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寒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收拾了几件简单的东西,顺着门前的河往前走,像河里的水一样,默不做声地流进了这座城市。
至今仍记得那天的情形,阳光褪色得厉害,像是遭到了重重盘剥,剩下些余光可怜兮兮地贴在田垄和泥巴路上,山和树还有房屋涂出的灰白的影子,在脚下躲躲闪闪,看起来那么单瘦和胆怯,仿佛是被什么东西胁迫到这里,随时准备逃离。风冷飕飕的,刮过我的脸,掀起我的头发之后,扑向路边那两排火把状的白杨,空荡荡的枝丫如受惊的鹿角般瑟瑟抖动。村庄以这样一副样子把我撇开,任由我随着流水变成一个即将消失的黑点。
站在十字路口,我听到的是长驱而来的风声,我冰冷的身体告诉我,城市是个多风的地方,风像是在酝酿着一场阴谋,互相呼应着,一浪追赶着一浪,从巷子深处,行道树的枝丫上,不易察觉的砖头缝里,沿着陈年旧迹向我逼近。在四面包抄的风声里,我和这座并不熟稔的城市完成了一笔简单的交易,我把自己最好的年月交给它,它按月支付我柴米油盐。深夜,窗外最后一盏灯合上了眼睛,人和车停止了喧闹,长街寂静了,荒芜了。我躺在床上想起我的村庄,一条河把我们牢牢地拴在了一起,我们是同一条河里的鱼,喝着同样的水,有着同样的温度和气息。我在下游,它在上游,它占据着比我更高的位置,在我屋顶的上方,在河对面那座天马山的上方。我无法猜测它是否在静默里低头打量过我这个游子,每天顶着风雨清早出去,傍晚回来,夹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用别人眼睛里欢乐的表情换回一身的孤独。而我,总会在醒着或者半梦半醒里仰望它的样子,那块土地,是我生命的源头,我看到自己真实的存在。
即便我现在的生活里多了些虚情假意,那也只是我和这座城市的妥协,与村庄没有任何关系。村庄赐予了我生命,完成了我对这个世界的启蒙,注定是我心底那一处原始的柔软。我一次次在长夜里勾勒它的轮廓,我从未想过要去修饰它,把白己推进一种深不见底的虚妄,以此安慰我的内心,换来所谓的笃定,我只是在选择一条靠近它的路径,还原最好的我,诛灭即将归附于我的罪恶。
村庄是南方最普通的村庄,大地上有数千个这样的村庄,正如这世间有数百万像我这样的人。被一条条山脊拱起的天空,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样子,蓝得一往情深,天底下,山和水很久以前就已定格,这样一种古老的秩序,似乎挣脱了时间冰冷的律条,绵延了几千年几万年,它的起始已无从追溯,先于我之前,先于我的祖辈的祖辈之前。后来的事物,都只是这个村庄的点缀,像大幕之上随笔添上的纹饰。比如人、牲畜、庄稼、房屋,不停地在时间里来来去去。这样一方舞台,被群山层层裹挟,镶嵌在辽阔的大地之上,在这烟火人间,上演着花开花落的剧目。
引人注目的梯田,是祖辈们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的,翻开肥沃的泥土,还能看到他们风雨中弓着的背影,锄头高高举起,深深地扎下去,乱石和枯枝踩在脚下咔嚓咔嚓地响。他们累了,会抹一把汗,对着天空喊几嗓子,或者扯开喉咙唱一首内容粗俗的歌。有时候干脆丢了锄头,一屁股坐在石头上,闷着头抽烟,时间长了,周围那些草和树都习惯了这股呛人的烟草味。梯田一丘丘垒叠,像一本沉重的书,以一种慢得几乎让人绝望的速度,一页一页地翻过。他们的背慢慢驼下去,头发一点点变白,直到最后丢下锄头,赤裸裸地回到山上。没有什么可以随他们而去,哪怕一个粗瓷碗,一个摔出了裂缝的碟子,也是要留给后人的。唯有上好的杉木,把他们包裹起来,这算得上是最好的陪伴,山上有砍不完的树,一辈子活在山里,和树一起长大,一起死亡,进人大地,化为泥土。他们没有成神的福分,没有在石碑上刻下自己的名字,即使有个别例外,在一块粗糙的青石上刻下过歪歪扭扭的名字,也已躺倒在杂草堆里,被风沙日夜不停地磨平,甚至也没有得到在牌位上享受香火的荣耀。岁月早已模糊了一张又一张的脸,把他们变成了一阵来去自由的风,没有人能记住一阵风。
梯田却代替他们活了下来,成为他们生命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当炊烟在屋顶升起,婴儿破涕为笑,牛羊在山坡上安静地吃草,鸡鸣犬吠声一阵接一阵传来,作为梯田的开凿者,他们是知道的,他们在第一次举起锄头的时候,就已经为未来的日子安排好了这样一种充满烟火气息的仪式。
