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墨
我在伊村游荡的时间不短了。为了等我爸我妈。
我爸我妈还在千里之外的老家,忙着琐碎的人生,他们相继生下我的两个姐姐和我大哥二哥。起初,由于我爸的初恋女友,我妈还差点和我爸闹掰了。如果他们掰了,估计我也就不必来伊村了。谁知被双方父母包办的这段婚娴,最后还是稳固下来了。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我爸我妈在老家邹城生活好好的,怎么会背井离乡跑到伊村呢?他们知道我在伊村,并等到他们一把年纪生下我吗?
这个问题,估计我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了。
我只知道我的使命,在1960年代的某年某月某日等到我爸我妈,而伊村则是我在人间要读的第一本书。
伊村很小,像一艘轮船。在中国的城市地图上,伊村很难被发现。穿越星际瞬间到达伊村,则是另外一回事。
伊村统共百十余户人家。我一眨日艮睛就数完了各家门前几棵沙果树,几棵李子树。以后我们家,会在房后栽一棵枣树,枣树是我爷从老家带来的,树上会被我爷刻上一个小女孩的名字。但那将是我出生以后的事。
在伊村,树的种类很单一。村边地头多是榆树和杨树,榆树多于杨树。可能冬天过于寒冷。有些树不适宜北方。
我其实也怕冷,但我没有选择。
伊村的地势起伏很大,比如我们家将来住的地方,等房顶的瓦盖好,我若猴子一样攀上瓦脊,整个伊村就全在我眼皮底下了。我假使不上房,居于船形中央的人家的烟筒也还没有和我的视线平齐。某一天如果大水漫上他们的屋顶,而水流到我们家时也就才到我的脚脖儿。
我不知道伊村以前是否发过水,也许没有。如果有,他们大概就不会住在那儿了。虽然房子盖在那里会省很多力气。
我知道我爸是个特别老实的人。我以后将遗传他的老实,还有胆小怕事。否则,我们家的房子不会盖到高岗上,迎接四面来风。作为外来户,总是要经受一些人为的磨难。好在我们都承受住了。我爸妈是那种宁肯身受苦、不让脸发热的人。他们的自律、勤劳、朴实、厚道,最终赢得了伊村。
伊村挺好的。先是审慎地接纳了我们一家,人到终老,还将无条件地安葬我们多余的骨头。有些事就是如此难料,伊村将成为我爸我妈的终老之地。我虽然在这里出生,人生却另有他乡。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印象深的是伊村有个二先生,通灵。他的下巴光光的,像少女的下巴。他不事荷锄,却是伊村不能缺少的人物。伊村的“白事”都少不得他。生,不见得惊天动地,但死,一定非同小可。
也许不只伊村,估计伊村以外,只要没出离地球村,死都是少不了的一件大事。
伊村的大先生是文化人。标准的“民国脸”,胡子很长。如果剪下来,能做蝇甩子。但文化人的胡须和二先生的光下巴一样,都是动不得的,且令人敬畏。
伊村的伊姓,大都在外做官。
伊村的王姓,很多家在城里都有商铺。
而我们这种外来的姓氏,于官于商都是人不了行的。畜牧耕种也就成为养家糊口的重要手段。我爸我妈都肯吃苦。
伊村因官商文化的浸润,立于周围的村庄,相对体面和殷实。
三年困难时期,伊村并没有饿死人这类惨烈之事。倒是常有讨饭之人经过伊村,那时我妈常以水瓢舀米,小心地倒进那人撑开的布口袋。我想我的人生总能逢凶化吉,应该有赖于我爸我妈的善行。
伊村也有傻子。但伊村是厚道的,伊村人略去“傻子”,昵称“大脑瓜子”。大脑瓜子,脖子短粗,脖前有一堆小瘤。他从小没父母,吃百家饭,是个孤儿。他像我一样无所事事。但伊村人并不知道我。
伊村能看见我的除了二先生,再就是傻子。
有两次我和他们相遇在黑夜。他们站住,目送我过去。许是我手里捧住的一颗流星暴露了我的行踪。
一个人会无聊,便掐了下指头,距我爸我妈举家到伊村还有一年零十个月。
我渐渐知道,我爸将会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情,被下放到此地。
我妈本是一个厉害女人。我说的厉害是指她有主见。对,我妈见过世面。但在我爸的问题上,我妈却听信了传言,并因此轻信而断送了我爸的前程。她将一辈子生活在懊悔中。
