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画与儿子的路

2019-09-10 04:01姚江婴
世纪风采 2019年5期
关键词:瞿秋白

姚江婴

在瞿秋白现存照片中,有一张幼年时与父亲瞿世玮的合影。照片上面貌清秀的父亲意态放松地坐着,稚气的儿子挺起胸膛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势倚靠着父亲站立,右手搁在父亲的左膝上。父子俩都身穿长袍和玄色对襟马褂的“亲子服”,头顶瓜皮帽。若再仔细端详,父子俩身后分明有一大幅竖式的叠石芭蕉画作。笔墨是中国书画的精髓。此画作中的石块墨色淋漓,用线苍劲老辣又松灵活脱,生动地传递出一缕萦系在父子之间的久远的墨香。

打小学父亲画画

瞿世玮,字稚彬,号一禅、道号圆初,1875年3月13日生于湖北,8岁时父亲早逝,一直随母亲、哥哥、姐姐在叔父瞿赓甫的官署中学习、成长。瞿赓甫是常州瞿氏族中最后一位大官僚,在湖北为官30余年,历任宜昌知府,湖北按察使、布政使,曾辅佐张之洞办理新政,思想较开明。

1897年,22岁的瞿世玮侍奉母亲庄太夫人回到常州家乡,不久入住常州府城青果巷的八桂堂。八桂堂是瞿赓甫为颐养天年购置的阔宅大院,瞿世玮受命代为照管。1898年春,经由嫁到江阴贤庄的瞿世玮大姐介绍,瞿世玮和江阴西乡大岸上村广东盐大使金心芗的次女金璇成婚。

新旧世纪交替的1899年,1月29日,长子瞿秋白诞生于富丽的八桂堂天香楼,举家欢庆。

瞿世玮作为幼子“奉兄辈命”回乡侍奉母亲,瞿赓甫也为他捐有“国学生、浙江候补盐大使”的虚衔,表面上是簪缨望族“瞿半城”的留守代表——响当当的“瞿七爷”,尊荣排场数一数二,内里却没有一点自己的房产家业。也许是天性、经历、官宦书香世家风气诸因素使然,“瞿七爷”着实对“仕途经济”不感兴趣,一派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名士风度。他不但潜心研习过经史子集,还嗜爱老庄,信奉道教,学过剑术,亦通医道,尤擅山水画,技法全备、格调醇雅(有《山居图》《岁寒图》《田家乐》《秋山落叶图》等存世)。平日里“瞿七爷”于书斋吟诗悟道、作画治印,不时也偕道友出游或与堂兄弟骑马击剑。

如此,得父辈兄长的照拂过惯了清闲逍遥日子的瞿世玮始终淡于、也拙于务实营生。好在妻子金璇才貌双全、外柔内刚,嫁到瞿家后,言行自如、娴雅大方,且忧戚从不形于色,又能怜贫惜苦,助人为乐,赢得了大家庭的普遍赞誉,很快就担负起了主持家政、养儿育女、侍奉久病婆婆的重任。一时间,夫妻恩爱、婆媳和睦,又是身居豪宅、生活优渥,家中还雇有佣人仆从,年幼的瞿秋白着实过着“十足的少爷生活”。

可惜天香楼的琪花仙葩在秋白的生命旅途中摇曳得太短暂。

1903年7月,瞿赓甫在任上突然病逝,家眷扶柩回乡。不久瞿赓甫诸子协议析产,瓜分了八桂堂。次年初,失掉了照管八桂堂差使的瞿世玮只得带领一家老小搬出了八桂堂,不久迁居至老母亲的堂弟庄苕甫等人安排的织机坊星聚堂的九皋楼底层。自此,瞿秋白一家的生活一落千丈,全靠亲友接济维持。

所喜瞿秋白聪敏好学,渐渐于文史、绘画、篆刻等各方面都显示出非凡天资。母亲金璇出身名门,自幼熟读诗书,能填词作文,颇有旧学根底和才气,写得一手清秀的小楷。六伯父瞿世璜是篆刻“发烧友”,还收藏有鸡血、寿山等诸多名贵印石。另外还有一位亲戚庄蕴宽也是当时有名的书法家……浸染于大家庭浓厚的文化氛围,瞿秋白自幼耳濡目染受到良好熏陶,然而父亲瞿世玮手授心传的影响却是深刻、不可替代的。

