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春燕
欧洲贵妇阳伞上的“满大人”
如果你有机会走进西湖边的中国丝绸博物馆,一定不要错过这把19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外销彩绣阳伞:边饰为五色网格流苏,白缎伞面上绣着顶戴花翎、长袍马褂的清代官员忽得任命、升官发财等场景,色彩鲜亮,栩栩如生。欣赏完满幅的“满大人”,若将目光移至伞顶,你会突然发现,此处的牙雕人物居然是一个高鼻深目的西方人。
博物馆陈列保管部副主任徐铮讲述了这把阳伞背后的故事:17世纪后,随着欧洲大航海时代的开启,世界市场逐渐形成,中国成为重要组成部分。刺绣等精美的“中国制造”风靡欧美,被誉为“中国给西方的礼物”。
如果说今天的明星们常以艾莉·萨博(Elie Saab)、香奈尔(Chanel)的当季高定为时尚,那么,在17—18世纪的欧洲,上流社会的贵妇们竞相追逐的,则是来自遥远中国的绣品—阳伞、团扇、绣袍和披肩。中国丝绸博物馆收藏的这把阳伞,就是当年的外销绣品。
那么,这把阳伞为何如此设计呢?徐铮认为,这涉及当时外销绣品的两种订制形式,其一为来样加工,即外方将设计、剪裁好的服装、饰品等,通过东印度公司等送到中国,由中国工匠按样加工;二为来料加工,即从设计到加工均由中国工匠完成。无论哪种方式,其设计风格基本都是欧美人眼中的“中国风”,故而中国传统人物形象与金发白肤的西方人形象经常在绣品中同时出现。
据徐铮介绍,当时外销绣品中绝大多数是粤绣。这又是为什么呢?徐铮认为,首要原因是地理位置和政策。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清政府设粤、闽、江、浙四海关管理海外贸易,后于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关闭闽、江、浙三海关,仅留广州的粤海关,这使得广州成为外销商品的生产和中转基地,粤绣商品化生产迅猛发展。乾隆年间,仅广州就有绣坊50多家,从业人员3000多人。据1913年《南洋劝业会报告》记载,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仅经粤海关输出的绣品价值就达白银49.7万两。
其次,粤绣畅销海外的重要原因是其中西合璧的艺术风格。粤绣是广绣和潮绣的总称,广绣红绿映衬,设色绚烂;潮绣则擅用垫高浮雕绣,金碧辉煌,色彩艳丽。海外的来样订制,使得希腊神话、圣经故事、人物肖像等,成为粤绣的表现对象。由于西方人构图注重光影变化和透视比例,为准确表达其神韵,粤绣逐渐在图稿绘制及针法表现等方面,对传统风格进行创新和改进,注重配色协调和光影变化,强调物象的逼真感和立体感。这种中西合璧的绣品深合西方人的审美趣味,一时间风靡欧美。1776年,仅英格兰公司一家就进口刺绣披肩10.4万条(利温奇《十八世纪中国和欧洲文化的接触》,商务印书馆)。
作为国礼的苏绣
1911年,绣品《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被清政府作为国礼赠送,轰动意大利朝野。意大利皇帝和皇后将它送至在意大利举办的万国博览会参展,荣获“世界至大荣誉最高级卓越奖”。四年后,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太平洋国际博览会上,获一等大奖的中国绣品《耶稣像》再次让西方人大开眼界,当时有艺术家评曰:不是油画却有着油画的透视感和凹凸感,刺绣工艺的丝丝细腻与独特的神秘质感,又为油画所不及也。这两幅作品的作者沈寿(1874—1921年)和苏绣藉此名扬海外。
苏绣素以淡雅、素洁、清秀、隽美著称,清代皇室使用的刺绣用品,大都出于苏绣匠人之手。除宫廷绣之外,绣品大概分为两类:一为民间日用品如服饰、戏衣、被面、帐幔、鞋面、香包等;二为“画绣”,也称“闺阁绣”,即具有良好艺术修养的女子,以名家书画为底稿绣制的高档艺术品。
沈寿是江苏吴县人,幼习苏绣,颇有绣名,婚后在“善书画”的丈夫余觉的帮助下,技艺日进,有“针神”之誉。后来沈寿在获得慈禧太后青睐而赴日考察时,发现日本美术绣吸收了西洋油画的艺术风格,色彩丰富,立体感强。回国后她便开始注重物象的立体感和真实感,在传统苏绣的基础上,融合西洋油画用光线表现透视明暗的手法,创造了“仿真绣”。
20世纪30年代,江苏常州女子杨守玉(1896—1981年)受“仿真绣”启发,以苏绣的技艺,结合素描笔触和油画色彩光影的特点,创造了“乱针绣”。她用纵横交叉、长短不一的线条,以及疏密重叠、分层搀色的手法,使绣品产生了类似西洋油画的光影透视效果,一改上千年来“密接其针,排比其線”的传统绣法,赋予针线以笔墨油彩的表现力。