忘记说了,伊村西沟沿有一棵奇老无比的榆树,也许两百年,也许三百年。一天下午,曾有乌鸦落此榆树。本来我也在这棵榆树上想心事,谁知乌鸦看见我突然“呱呱”大叫,结果被伊村视为不祥,众人举力轰之,石头瓦块的差一点砸中我。乌鸦极不情愿地飞走。
傍晚,对面的水库有人溺水。
有些意外纯属巧合。但所有意外皆有因果。
夜晚有人醉酒,有人在哭,有人在训斥什么人。只有大先生屋里的灯光亮得安静,他不知打哪儿得了一本宝书,是清朝周安士的戒勉语录。大先生读一页,手沾唾沫再拈开一页,纸页绵绵的,拈时需费一点心神。他读得专心致志,不时俯首凝神。
那个夜晚让我感到一点小小的忧伤。因为我看到多年后的一个深夜,我爸头一歪便不再说话,我握住他的脚,感觉像握住了一个死人。我妈抚着棺木大哭,哭声撕心裂肺。我蒙住脸,紧贴于墙,泪水渗入泥沙,冰凉。想起我爸大冬天背我出門看医生。我是一个不怎么省心的小孩,黑瘦孱弱,膀子经常脱臼,伊村人称,那孩子胳膊又掉环了。我爸老来得女,我却不曾尽孝于他,多么惭愧……
夜晚,星星出齐了。在枝叶间闪烁。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这是我想的,不知有没有道理。
秋天了。离我出生的步伐越来越近。我在最高的一棵树杈上沉沉睡去。繁密的榆树叶子盖着我的脸,风很轻,像天使来过又去了。它们接受指派不时到人间察看一番。记下一些重要的事情。善或恶都有专门的册子记载。做个好人我当然是明白的,可人在出生后常常身不由己。
人闭眼时善恶并不能抵消。
腹诽也不行。
后来,我为自己的疑心、嫉妒、欲望,付出了代价。
后来,我在伊村幸运地得到大先生的宝书。周安士一宗宗讲的都是明清时候的故事,但弃恶扬善,善为先天之本,古今相通。
我记起我降生伊村时我爷从老家千里迢迢掂来的那棵枣树。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枣树已高丈余,却一直未识我爷用意。 某一天,伊村会老。房屋也会跟着矮小。但树们始终都在往高处努力伸展枝条。
伊村的鸡响亮地叫起来。
天亮了,我的黄粱一梦也醒了。鸟们叽喳着,在枝头吵得那么尽兴。
我仍认真地守在伊村的老榆树上。树叶一片片打开,每一片都闪着露水一样的光芒。
我知道,我很快就要结束这种自由散漫的生活了。
我终归不是一只鸟,不可能总待在树上。
豌豆花
我的大嫂死了,很突然。像当年她和我大哥结婚那么突然。
当年,我一度以为知青姐是我大嫂。知青姐的脸,白白的,如百合。一笑,有香味。不像我大嫂,整天扛锄、握镰、挑麦捆子,脸黑红,像没洗透亮。
有一次,我大嫂割麦,劲儿用秃噜了,一刀搂到小腿。她不动声色,抓起一把土顺势摁住淌血的伤口。后来,腿落下的疤像一弯青光闪闪的刀子。
又一次,眼见我大嫂与一男子摔跤,三扭两扭将壮硕男子掼倒于地,掐腰。在伊村,我大嫂很出名。
那时不知道,她钟情于我大哥。我大哥虽个子高高的,却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只会拨拉算盘,画铅笔画。
知青姐带我去过她城里的家,留下烙印的是她家墙壁上开的花,手指摸上去有凹凸感,知青姐说是一种模子拓的牡丹。小时看惯的多半是些粉色的扫帚梅、蓝色的打碗花,要么就是开起来乌泱乌泱的土豆花。无论怎么想,都不会想到知青姐家开在墙上的牡丹。更惊讶的是她家的毯子竟铺在地上,脱了鞋,我也不好踩上去。是知青姐笑着把我拉上去的,我像踩到狗的尾巴,忍不住总要跷脚。
那年过年,我们家也买了一种带花纹的纸,被我妈糊在了天棚上。
白天,我故意在屋里走来走去,感受天棚上开着的花。夜晚,花朵的芬芳会俯身到梦里。我盖的被子,被我妈特意浆过,被头带着麦香。
架上的豌豆花,垅上的茄子花,还有路旁一簇簇的马蹄莲,这些都是乡村的花。
大嫂也是乡村的花。大嫂开到我们家,想必是般配的。
自从我大嫂和我大哥成了家,菜园子里的黄瓜、辣椒、青葱、小白菜,还有母亲下的酱,都寂寞了许多。还有东坡的黏玉米,高梁地里顶尖的老乌米,我和我妈这两个不知所措的信使,再不能频频向知青姐招手了。
我妈知道我最爱吃乌米,但每次掰到乌米,我妈都不让我吃。我妈哄我说,下次,下次再遇到了给你留着,这次先给你知青姐。
