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们面前,梁启超是一个亲切有趣的父亲,
一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他用言传身教,
将一生不变的家国情怀,融入梁氏后人的血脉
梁启超为梁氏门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本人的学识思想开时代之先,功业对后世影响巨大,还因为他使新会梁氏成为一个令人尊敬的大家族。当人们惊讶地历数梁氏子弟的杰出成就时,心中会升起一个共同的疑问:是什么样的“秘诀”,造就了这样一个群星闪耀的家庭?
“我们的祖国正在危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哪怕是暂时的”
梁启超的九个子女,人人成才,各有所长。其中最为人所熟知的,应属长子梁思成。
梁思成1901年4月出生于日本,梁启超给他取名思成,是希望他多思而事业有成。他后来成为中国著名的建筑学家、建筑史研究专家,创办了中国第一个建筑学系,被英国学者李约瑟称为“研究中国建筑历史的宗师”。
实际上,梁思成从小立志“做一个军人”救国。后来因为车祸脊椎受伤,左腿骨折,手术几次后左腿比右腿短了一公分,他才决心学习建筑学。梁思成畢业时,梁启超专门筹集了5000美元,资助梁思成和林徽因到欧洲实地考察西洋美术、建筑。
1924年,梁思成和林徽因结伴赴美,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学习建筑学。在国外求学期间,他看到许多西方国家对古代建筑文物都妥善保护,有专门机构长期研究,而仅有的几部研究中国古代建筑的著作都是外国人写的,深感这是一种民族的耻辱,他立志要写中国人自己的建筑史。
1925年,梁启超专门寄给梁思成一本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古籍善本《营造法式》,这本刊行于公元1103年的书籍,是迄今为止发现的最早最完整的中国古代建筑专著,编撰者是北宋建筑家李诫。梁启超在附信中评论道:“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梁思成下定决心要把中国建筑史研究透。
1928年3月21日,梁思成与林徽因在加拿大温哥华结婚。3月21日,是宋代为李诫立的碑刻上的唯一日期,他们的选择正是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前辈。1932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取名“从诫”,意思是“跟随李诫”,做一个优秀的建筑学家。
美国不少大学和科研机构想聘请梁思成夫妇,却被他们断然拒绝:“我们的祖国正在危难中,我们不能离开她,哪怕是暂时的。”在交通不便、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夫妇俩十几年间,踏遍中国15省、200多个县,实地考察测绘了大量中国古建筑,留下了大批珍贵资料。
到野外寻访古建筑,并不是一件轻松浪漫的事。梁思成腿有残疾,脊椎也因车祸留下后遗症,要常年穿着一个铁架子打成的马甲支撑,炎热季节非常痛苦。
梁思成和林徽因都是世家子弟,此前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城市,野外和农村环境的恶劣是超乎他们想像的。回忆起1936年考察洛阳龙门石窟的情景,梁思成写道:“我们回到旅店铺上自备的床单,但不一会儿就落上一层砂土,掸去不久又落一层,如是者三四次,最后才发现原来是成千上万的跳蚤。”
他们取得了许多开创性的发现。比如,根据民间歌谣和文献记载,他们找到了山西应县木塔,勘测证实这是一座辽代木塔,后来确认为中国现存最古老最高大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
1933年梁思成亲眼见到应县木塔,“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虽然腿部和脊椎都有残疾,凭着臂力,他握着塔上凛冽刺骨的铁索,竟然两腿悬空着一直攀到塔尖。这座多年的木塔年久失修,同伴在塔下看着他攀爬的身影都禁不住双腿瑟瑟发抖。为勘测应县木塔,梁思成还险些遭雷击丧命。他后来回忆说:“我正在塔尖上全神贯注地丈量和拍照,没有注意到黑云已经压了上来。忽然间一个惊雷在近处打响,我猝不及防,差一点儿在离地60多米的高空松开了我手中紧握的铁链。”
“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七七事变”爆发后,北平沦陷,梁思成夫妇收到了署名“东亚共荣协会”的请柬,拒绝当汉奸的他们开始了长达9年的流亡生活。
他们在湖南、云南、四川几经迁徒,在长沙,日机第一次轰炸,就把他们的住房炸毁,所幸那天全家外出,躲过一难。梁从诫回忆,童年仅有的记忆是跟母亲在炸毁的瓦砾中挖家里的东西。
1940年冬,他们从昆明迁往四川李庄,这是一个非常偏僻贫困的小镇,不通电,不通车,全镇没有一家医院。林徽因此前已经得了肺结核,一到李庄就发作病倒了,梁思成只好自己给林徽因打针,他学会了肌肉注射和静脉注射。他还学习蒸馒头、煮饭、腌咸菜、用橘皮做果酱等等。
家中实在没钱可用时,梁思成就到宜宾去当卖衣物。他把陪伴了自己几十年的派克金笔和手表送到当铺,换回的不过是两条草鱼。他提着草鱼回来,对病中的林徽因开玩笑说:“把这派克笔清炖了吧,这块金表拿来红烧。”
女儿梁再冰回忆,尽管贫病交加,父母并不悲观,父亲尤其乐观开朗。“他从来不愁眉苦脸,仍然酷爱画图,画图时总爱哼哼唧唧地唱歌,晚间常点个煤油灯到他那简陋的办公室去。”梁从诫回忆父亲:“那个时候他唯一的特权,就是有一盏煤油灯。他说这是人生的一大享受,听音乐,画图。”当时梁思成的脊椎病已经非常严重,画图时要在桌上放一个小花瓶支撑着下颌,以减轻脊椎压力。晚上根本不能在床上平卧,只能半躺在一张帆布椅上。就是在这样的艰难岁月里,梁思成和林徽因及另外两位青年学者完成了《中国建筑史》,实现了他的夙愿:《中国建筑史》要由中国人来写。
梁思成夫妇与美国著名历史学者费正清、费慰梅夫妇是非常好的朋友,费氏夫妇的中文名字都是梁思成取的。他们几次写信劝梁思成去美国,那里有良好的医疗条件,优厚的工作报酬。但梁思成复信说:“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中,我不能离开他;假使我必须死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在李庄,幼年的梁从诫曾问母亲:“如果日本人打到这你们怎么办?”林徽因特别平静地回答:“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们家门口不就是扬子江?”梁从诫惊恐地拉着母亲的手说:“那我怎么办呢?”林徽因一字一句地说:“国之不存,怎顾得你!”