梯田先是一大片,逆着河走,中途开出一道又一道的叉,躺在山的夹缝里,在山的簇拥下,一级一级往上攀升,远远地望着,它们便变成了线条,这些长短不一的线条,曲折,迂回,画出不同的弧度,由粗变细,由硬变软,由干燥变成潮湿,以一种慢条斯理的节奏,从不同的方向飘向远处的山头。一座座山头,是梯田的屏风,是村庄的岸,与天贴在一起,一年四季都笼在云雾里,始终不愿撩开那层神秘的面纱。那是神的住所,只有神才能隐身在这样的混沌里,清醒地注视着众生。那种扑朔迷离、变幻莫测,对于任何一双脚都充满了抵达的诱惑。我怀疑雨就是在那样的地方孕育的,然后漫过浮云堆积的天空,降落在村庄。大部分时间,村庄里都响着淅淅沥沥的雨水,尤其是春天,一场雨还没过去,另一场雨又赶来了。池塘、山沟、路边的洼地、梯田之间的水渠里,到处都在淌水,一条条雪白的水脱下伪装,嗬嗬地响着,耳朵里是扯不断的水声,油菜花和紫云英花的味道、青草和苦艾的清香、泥土的腥味和新芽鲜嫩的气息糅杂在一起,随着水流声扩散,空气从未如此的复杂多义。每次穿着雨靴蹚过一路水声,感觉像电影镜头一样不停地切换,先是格外清醒,整个胸腔像被彻底地清洗过,每一片肺叶都在风中鼓胀,接着渐渐朦胧,最后身子轻飘飘的,有如走人了一场幻象之中。沉默了一冬的鱼虾触摸到了水的温软,跟着水往下流,扭动着身子,扑腾起一朵朵水花,流进池塘或山脚的河里,它们并不一定就此停留,还会接着往前,流进更大的江里,更宽的湖泊里,这是它们的梦想、鱼虾的梦想,和人的梦想一样。
雨停了,纯净的阳光落下来,能清晰地看到一根根金色的线条扎进泥土,拱起满地的潮气。泥土在扬起的牛蹄下一页页翻开,水稻从一粒种子开始,发芽,分蘖,灌浆,抽穗,扬花,在梯田里不慌不忙地完成每一道程序,随便站在哪里,都能看到黏稠的绿越过田埂,被风追赶着,像爬楼梯一样一级一级攀上山顶,然后是反过来,大把的金黄从山顶倾泻而下,一直泼向山脚的河边。这时候,水稻那条现成的路便已走完,这条路很短,从种子回到种子,从谷仓回到谷仓。收镰后,农事就告一个段落,草垛堆起来,像一朵朵硕大的蘑菇,有一部分会被挑回去,在瓦屋边的空地里堆成更高更大的草垛,稻草散发着干燥的香味,像一堆码得整整齐齐的日子,农人和牛都能从那些柔软的经纬里看到自己一年的辛劳和汗水,然后在漫长的冬天里细细地反刍。剩下的那些留在梯田里过冬,主要是因为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场了,烧掉又觉得可惜。这无意间的一个举动,给鸟雀和田鼠带来了福音,相對于人来说,一个草垛小得可怜,而对于鸟雀和田鼠们,那是一块巨大的温暖。它们在里面筑巢做窝,储存食物,这些被视为低人一等的物种,头顶有着星空一样灿烂的道德,它们严守着内心的信条,各忙各的,互不侵犯,在同一个草垛里度过温暖的冬天。等到开春放晴翻开草垛时,令它们深感畏惧的寒冷已被阳光赶得远远的,田鼠恢复了机灵,满怀欣喜四散而去,鸟雀又找回了柔软的翅膀,欢叫着朝天上飞。
我一直以为日子会这样平静地延续下去,从未想过死亡会光临我的村庄。第一次知道死亡是在一个春天,那天一大清早,我背着书包去上学,一群人在山腰的屋坪里敲锣打鼓,呜里哇啦的唢呐声传出老远,溅满一路,让我感到背上凉飕飕的,同伴说是杜婆婆死了。我加快了脚步,穿过木桥,绕过那棵驼背的苍老的苦槠树,直到唢呐声干净地消失。人死了会怎么样,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更关心的是今天有什么课是好玩的,坐在我前面那个矮个子是不是带了乒乓球拍,老师会不会因为作业做得不好找我的麻烦。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村庄里再没死过人,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杜婆婆背着大竹篓出来割草,以往她总在路边和河洲上,拿着把禾镰刀弓着腰割野麦、地菜、狗尾巴草,装了满满一篓,驼着背背回去喂她那几窝又肥又壮的兔子。我妈说,她割不了草了,被埋到地里去了。对这句话,我疑心了很长一段时间。
真正知道死亡是在一个雪天,祖父被八个精壮的汉子抬回老屋坪里,我站在雪地里,听到泥土打在棺盖上砰砰的响声,才明白一个人死了,真是埋进了泥土,再也回不来了。后来,我用同样的方式,送走了祖父那一辈人,再后来,又送走了父亲那一辈人。每次送走一个人赶回城市的路上,那张熟悉的脸似乎正向我走来,朝我笑着,越走越近,像暮色里的屋顶、炊烟、梯田和河流穿过往日的我。这种感觉上的转换,让眼前的一切变得脆弱、虚幻、摇摆不定,就像从另一种光明里抛掷出来的幻觉。一张张曾经熟悉的脸在村庄里走散,他们再也回不来了,村庄不再是他们的村庄。时间已在我身上播下了种子,接下来我也会在村庄里走失,再也不会回来。村庄那么逼仄,又那么辽阔,土地用同一种方式——几近粗暴的方式书写每个人的命运,从一滴血开始,到一滴泪结束。
