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气息

叶延滨

天坛曾是皇家的园子，现在是公园，重要的皇家建筑如祈年殿、回音壁、天坛依旧保持着七彩勾画，金碧辉煌的皇室气息，吸引着来自全世界的观光客。因为面积大，又是北京南城最大的绿荫，所以，天坛也成了附近居民遛弯散心的去处，冬去春来的时间久了，这座皇家园林也就渐渐有了民间的气息，亲近，平和，散淡而温馨……

最让人感到温馨的是天坛里自由自在的鸟。天坛的树林里的鸟，较多的有黑喜鹊、麻雀、灰喜鹊、乌鸦，它们不怕人，树上吵，草上跳，让这个长满了百年老树的老园林，显出新鲜活泼的气息。天坛里的树，好像也有阶级和辈分，靠近祈年大殿和古建筑的是古柏林。老气横秋，铜干铁枝，那些皱纹凸鼓的树干显出一种皇亲国戚的老迈。这片柏树林中许多柏树都挂着特制的牌子，编着号，显出尊贵与地位。这片林子上多的是乌鸦，不时成群地在林子上盘旋，还呱呱地叫着，让人想见是定时巡航的值班飞行，不让其他鸟儿进入它们的领地。灰喜鹊在天坛靠南的松林里最多，这些马尾松树，也只有三四十年的树龄，大概灰喜鹊是和这些后来的松树一起搬家来到这个园林，据我所知灰喜鹊是松毛虫的天敌，有了娇小的灰喜鹊，这片松树长得枝干遒劲，树荫浓密。鸟儿们的自在，让人羡慕，在这儿，人不再是它们的敌人，连猫儿也和它们和平相处。天坛里不准让狗进来，在这座宽敞的园林里，到处可以看见慵懒漫步的猫。这些猫也许是园林管理者放养的，面积如此广大的园林，容易发生鼠害，我想这是猫儿能在昔日皇家园林里自在往来的主要原因。猫儿在这里无天敌，一旦生儿育女正经过起日子来，也会妻妾成群，让这里变成世界上最大的猫园。天坛里的猫儿不与鸟儿们为敌，是因为它们确实是饱食终日。喜好施舍行善的人，在这里找到了施与的猫，每天都有人定时来投放猫食。常常可以看到猫儿们朝一个地方聚集，它们的饭点到了。长得肥硕的猫儿们让园林里有了民间的气息，同时飞翔和歌唱的鸟儿让这里有缥缈的无忧天堂的气息。

只是小鸟的鸣唱常常被一阵阵歌声打断，各种歌声让天坛不再是虚幻的天堂。北京公园里近年来有成群的歌者，他们聚集在一起唱老歌。老歌大抵有这样几类：上世纪50年代的苏联歌曲《三套车》《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上世纪60年代的群众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英雄赞歌》……“文化大革命”时期的样板戏以及上世纪80年代的《牡丹》《桃花盛开的地方》……在天坛公园里，每天下午特别是周末的下午，一群群歌者聚在一起，此起彼伏的歌声，传递着不同时代的气息。歌声是时代的气息，无论这个时代離我们多远，歌声都会把它召唤到耳畔，撩拨你的心绪。眼下时兴的流行歌曲在公园里唱者不多，几乎都是老歌，于是我也知道唱者的年纪，他唱的是他的青春，他人生中最值得回味的那段岁月。时光荏苒，而歌者在一群经历相似的歌者中，浸泡着那岁月的气息，甜蜜抑或青涩？我常常在散步中，听见不同的歌者从公园的各个角落送来的歌声，那歌声是风，风中飘动着人生的落叶，真是奇怪的事情，青春远逝，而让人温馨的歌声的叶片，带来多浓的青春气息啊，不同时代的青春混响在天坛的园林里，如梦如幻织成一张丝网，暖暖地裹紧着我们的情感。真是让人惊奇的事情，天坛的古树们用树干里的圈纹年轮记录着岁月，而我从飘扬在天坛空中的歌声听到这个时代的一圈圈的年轮，和这些年轮散发出来的气息。

这些年，每周我都要去天坛散步两三次，时间久了，有些特别的人和事总让我难以忘怀。西门大道边，每天下午都会有一个中年男子在这里拉提琴，他的水平不高，音不准，因为刺耳引起了注意，后来天天见，就让人猜想他的身世，想得让人亲近。过了一年多，他突然消失了，走到这里都不习惯：“是到西门了吗？”园子西北角杏树下的木椅，去年一对老夫妻，在雪花般的花树下晒太阳，幸福得让人嫉妒。今年杏花开的时候，又看到他们俩还坐在那条椅子上，一股暖流从心窝流过。这样的小事，就像春天的小草一般，不招眼却散发着春天的气息，青草的气息最是感人，因为那淡淡的草香味里，是生命对太阳的感恩，对大地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