后,不在于退休不退休,也不在于清晨起飞还是黄昏起飞,而在于自己的心理状态、精神状态和行为。我有几大行动,不妨叫作“黄昏起飞行动计划”吧。

行动一,阅读。每天早上我有一个专门的读书时间,读经典,以哲学、教育学、文化学、课程论、教学论等为主。一天中,写作空隙(休息时间)为读报时间,我把报纸上的重要文章剪下来,专心研究,《光明日报》《文汇报》《中国教育报》《报刊文摘》是必读的、重点阅读的。新杂志收到时,是我读刊时间,《新华文摘》《教育研究》《中国教育学刊》《课程·教材·教法》《人民教育》让我获益良多。我自己发明了一种阅读方法:猜想式阅读,或称关联性阅读。这种阅读方法基于一种阅读观:阅读是凭借别人的思想建构自己的思想,而不是成为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行动二,课改。主要是参与教育部基础教育课程改革,研制“地方课程指南”;审查教材,并参与修改;参与“落实立德树人根本任务”的文件研讨与修改;参与学生发展核心素养的研讨,大中小学德育一体化研究,等等。这是一些很高的平台。每次参加,我都是以十分认真的态度,虚心听取意见,深入思考,把专家们的真知灼见纳入自己的认知范畴,并拓展、丰富原有框架,以至突破原有框架,建构新的框架。宏观层面课改的参与,让自己逐渐有了更高的站位、更高的价值立意、更高的格调,也渐渐有了更大的视域、更大的坐标、更大的格局。我特别注意将宏观改革与微观改革结合起来,将改革落实在一个地区、一所学校,落实在学科和教学中。这就是我所认定的人生打开的最美方式:向上飞扬,向下沉潜。

行动三,写作。写作几乎是我每天的任务,在节假日更是我必修的功课。我对自己的要求是,短的、长的都要写,尽量把短的写出独特的色彩来,体现灵动性;把长的写出深度来,体现出体系化、结构化。卷首、点评、随笔、论文都要写,卷首写出灵魂来,点评写出精粹来,随笔写出思想来,论文写出分量来、写出影响来。在表达风格上,我坚持一条:美是用感性来表达理念。黑格尔的判断几近成了我所追求的写作风格。开始的时候,我写了一些卷首,一位厅领导不屑一顾,说这些都是“有感而发”,意思是小玩意儿、没意思。我听了一笑了之,心底有个信条:坚持自己的风格,“有感而发”总比“无感而发”好,更比“无病呻吟”好,比说官话、说大话、说教条的话好。《成尚荣教育文丛》正是在这样坚持下来的基础上,汇集、梳理、使之结构化形成的。

行动四,沙龙主持。彭钢任江苏省基教所所长时,在基地学校活动,常邀我主持校长、教师沙龙。一次又一次,我从不拒绝,相反,认为这又是个平台,是個学习的好机会。如何让沙龙具有研究性、学术性,如何让沙龙具有现场感、生成性,如何调动参加者的积极性,营造活跃的氛围,同时把握好节奏,让台上台下互动起来,一直是我琢磨的问题。正是一次次沙龙主持让我站到了另一个层面。由此,我不认为教育科研在方式方法上有什么高下之分,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之别。但是有一条很重要:所谓研究,所谓学术,不应只是在书斋里,不应只是在论文写作上,而应在生动活泼的现场,在大家的讨论中。价值就是在各种行动中生成、彰显的。

的确,起飞时间的早晚不是问题,起飞可以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年纪;只要起飞,就会有进步、有提升。那句话,在我看来,最好要改成“因为近黄昏,夕阳无限好”。

三、刺猬与狐狸——教育科研的精与博,都要指向人,尤其要聚焦儿童研究

我曾主持江苏省“十二五”重大课题:“苏派教育的理论与实践研究”。研究流派,必定要研究主张与风格。关于风格,英国当代思想史家伯林,将西方思想家和作家分为刺猬型和狐狸型两类,前者有一套思想体系和大理论框架,结构完整;后者文笔精美,观察入微,无所不包。这一妙喻来自古希腊谚语——“狐狸多机巧,刺猬仅一招”。狐狸型追求多元论的思想,刺猬型则追求一元论的思想。伯林用狐狸与刺猬来比喻思想的两极。

经过思考,我认为狐狸型与刺猬型之分不是绝对的,其实大部分人都在其间摇摆与挣扎,很难说自己是哪种类型的,用它来比喻风格的多样性可能更合适。同时,这一比喻又有方法论的启迪,指向读书、研究、做学问方法的不同类型,可以精,也可以博,当然完全可以两种类型兼而有之。同样,这两种类型也没有什么好坏之分,在价值上是相等的。因此,我们应当提倡多种学习方法,提供多种风格,不应非此即彼,更不应相互排斥,而应互相交融,取长补短,共生共荣。

我多次想过,我是属于哪种类型,更倾向哪种风格呢?自我感觉更倾向狐狸型。归于这一类,倒不是因为机巧、多变,而是想追求更广泛地涉猎。好比是开河与掘井,开河在于河床的开阔,流水的丰富与流长;而掘井在于深度,让地下的水涌流,发现深层的秘密。其实水是相通的,河水、井水都在水系之中,都有个源头,它们从源头出发,相互交流,最终融为一体。这源头是什么呢?这源头是生活,是生活中的人。

毋庸置疑,狐狸型与刺猬型都要研究人,离开对人的研究,教育就缺失了根本目的,狐狸型、刺猬型也就无任何价值可言。于是,“苏派教育的理论与实践研究”从一开始,我就将研究的方向确立为苏派教育人的研究,要概括、提炼苏派教育家、名师的教学主张,描述他们的教学风格,形成一片苏派教育的思想丛林。到了后期,我们更是聚焦于人的研究,明确提出,苏派教育研究的实质是关于人的研究,人既是教学流派的享用者、体验者,更是流派的创造者;教学流派的基本规定性,从特定的角度看,是关于人的发展的基本规定性;人永远是目的,让人在教学流派研究中激发内在需求,获取成长的力量,变革成长的方式。同时,苏派教育家、名师中,既有狐狸型的,又有刺猬型的,也有处在中间状态的。苏派教育的发展,根本原因是有包容性的文化环境,有鼓励多元的文化生态。

孙孔懿先生认为“风格是特殊的人格”。由此,我得到的启发是,教育科研就是要引导教师以人格塑造人格。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要让学生参与到教师教学风格的追求与形成中去,没有学生的参与,教学风格便成了面具,成了炫技。教育科研要聚焦儿童研究,儿童研究是教育研究的母题,一切研究要从儿童出发,发现儿童、发展儿童。

回忆还可以继续。故事让时间人格化的过程还将延伸。

(作者系原江苏省教科所所长、国家督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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