成哥是我对面的邻居,月光皎洁的夏夜,他会坐在屋坪里拉二胡,那时他刚吃过饭洗过澡,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换上白的确良衬衣,蓝色的棉绸长裤,脚上新买的凉鞋、套着白色的丝袜,那是当时最流行的装束。他拉的曲子是《赛马》,琴弓在他手里娴熟地来去,欢快的音符如水一样奔流。到高潮的时候,他的脑袋开始左右摇摆,身子一会儿前倾一会儿后仰,左脚微微弓着,右脚尖踮在地上,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他左手的手指像骤雨一样落在琴弦上,握弓的右手使劲地拉过来拉过去,像在和一种无形的力量进行一场殊死的搏斗。萤火从眼前划过,月光照亮他那张年轻光滑的脸。那时我太小了,没有从琴声中听到骏马的嘶叫,也没有看到云朵下铺向天际的草原。但我被他拉琴时的神情所倾倒,好几次缠着他教我,他总是对我一笑,也不说教,也不说不教,到最后我也没弄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听说他拉二胡是修铁路时学的,他被作为主要劳力调到外地去修过一年的铁路。那时候,我觉得修铁路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后来,我听过很多人拉《赛马》,这其中不少是从事这个专业的,也许是靠拉琴为生,时间久了,好好的一支曲子,被他们拉得网滑世故,老气横秋。我暗地里以为,这样一支曲子,就是写给成哥的,只有他才能拉出那一股子野性,像一只初生的豹子在丛林中肆无忌惮地奔突。有一年夏天我回到村庄,成哥约我吃晚饭,我们喝了些酒,饭后坐在屋坪里乘凉,我提议他再拉一曲《赛马》。成哥迟疑了一下,还是找来了那把二胡,他用抹布把上面的灰尘擦干净,说还是到屋里拉吧,屋里光线好。结果琴弓在他手里迟钝地来回,曲子断断续续,平淡如水,他的身子一动不动,像一根腐朽了一半的木头。拉完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好像做了一件十分对不起我的事情。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表现是失望的,他显然没有想到,他的手指和身子会不听他的使唤,违背他的初衷。我也是失望的,我事先准备了那么多的东西,惊喜、从头到脚迸发的力量、重新回到月光下的暴风骤雨,这些东西,曾经都是他那双手带给我的,现在,又被他那双手毫不留情地抹去。我依旧没有听到骏马的嘶叫,却听到了古道夕阳下,一匹老马在稠密的西风中萧萧的悲鸣。我看着他,虽然整个人收拾得清清爽爽,但头发已变成了麻灰色,手上也点上了黑斑,蓄谋已久的皱纹不再遮遮掩掩,向着他的脸浩浩荡荡地挺进。二胡还是那把二胡,拉着拉着,人就老了。
事后,他好像覺得不该这样失态,赶紧往我杯子里续水,好久不拉了,手生了。他故意把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接着说,过些日子我就去深圳,以后很少回来了。他有个女儿在深圳一所艺术学校当老师,他要到女儿那里去养老了。不难想象他临走时的情形,吱呀一声关上大门,哆哆嗦嗦地落上锁,环顾四周之后,盯着门前的柿子树发呆,然后慢腾腾地经过屋角那棵古樟,踩过河上的木板桥,顺着河走出村庄。从此,在千里之外那个陌生的南方,在潮湿的海风里,他会用浑浊的目光不停向北张望,这一切只因为,他的心里,多了一把锁。
村庄里像他这样的情况很多,孩子到外地闯荡,把家安在了天南海北。正月我回去,总会见到很多陌生的面孔,他们的长辈会在一旁介绍,这是谁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做什么,然后要他们和我打招呼。他们都会很热情地招呼我一声,喊我上他家里去坐。那些牵在手里或者抱在怀里的孩子则会羞怯地转过头去,要么哭闹着,要么望着路边的某一样东西出神。这像是一个极其无聊的游戏,结束了就结束了,再也找不到任何意义。他们不可能记住我,我更无法一一记住他们,就像他们无法记住这个村庄,这个村庄也无法记住他们。这是他们父辈的村庄,祖辈的村庄。他们慢慢会活成最纯粹的城里人,西装革履下的身体里流淌着城市的血液。
只有我,才会头顶着一个村庄,在城市里踉跄地行走。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