1946年7月,梁家终于结束逃亡生涯,回到北平,梁思成夫妇着手创立清华大学建筑系。1947年底,第二次赴美深造的梁思成决定回国,很多朋友劝他不要回去。梁思成只说了一句话:“共产党也要造房子。”
正因梁思成的工作,中国古代建筑在国外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新中国成立后,他和林徽因都是国徽和人民英雄纪念碑的设计者之一。他在保护文物古建筑方面付出的卓绝努力,尤其令人感佩。
1971年底,城市规划师陈占祥去医院看望病重的梁思成,梁思成给他留下最后的话是:“要向前看,千万不能对祖国失去信心。他说,不管人生途中有多大的坎坷,对祖国一定要忠诚,要为祖国服务,但在学术上要有自己的信念。”1972年1月9日,梁思成与世长辞,终年71岁。
“一门三院士,九子皆才俊”
除梁思成,梁家还有另两位院士:考古学家梁思永和火箭专家梁思礼。梁思永是考古学家夏鼐口中“中国第一个受过西洋近代考古学正式训练的学者”,被公认为中国近代考古学的开拓者之一。1948年,他与兄长梁思成同时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一时传为佳话。新中国成立后,他担任了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副所长。梁思礼是中国航天质量可靠性工程学的开创者和学术带头人之一。
除了三位院士,梁氏其他子女也都各自有所成就。长女梁思顺擅诗词,通古文,国学功底深湛。她曾利用家中丰富的藏书选编《艺蘅馆词选》一书,颇受欢迎,多次再版。此书后来也成为研究梁启超学术思想的重要参考材料。
三子梁思忠立志从军报国,毕业于美国弗吉尼亚陆军学院和西点军校,回国后,任国民党19路军炮兵校官,参加过淞沪会战。可惜25岁时因病早逝。
次女梁思庄是中国图书馆学领域的专家,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学院,新中国成立后担任过北京大学图书馆副馆长。
梁启超去世时,家中还有梁思达、梁思懿、梁思宁、梁思礼4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们受父亲的直接教导不如哥哥姐姐多,学业也都受到战乱的影响。但凭借自己的努力,他们后来都成长为各自领域中的佼佼者。
其中,四子梁思达是南开经济学硕士出身,参与过中国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写的《中国近代经济史》一书;三女梁思懿学生时代便是燕京大学的学生领袖,“一二·九”学生运动的骨干,20世纪40年代一度留学美国并任教,得知新中国即将诞生的消息后立即回国,担任中国红十字会对外联络部主任,长期从事对外友好联络工作,后来还当选过全国政协委员;四女梁思宁在抗战爆发后投奔新四军参加抗日,陈毅曾说:“当年我手下有两个特殊的兵,一个是梁启超的女儿,一个是章太炎的儿子。”
一个亲切有趣的父亲,一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
九个子女的成才,与家庭环境有莫大关系,父亲的耳提面命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梁启超重视子女教育,但绝非板着面孔说教。相反,在孩子们面前,他是一个亲切有趣的父亲,一个童心未泯的老顽童。诸如称谓上,对长女思顺,梁启超常亲切地称其为“娴儿”“宝贝思顺”“顺儿”等;对思懿,则干脆取外号为“司马懿”;至于思宁,却又以行名,呼为六六。后来,思顺、思成、思永、思忠、思庄同在国外,梁启超写信时,又写作“一大群大大小小孩子们”“大孩子、小孩子们”。形式各异的称呼中,慈父形象跃然纸上。
梁思礼被叫做“老白鼻”,这是父亲梁启超对他的昵称。风趣的父亲将英语Baby(宝贝)一词汉化,变成属于梁思礼特有的甜蜜。
他经常在信中快意地描写儿女们天真活泼的可爱样子,如:“老白鼻一天一天越得人爱,非常聪明,又非常听话,每天总逗我笑几场。他读了十几首唐诗,天天教他的老郭(保姆)念,刚才他来告诉我说:‘老郭真笨。’我教他念少小离家,她不会念,念成乡音无改把猫摔(他一面说一面抱着小猫就把那猫摔下地,惹得哄堂大笑)。他念:‘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又一杯,我醉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总要我一个人和他对酌,念到第三句便躺下,念到第四句便去抱一部书当琴弹。诸如此类每天趣话多着哩。”
“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这是梁启超的名言。他常说,做学问当从趣味入手,才易出成果。梁启超坦言,自己所做的事,严格说来没有一件不是失败的,但是“连失败也觉得津津有味”:“我生平对于自己所做的事,总是做得津津有味,而且兴会淋漓,什么悲观咧,厌世咧,这种字面,我所用的字典里头可以说完全没有。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頭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零了。我以为:凡人必常常生活于趣味之中,生活才有价值。若哭丧着脸捱过几十年,那么生命便成沙漠,要来何用?”
