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松落
对我来说,有些电影是很难给出客观评价的,例如《过昭关》。
我是在今年年初,第四届“迷影精神赏”的评奖过程中看到这个片子的。“迷影精神赏”是一个独立的影评人奖,由大旗虎皮和magasa两位影评人共同发起,每年一次,邀请很多大家熟悉的影评人,观看来自内地、香港、台湾的年轻电影人的作品,最后选出一部作为“年度推荐影片”。《过昭关》是2019年的“年度推荐影片”。
在来到“迷影精神赏”之前,它其实已经参加过很多影展,获过很多奖,尤其是在2018年举行的第二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它获得了“费穆荣誉”最佳导演、“费穆荣誉”最佳男演员、“华语新生代-青年评审荣誉”等多个奖项,还曾入围过北京电影节、美国达拉斯独立电影节。2018年下半年,该片编剧兼导演霍猛,恐怕大部分时间都奔走在参加影展和领奖的路上。
来“迷影精神赏”现场领奖,他也是匆匆赶到的,下飞机后遇到堵车,导致他晚到了半个小时,就在大家商议要不要请人代替他领奖的时候,他跑进了会场,站在我身边,我都能感觉到他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
大家问了他一些问题,比如影片里的爷爷有没有原型,拍片子花了多少钱,有没有遇到困难,等等,他都认真作答。至于人物原型,他的回答和我想的一样,他说:“故事里爷爷的原型,就是我的爷爷。”
之所以觉得他拍的就是自己爷爷的故事,不只因为片头写着“献给我的爷爷”,还因为,只有在电影背后存在一个真爷爷,才能让我这样被爷爷带大的人在看电影的时候,既能保留对它的判断,又丧失了对它的判断。
《过昭关》的故事并不复杂。亦舒说,没有三句话概括不了的故事,《过昭关》甚至不需要三句:70岁的爷爷李福长带着7岁的孙子宁宁,骑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去千里之外看老友。
爷爷生活在乡下,生命已经向着凋零而去,他住在简陋的屋子里,吃简单的食物,生活极其简单。偶然听到老朋友生病的消息,立刻决定骑车出门。因为,他和这位老友之间有友情更有恩情,他当年在“运动”中落难,这位老友曾经救他于水火。
但故事的重点不在于目的地,而在于路程。爷爷带着孙子在夏天的远足,才是故事最动人的部分。这一路上,他们经过村镇,经过河流,经过树林,经过山谷,他们在路边撒尿,在玉米地里睡觉,星星在他们头上。他们也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河边钓鱼的年轻人、山谷里养蜂的哑巴、开大货车的司机,都和他们有过交会。
最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里还有几个小故事,这几个小故事都是由爷爷讲出来的。讲故事是为了排遣寂寞,是为了让孙子知道一些人世间的道理,也是为了和路途中遇到的陌生人交流,有的时候是劝慰,有的时候是纾解。
爷爷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伍子胥过昭关的故事。这个故事是以戏中戏的形式呈现的,京剧人物装扮的伍子胥,穿过山林,经过飘着薄雾的河流。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发生在乡村的生死故事,也是由另外的演员演出来的。两个故事都配着爷爷苍老的声音,他像个说书人,说古代故事,也说自己经历的世事。
但最动人的,不是这些景色、这些故事,而是那些很小的细节:爷爷给宁宁洗脸洗澡,爷爷带着宁宁在路边撒尿,爷爷在三轮车上铺下被褥安顿宁宁睡觉……还有,在河边,看到有人在钓鱼,爷爷用树枝和饮料瓶子做出了一套钓鱼器具。爷爷笃定、安然,无所不能,就像安徒生童话《老头子做事总是不会错》的题目。
有人说,这部电影让人想起大卫-林奇的《史崔特先生的故事》,以及北野武的《菊次郎的夏天》,也有人想起侯孝贤电影中的若干情绪和细节。事实上,如果单论电影的动机、用行走架构整个故事的方式,这样的电影,在日本电影里就有许多。但对我来说,《过昭关》是独一无二的,因为,人生的框架不外如此,人生的故事大致相仿,但那些细节、那些体验,却只属于经历过它的每一个人。《过昭关》让我想起的,是爷爷和我在农场的往事。
5岁以前,我是由爷爷、奶奶(我们这边称姥姥、姥爷为爷爷、奶奶)带大的。我们生活在新疆南部的于田农场,爷爷、奶奶、舅舅、小姨,我们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农场种植了小麦、棉花、苜蓿、百合和各种蔬菜,农场之外,是几万亩胡杨林。
很多时候,都是爷爷带着我在田间地头辨认植物,给我讲农作物的生长周期和种植方法。我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他带着我在菜地里除草,然后把铲来的野草埋进一个大坑里,用来沤绿肥。野草中有很多是那种不受人待见的小蓟草,带刺,一长就是一大丛,爷爷说这种草用来沤肥是最好的。那以后很多年,我在野外看到多汁的野草,总是跃跃欲试地想把它砍下来沤肥。
我的爷爷奶奶也和《过昭关》里的爷爷一样,给我灌输很多人生道理。他们都经历过大饥荒,所以痛恨浪费粮食,如果我吃饭的時候剩下一点儿,我奶奶就会用非常严厉的语气说:“浪费粮食是要被天雷打的。”所以,直到现在,聚餐的时候,我都会努力地把分给我的食物吃完,剩菜剩饭太多,我会惴惴不安很久。
所谓亲缘,就是在这种静静的日子里,一点一滴地累积出来的吧。看《过昭关》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起的就是农场往事。李福长像所有的中国老人一样,面容平静,恬淡隐忍,过着简单的生活,但他的心里是有风暴、有大海的,只有和孙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才表现出一点儿想把这种风暴、大海一样的阅历传递下去的欲望。这种欲望,只有亲人之间才会有。过昭关、过潼关、过山海关,关关难过,煎熬都要自己承受,传给亲人的,却只有千锤百炼后的一点儿人生智慧。
我懂,我很懂。我们这一代人,或者再晚一点儿的“80后”,大概也都懂,所以我们是很难客观评价这部片子的。我们的评价里,带着山呼海啸的往事,带着童年夏天的一次次远足,带着家人逐渐消失的笑脸。
能在这样一个年代,看到这样一部让我们丧失客观判断的电影,实在太难得了。所以我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它,更多的人看到它,也有更多的人在这样的电影里丢掉一切对于电影的成见、偏见,用自己的生命体验,去交换它给出的生命体验,用自己对亲缘的感受,去碰触它给出的感受。
只有这样,才能让时间停下来,让电影里的爷爷,也让我们血液里的爷爷获得永生。就像《过昭关》里的李爷爷说的:“除非时间停下来,爷爷就不会死了。”
电影就是让时间停下来的唯一办法,亲缘在这里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