后来,知青姐返城了。我妈又采到乌米,我和我妈看着那新鲜胀鼓的老乌米,眼神竟都怅然若失。
知青姐回城后,托人给我捎过一盒铅笔。铅笔是原色带木纹的,差了一道工序。用时,得用刀顺着沿线把它们一支支劈开,还得用砂纸磨过,不然劈开的断茬儿握不了多一会儿,手就硌得生疼。到现在,我也不知道知青姐为什么送我一盒那样的铅笔。那盒铅笔我一直用到小学毕业。
大嫂知道我写作业的铅笔是知青姐送的。每次都不等我写完就急三火四地催,她嫌我写字太慢。起初还以为大嫂像知青姐一样,喜欢我像影子一样跟着。慢慢知道不是,就闷头不吭声。但我不愿被谁催命似的,只要放了学.我就跟在大嫂身后。只是大嫂身后的那个影子,更像是一个纸人。
上山揀柴,下河逮泥鳅。春种秋收。我默默跟着大嫂,皮肤慢慢像大嫂一样,洗不透亮。
有一次,大嫂带我去南坟茔拣公家锯掉的松树枝子做过冬的引柴。她把还苍翠的枝子打成捆。她背一捆,另一捆给我。虽然我的那捆要小很多,可我怎么都迈不动腿。不知是被坟头上苍白而瑟缩的纸花缠住了,还是那些七杈八杈的枝丫确实太沉。当我发现我大嫂都走出十几步远了,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喊住了我大嫂。世界太荒凉了。荒凉得让人只剩下胆怯。
我大嫂猫腰站下,从苍翠中偏过脸说,磨蹭吧你,看你后边啦多少大眼鬼。
那天,我几乎是连滚带爬跟紧了我大嫂,生怕走慢了,被大眼鬼薅住辫子。我的辫子是胎毛,还从没剪过呢。
走在大嫂长长的阴影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知青姐……
晚上睡觉,我妈看见我两个肩膀被绳子勒出的血印子,眼眶里都是泪。我看着我妈哭,想起我大嫂说的,像我这么大她早都给家挣工分了。
我扬起细瘦的胳膊,冲着灯光端详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撵上我大嫂。
又一年冬天到来了。
北方的冬天并不好过。但我喜欢冬天。像盼望自己快点长大。虽然长大了,又会面对新的烦恼。
有天傍晚,我听见我大嫂对我大哥说,念完初中,让三子养鸡吧。我大哥说三子能干吗?我大嫂说,怎么不能干?
我像我家的毛驴在秋风中竖起了耳朵。风沙拉拉抽打着苞米秆子,封浆的苞米已经被主人掰回家去了。斜阳给它们的身体镀上了一层微光,像是对圣母孤独的安慰。
从那个晚上起,我每顿就只吃一碗饭了。我妈一连几天疑惑地瞪着眼,我对我妈笑,故作吃得很撑。
冬天,山上的积雪能没到膝盖,连兔子都不会下山走动。大地整日被寒风笼罩,野狗也不愿跑出去溜达了。屋子里生着温暖的炉火,我生着冻疮的手,翻着我小哥藏在他箱子里的《海岛女民兵》,耳畔听着干裂的松枝传过噼噼啪啪的爆响,早忘了心底的饥饿。炉火里那一声声爆裂,仿佛是对我秋天带它们回家的赞美。
火焰小了,小到淡淡的青烟与灰烬,我妈不知何时埋在炉膛里的土豆也散出了甜香。我捌着手剥开烧皱的土豆,还没吃到嘴里,内心早已涌起幸福感。
在漫天飞雪中安享大地的馈赠,感知劳动可以换来愉悦和踏实。
某一天,我想我大嫂也许是对的。她在生活中教会我的远比我在课堂上听来的管用。我老早就能分清谷子和稗草,虽然它们长得很像。我扛着长我几许的锄头跟在大嫂后头,她铲完一垄谷子,我也铲完了半个。
掌上的茧花几十年不摸锄把了还在嫣然盛开。那是岁月经过人心没能滤掉的残渣。有些声响是不灭的,仿佛是在完成它在人间的提醒。如寺院的早晚钟,它是开在大地另一端的豌豆花。
我大嫂也是我生命另一端的豌豆花,我感恩我大嫂。在我大哥买回《养鸡知识百种问答手册》那天,我走出了豌豆花的梦。
我的出离,不是要对抗养鸡手册,而是我大嫂给了我这样行走的勇气。行走一定是伴随痛苦的。但行走也一定会伴随不可预见的“诗与远方”,这是我离家多年后才悟到的。
当我妈又一次大胆地和我提起知青姐,我没有接续我妈的问话。我妈已经老了。那天夜里,我分明听见我妈在喊我大嫂的名字,如血浓于水。
我拧亮了台灯,屋子里只有灯光,没有我大嫂,也没有一场梦。
我大嫂去了,但大地上的豌豆花年年盛夏都如约到来。我的悲伤也就小了那么一点。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