除了要在自己的学业、职业中找到乐趣,还要在生活中寻找乐趣。他总是告诉儿女,除了专门科学之外,还要选一两样“娱乐的学问”,因为“太单调的生活容易厌倦,厌倦即为苦恼,乃至堕落之根源”。在他这种观念的影响下,梁氏子女有着广泛的兴趣爱好。梁思成除了绘画功底极好,还会钢琴、小提琴、小号等数种乐器,还曾在全校运动会上获得跳高第一名;梁思永能大段背诵莎士比亚的诗;梁思庄能歌善舞;梁思达擅画画;梁思礼则酷爱古典音乐,在大学参加过古典式摔跤队,游泳非常好,还喜爱下象棋。一家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得益于梁启超的严格要求,每个人都写得一手好字。
在生活中,梁启超是一个乐观风趣的人,他曾向儿女“自夸”道:“你们可曾见爹爹有一天以上的发愁,或是一天以上的生气?”
“读名校”“升官发财”之类,从来就不是梁启超对子女教育的目标。他特别关注子女的人格道德品质方面的修养,希望自己的子女都具有“不惑”“不忧”“不惧”的君子德行,养成健全的人格,成为新民。无论遇到何事都能有睿智的判断,坚定的信念和勇敢不惧的精神。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梁家人经历过战乱、贫困,经历过政治运动的残酷冲击,无论遭遇何种困境,这份坚韧与乐观,都支撑着他们。
“基因里头最重要的是‘爱国’两个字”
梁启超留下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把自己的爱国情怀传给子女们。在家书中他常教育孩子们把个人努力和对社会的贡献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以报效祖国。在很多方面,梁家的教育是西式的,但骨子里他们是传统的。这种传统来自祖辈,已浸入家族的血脉。
梁启超每天忙于他的宣传、著作,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只要有时间和孩子们在一起,就天南地北地跟他们聊天。
待他们长大懂事,梁启超便会与之探讨国家前途、民族命运。
梁启超对时局之混乱、前途之未卜,都有着清醒甚至悲观的认识,但从未放弃过救国的信念:“中国病太深了,症候天天变,每变一症,病深一度,将来能否在我们手上救活转来,真不敢说。但国家生命、民族生命总是永久的,我们总是做我们责任内的事,成效如何,自己能否看见,都不必管。”
这份百折不回的爱国热血,同样流淌在他每一位子女身上——抗战期间,梁思顺陷在北京,丈夫去世后,独自抚养4个孩子,生活极为艰辛。她会说一口流利的日语,但始终坚决不为日本人做事。三子梁思忠、四女梁思宁都走上抗日一线。
1927年5月26日,梁启超在给孩子们的家书中写道:“毕业后回来替祖国服务,是人人共有的道德责任。”梁启超的9个子女,有7个曾在国外接受高等教育,学贯中西,成为各自领域的专家,完全有条件进入西方主流社会,享受优厚的物质待遇。但是,他们无一人留居国外,无一例外都在抗战中或新中国成立前夕回到祖国,与祖国共忧患。“报效祖国”这四个字,在梁家从来不是一句说来好听的空话,即便为此颠沛流离或蒙受冤屈,他们都如父亲当年,绝未忘一“国”字。
在一次采访中,梁思礼曾这样表达父亲对他的影响:“父亲传给我,或者我的基因里头最重要的是‘爱国’两个字。”
(责编/袁栋梁 责校/陈小婷 来源/《梁思成:心碎倾城》,李鹿/文,《文史参考》2010年第23期;《草根行者梁从诫:身上流淌着祖先的血》,纪彭/文,《文史参考》2010年第23期;《最强爹爹”梁启超》,姜璐璐、李鹭芸/文,《人民周刊》2016年第11期;《梁启超和他的儿女们》,吴荔明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1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