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祝福》创作于1924年,相比而言,发表于2006年的严歌苓的《第九个寡妇》,与其相差将近百年。两部作品横跨两个世纪,如果不是相同的丧夫的女性的生存状态的展演,很难将它们放在一起进行比较。但在历时的层面上,我们或许可以看出相似的文学形象在文学史中的成长,看出现代文学传统在时代发展上的演变和继承。
一、不变的生活环境和人生遭际。
《祝福》以清末民初浙江农村的生活为背景,《第九个寡妇》以上世纪四十至八十年代中原农村的生活为背景,两部小说都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从体裁上来说同属于乡土小说。
《祝福》中围绕“祝福”展开鲁四老爷家节日气氛的渲染:准备福礼、擦拭器皿、行驶礼拜、燃放鞭炮等;《第九个寡妇》中史屯街上飘起的水煎包子、烙油馍的香味,孙家作坊里弥漫的蜜三刀、开口笑、金丝糕的油甜香味等,都使小说中洋溢着农村特有的民风民俗。
《祝福》中的祥林嫂与《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除了有相同的丧夫经历外,她们的生活中都没有双亲的扶持——祥林嫂应该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人物类型,出嫁之后活着是婆家的人死了是婆家的鬼,在小说中她的生死都不曾提到娘家人得反应,而王葡萄在七岁“逃黄水”中已失去双亲——都逃难到异地他乡(祥林嫂丧夫后出逃到鲁镇,王葡萄在“逃黄水”人流的裹挟下来到了史屯成了童养媳,圆房不久即丧夫)。
她们都须同样完成一个生活方式、生存状态的改变,同样必须经历艰难的进入与被接纳的过程。她们有同样的勤劳和真诚,使她们获得了主人的认可,找到了暂时的立脚之地。她们都有自己的孩子,又都没有亲手养育孩子成人的福祉。
她们都屡遭磨难历经坎坷,但一个挺住了,并且演绎了一段理想传奇;另一个却倒下了,在“祝福”的热烈氛围中悲凉的死去。
二、不变的压迫和变化的信仰
《祝福》与《第九个寡妇》最显著的相同点是女主人公遭受的压迫。
祥林嫂所承受的压迫首先来自婆婆,她守寡后逃出婆家已暗示出她在婆家糟糕的处境,后来被婆婆强行捆走直至转卖似的改嫁更直露以婆婆为代表的父权泰山压顶似的人身压诈。她逃出婆家时“脸色青黄”,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的做工生活却使她“脸上也白胖了”,这说明环境的转换带来精神的放松使之然。由此看来人物所承受的这方面的压力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其次文本中给祥林嫂的精神带来最大也是最直接的打击的力量来自以鲁四老爷和四神为代表的上等人,他们剥夺了祥林嫂信仰的权利。“祝福”的繁忙和讲究从行动中表达着人们对神的礼遇与崇拜,其实,任何隆重的仪式无不寄托着行驶人内心深处的精神需求,精神支撑有时候比物质的满足更重要,祥林嫂的死就很能说明这一点。她丧夫以后用逃跑来反抗婆婆的压迫,被迫再嫁再次丧夫丧子仍在竭力挣扎,她可以什么都没有,但不能没有精神的家园,不能加入“祝福”的儀式意味着宗教信仰的沦丧,她成了从内到外一无所有的乞丐。
最后的但并不是不重要的压迫来自底层人的冷遇。介绍帮佣的卫老婆子在她身上屡次双向揩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她的幸运,不幸的是成批的鲁镇人是观看她主演悲剧的热心观众。同为帮佣的柳妈的信口开河更是她泯灭生念的导火索,而与鲁四老爷的颇不言和的“我”的闪烁其词无疑是加速她死亡的催化剂。与其说她死了,不如准确地说她被社会自上而下地抛弃了。
从社会的横断面上来看施加给祥林嫂的压力是立体的、全方位的、深层次的,最终酿就了一场人生悲剧。
如果从纵向的史的发展过程中解读王葡萄的经历,她所经受的压迫恰似她的名字是一串串的。
七岁时被逃荒的同流人所买、十四岁时丈夫被入侵的异族日本人所杀、土改时身边唯一的亲人——公爹——被错划为恶霸地主执行死刑、接着是一次次政治运动给这个非英雄寡妇带来的非难……
与“祝福”的乐观气氛对祥林嫂影响不同,葡萄能机敏的警觉到危机的来临。文本中她多次看到“门缝外全是腿”“外头腿都满了”,这些腿有的是日本人的、有的是国民党的、有的是红卫兵的、有的是计划生育整治队的……而她经常处于这些腿的对立面。
对于她来说压迫在明处,而她的胆量——象疯狂的荡秋千一样的毫无顾忌的胆量——在暗处,但是势不均力不敌的二元较量总青睐与她,这不是没有理由,因为她没有信仰,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顾忌。
三、文学传统的影响和嬗变
祥林嫂为信仰而死,王葡萄为没有信仰而活,而且力求让最亲的人也活着,哪怕只是活着,抑或说哪怕做生活中的“输者”:她把公爹从死刑场上背回,藏匿于红薯窖几十年;她把自己的孩子送给侏儒抚养,直至长大成人。
王葡萄从不被世俗的或正统的观念所困扰,在她看来人就应该理直气壮的活着。计划政策外的腹中生命是她力保的对象,此时,她过着 “边缘情景”下边缘人的生活。她的人生字典里的确没有主流话语,但她活着、她帮助正确的、正义的、走正道的人继续充满活力的走下去。
布鲁姆的《影响的焦虑》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研究诗人对诗人的影响,认为经典树立起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诗的历史形成乃是一代代诗人误读各自前驱的结果。
运用这一理论我们可以看出《祝福》的压迫主题对《第九个寡妇》的影响,从这个主题的不同处理上又标示着文本叙述声音的成长愿望。在艺术的处理上,前者处处彰显着“启蒙”时代的凝重,后者不乏消费时代的轻快,“救亡”的层面也试图挑谐、戏谑,这是不是可以误读为对经典的另一种信仰。
从现代到当代,纵观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涉及寡妇形象的、有一定分量的文学作品也不乏其例,如柔石的《二月》等,但是较短的时间间隔不能有力的传达文学传统影响的力量,也不能清晰地显示出文学形象成长的历程。也许,《第九个寡妇》在百年之后的接力《祝福》的信仰,更能够显示出思想在“史”上的影响。
作者简介:张凯丽,平顶山工业职业技术学院,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