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可能会欢喜这样一个寒冷而绝望的冬天呢?那痛楚是割裂着心的锐利的冰凌,那绝望是漫漫冬夜里一颗幽暗的星子。时至年末,偶尔有一些零星的爆竹声,人们和这世界一起准备进入下一个年轮。可我却翻不动我的日历——做完胃癌手术,从手术室出来,我就觉得太阳再也升不起来了。
可是,母亲来了,她帮我把十二月的日历翻到最后一张,然后,在大理石台历架上换上了全新的日历芯子,那封面上标着鲜红的纪年:二〇一二年。母亲坐在我的床头,用平静的声音对我说,人生来就是要受苦的,但再苦也要走过去,而且总是走得过去的;你看,新的一年就要来到了,所有的日子都在前面一天天地等着你呢。母亲还对我说,从现在起,我每个周三上午都会来看你的。母亲的承诺让我感到了莫大的欢喜。
也就是从那个十二月开始,母亲每到周三都早早地来到我的住处。她来时总是两只手都提着沉沉的袋子,里面装满了刚买的蔬菜、瓜果,有时还带着报纸和书籍。我怕她累着,让她每次都坐出租车过来,可是她就是不肯,说这点东西提得动,所以,还是每每乘公交车来,路上要倒几趟车,来回至少得两个多小时。一进门,母亲就忙乎起来,一边跟我聊天,一边择菜、洗菜,然后,去厨房煲汤做菜,稍有空隙,还帮我打扫房子。这个时候,我就会停止无穷无尽的销蚀灵魂的妄念,在颠簸的气流里上下乱飞的风筝也便静止在了空中。
从此,每周三,成为我心里企盼的节日。每当听见母亲用钥匙转动门锁的时候,我心里就欢喜得像是燃放起了焰火,那焰火在彻骨的寒冷中美丽绽放,将凛冽染上了一层明亮和温暖。我感觉那一天心情特别地平和,特别地安宁。我真的又可以站起来了,可以趴在窗前看外面的天和地了。原本因为恐惧和焦虑,我如同一只被蒙住眼睛的惊慌的小鸟,哪怕飞得再高,也看不见连绵的山脉和澎湃的海洋了。那天,下雪了。江南的雪花不是完整的一朵朵的,总是和雨夹在一起,一点点,一串串,谁都无法相信它会积聚起来。可偏偏不多时,雪就把房顶、树枝和路径都给覆盖了,白雪皑皑,一片纯净。我真的好欢喜啊。只是母亲要回去了。屋门关上的刹那,我便急急地返身来到窗口,等待着,等待着……母亲瘦弱的背影出现了,她一步一步地踏在积了雪的小道上,雪花落在她的肩头,落在她的发上。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那么真切地看见,母亲的头发早已花白如雪了。是啊,母亲已经七十五岁了,苍老毕现。之前,我不想让母亲为我难过、伤心,所以尽管我心里充满了忧伤,也从来没在母亲跟前流过一滴眼泪,但这时我禁不住泪水迸落。
可我还是欢喜地希冀着母亲的到来,而每一次来,母亲也说她很欢喜,因为她能够看到我一天天地好起来。母亲的脚步带去了冬雪,牵来了春天的消息。有一天,母亲说,我带你出去走走吧,于是,我欣欣然地跟着母亲去了一处公园。虽说还有些许的寒意,但杨柳枝头已爆出嫩黄嫩绿,令我想起李白“春风柳上归”的诗句。春回大地,当是自然规律,但对于我个人来说,却不是必然的,那更是一种神圣的力量,来自于爱,来自于勇气,来自于信念,而这一切都是母亲赋予我的。回到家后,我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写下了病后第一篇文章,点上最后一个句号时,我泪流满面,我为自己能够重新开始写作而欢喜万分。
夏季的一个周三,飓风来临,黑云压城,狂风暴雨仿佛要掀翻整个世界。我担心着母亲,便给她打去电话,让她千万不要来了,可没人接听。正在忐忑不安中,母亲敲响了房门。只见她完全成了一个“水人”,可不等我开口,她自己先笑了起来,说那浓雾般的风雨就像一堵厚厚的山墙,但她穿越过来了。我跟母亲说,以后你别每周都来了。母亲没接我的话头,继续说笑道,这穿越还真要有点儿气力的。转眼就是秋天了,一天,母亲告诉我说,她去了一次江阴的王府庙,这座始建于西汉的寺庙虽然不大,但香火旺盛;母亲说,她不但为我烧了香,而且还在庙里立了所有先人的牌位,为的是祈福我平平安安,顺顺利利。母亲说着这些的时候,声音里,还有她的脸上,全都是欢喜,我也被这欢喜深深地感染了。
又到十二月了。因着母亲,我甚至都没有觉得冬季已至。那个周三的上午,我习惯地等着母亲的到来。可是,这一次,我却没有等到。母亲打来电话说,她今天不能来了,因为她胆囊炎发作了。我问她,去了医院没有,她说,老毛病了,已经吃了药,在家躺躺就是了。我不放心,让我妹妹带母亲去医院检查。结果出来了,竟是肝癌,而且医生说可能只有六个月的存活期了。刹那间,我重又跌入一年之前,重又回到了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不敢面对母亲,我害怕自己的悲伤和沮丧会让母亲也像我过去那样,陷入无边的痛楚和绝望。
可是,母亲再一次来到了我的身边,再一次帮我把十二月的日历翻到最后一张,然后,在大理石台历架上换上全新的日歷芯子。这一次,鲜红的大字标着的纪年是二○一三年。母亲照例平静地对我说,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一点儿问题都没有,往后的日子跟以前不会有什么两样,可是如果你因为我而倒下了,那我整整一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想你是不忍心这样做的。母亲的语气温和中带着些刚强。母亲在得知自己的病况后,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掉过眼泪,虽然我也从来没有在母亲跟前哭过,但是那并不一样:我曾躲在被窝里任由泪水长流,而我相信母亲即便一个人时也不会哭泣。我和母亲约定,从现在起,一定要每一天都过得开开心心,快快乐乐。我对母亲说,这两个冬天,我真的都是欢喜着度过的,我们还要一起欢喜着度过将来的每一个冬天,每一个日子。
在母亲做了介入治疗两周之后,我和母亲互相扶持着,登上了飞往香港的航班。我们想去一个远一点儿的暖和一点儿的地方,静静地看看,静静地聊聊。坐在维多利亚港湾边,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望着天边的一抹祥云,我跟母亲一块儿说起了我们共同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黄浦江,说起了流经母亲故乡江苏武进的大运河,说起了母亲年前专为我祈福而到过的黄山湖。望着粼粼波光,我想,水流滔滔,千回百转,所有的河系水脉终将汇合,日夜不息地奔向世界上每一个地方。
我对母亲说了德国诗人贝托尔德·布莱希特的故事。那时,他躺在柏林一家医院的病床上奄奄一息,可当他看见窗外一棵树上停了一只小鸟,而且不断地啼鸣,他不由得拿起笔来写下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首诗。布莱希特写道:我死之后,鸟还活着,在树上,婉转鸣叫。我跟母亲说,这真是一种智慧,享受世界之美,坦然认同自己的转瞬即逝。这时,正好有一只鸟儿从苍翠的树丛中鸣叫着飞起,我和母亲都欢喜得笑出声来。
选自《遇见,是最好的礼物》,春风文艺出版社2017年8月版。
简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供职于上海广播电视台,做过新闻记者,高级编辑,电影、电视剧制片人。出版有长篇小说《一路风行》《星星湾》《海贝贝》等。曾获陈伯吹儿童文学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