继“仿真绣”和“乱针绣”之后,苏绣又产生了双面异色绣、双面三异绣、简针绣、泼墨绣等技法,不断丰富和拓展艺术表现力,使得苏绣屡屡被选为“国礼”。从沈寿的《意大利皇后爱丽娜像》,到杨守玉的《罗斯福像》,从毛泽东主席赠给苏联领导人的《列宁在拉兹里夫湖畔》,到习近平主席赠给英国女王的《岁月如歌》……无数苏绣艺术品走出国门,向世界展示中国刺绣之美。
两位女子开创的传奇
“‘雨里烟村雪里山,看时容易画时难。’画尚如此,遑论刺绣。”19世纪后期,在贵州布政史李元度老家—湖南平江的“超园”中,李仪徽(1854—1928年,“掺针绣”创始人,李元度侄孙女,青年丧夫后回“超园”居住)一边端详着面前的《雪松图》,一边喃喃自语。画上数株青松下是小桥流水人家,屋后层峦叠嶂,积雪甚深。她想用刺绣来表现这幅画作。凭着自幼习得的书画和刺绣功底,她反复琢磨:将丝线分了又分,细了再细,再用长短不一的针脚,将不同颜色和粗细的线丝搭配,在变换颜色的地方留出空隙,一针一针绣过来,一丝一丝掺进去,竟然达到了浓淡、阴阳融合无痕的程度,完全将《雪松图》搬入绣品之中。
绣品《雪松图》大获赞誉,被公认为比画作更鲜活、更有艺术价值。一时间,亲朋纷纷前来学艺甚至高价订购。李仪徽应接不暇,只得雇人协助。此时来了一位颇有刺绣功底的诚恳女子,在得到李仪徽真传后,此女吐露了真相:她本名胡莲仙,自幼在江苏学习苏绣,嫁到湖南湘阴后青年丧夫,孤儿寡母以刺绣为生,闻知李仪徽的绣名后,隐姓埋名前来学艺。李仪徽听后大起同病相怜之感,遂将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给胡莲仙,后又帮她在长沙开设“吴彩霞绣庄”。湘绣自此开始了产业化之路。
1904年,湖南巡抚赵尔巽将吴彩霞绣庄的绣品收购一空,运售海外。1905年,继任巡抚端方派鉴赏专家,高价向多家绣庄定制大批绣品,赠给王公大臣和外国官员。湘绣由此声名遠扬。一时间,长沙的绣庄风起云涌。
此时,湖南著名画家杨世焯(1843—1911年)有感于绣女们缺乏优秀画本作为刺绣的底稿,决心开创民间刺绣与绘画艺术相结合的道路,实业报国。他开办了集学习、生产于一体的绣女学校,一面传承和发展“掺针绣”,一面把绘画艺术融入刺绣之中,培养了大量人才,如肖咏霞、杨佩珍、廖家惠等“神针”。
辛亥革命后,长沙的绣庄发展到40多家,从业人员达1.5万人,年总产值最高达120余万银元(2017年2月《文物天地·针线间的玄机》)。1933年,湘绣《罗斯福总统》在芝加哥“百年进步博览会”上一鸣惊人,被美国罗斯福总统亲自收藏并奖励6000美元。湘绣从此赢得了大批海外订单,到20世纪30年代,外销绣品已达总销量的三分之一(2013年1月《求索·湘绣早期绣庄与产业的发展》)。
被光绪帝授予“五品”官衔的绣郎
与湖南相邻的四川,亦素有刺绣传统,不少家庭世代以刺绣为业。至道光十一年(1831年),成都成立了民间刺绣业协会—“三皇神会”,绣品由协会的设计师设计后,再由各店主组织生产、加工和销售。至此,蜀绣从家庭小作坊正式步入产业化、规模化生产。之后,蜀绣又逐渐吸收了苏绣和顾绣的优点, 发展成为全国主要的绣种之一。
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在“实业救国”理念的指导下,成都成立了“劝工总局”,内设刺绣科,召集本地刺绣高手60余人研习,并聘请书画名家设计指导,创造出能够细腻表现色彩浓淡效果的“晕针绣”。这是对传统刺绣技法的重大突破,大大提高了绣品的艺术表现力,逐渐形成了严谨细致、平齐光亮、构图疏朗、浑厚圆润的独特风格,并产生了一批刺绣名家。
其中,绣郎张洪兴的《狮子滚绣球》获光绪帝嘉奖,被授予“五品同知衔”,一时轰动全国,极大地鼓励了蜀绣的生产和销售。蜀绣《动物四联屏》获巴拿马赛会金奖,西方人士亦前来重金收购。此时,蜀绣已与苏绣、湘绣齐名,再加上粤绣,并称为中国“四大名绣”。
发展到清朝末年,兴盛时四川有绣庄上百家,专业绣工(均为男工)上千人,农村绣工达2万—3万人,绣品大量销往云、贵、陕、甘、青、宁等地。
晚清时期的中国,面临着“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李鸿章语)。国门打开,绣人们主动学习西方艺术的表现手法,革新传统绣艺;有识之士纷纷投身“实业救国”,以艺术修养或商业头脑发展刺绣产业;经济凋敝,大量民众以手工业谋生;国际上,欧美新兴的资产阶级需要精美的“中国制造”装点华丽生活。种种因素共同促成了清末民初刺绣业的繁荣。
开放带来开创,危机或可成为转机。处于“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人民日报》语)的当下,“四大名绣”的发展历史,也许能带给我们一些思考与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