瞿秋白很小的时候,寡言少语的父亲瞿世玮常喜欢抚摸他头顶发际的“双旋”,笑嘻嘻地放他趴在自己的书案上胡涂乱抹。瞿世玮埋首作画时,小秋白在侧观摩,瞿世玮兴致高时总会点拨一二,小秋白往往就能心领神会地模仿画出来。看见父亲静坐,小秋白会在一旁仿效为戏。瞿世玮与一班文人道友聚会品赏诗书画印时,也喜欢把聪明伶俐的长子带上,而小秋白也就乐颠颠地跟着。

待瞿秋白年纪稍长,会认真地模仿父亲闭目端坐,不发一言,还斥责弟弟学得不安心。在少年的瞿秋白的心中,父亲是那般学识渊博、气度不凡。当然,最令瞿秋白钦佩的还是父亲那些景物丰盛繁杂又气韵生动的画作。瞿世玮的画属常州画派(亦称“毗陵画派”或“武进画派”),受开山祖师恽南田、“四王”以及元代黄公望、倪云林影响较多,对“四王”中的王石谷(王晕)致力尤深。瞿秋白自幼看父亲醉心绘事,渐渐也喜欢上了画画。有赖父亲的指点把舵,瞿秋白的画既人手端正又充满灵气,风格也与父亲趋近。

瞿秋白目前存世的国画作品有兩幅,皆为山水。一幅是1916年为江阴贤庄环溪大姑母家最小的表妹金君怡临摹的一幅清名家戴熙的山水。画面有一叶扁舟颠簸于茫茫江流之中,舟中人影绰约,隔江山岭连绵,虽有云雾低徊缭绕,难掩松林苍翠,细辨之,株株松树清秀挺拔,却略显青涩稚嫩。画面左上部题录晋代谢灵运的诗句:“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沈。”后题记:“丙辰孟秋临鹿村居士杂寓谢灵运诗为题以应纤哥雅属。”署名为“秋白瞿爽”,后钤白文“瞿爽”、朱文“秋白”两方印。

另一幅绘于1919年春。其时瞿秋白在北京读俄专,为就读北大政治系的中学同学、好友李子宽绘制了一幅山水。画中有三株春松清刚峻拔,松下水阁一座,内有高士横琴抚弦。画面前部溪水微漾,侧溪岸有平林漠漠。水阁、平林之后是奇峰远岫。画面左上部题录:“松风自度曲,我琴不须弹。胸中具此潇洒,腕下自有出尘之慨,何必苦索解人耶?”后题记:“己未清明节,子宽学兄雅嘱。”署名为“秋白瞿爽”四字,后钤自刻方印。此画曾被认为是瞿秋白的创作,后经专家刘小中、丁言模考辨,此画构图、内容明显脱胎于清名家汤贻汾的一幅山水画,画中所题“松风自度曲”一诗,也基本抄录汤贻汾画中原题诗。且题诗中的“松风自度曲,我琴不须弹”出自宋黄庭坚的《题伯时画松子渊明》。故此画应判断为瞿秋白临摹仿同乡前辈之作。“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

尽管母亲金璇苦苦支撑,家境仍然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因为支付不起每月七元大洋的房租,一家人只得落脚到阴暗的城西庙沿河觅渡桥附近的瞿氏宗祠里。而住进宗祠在当时是极为不体面的事。

父亲瞿世玮在宗祠第三进、第四进光线较充足的穿堂布置好了画桌和书架,依然挥毫作画不辍。

或许是过早窥破了人情世态,瞿秋白渐渐像父亲一样沉默起来。他在学校学习勤奋,成绩突出,关心时政,却少与人争论,只有在切磋学问和参加游艺活动时,才显露出活跃的一面。在中学堂的课余文化活动中,瞿秋白学习了昆剧、洞箫,在老师史蛰夫的指导下刻了“双”“霜”“爽”“秋白”“铁梅”“涤梅”等多枚图章,还和几位要好的同学组织了一个诗社,“大家不期然而然同时‘名士化……以‘性灵相尚”,学作诗词。瞿秋白曾写过一首感物明志的《白菊花》:“今岁花开盛,宜栽白玉盆。只缘秋色淡,无处觅霜痕。”后两句意思是因未经深秋寒凉,白菊花上还看不见霜痕。此诗母亲称赞有加,却令父亲瞿世玮感到不安:因儿子头顶有“双旋”,原来学名叫瞿双。此诗用词有“白玉”“秋”“淡”和双的谐音字“霜”,意象皆薄脆清寂。

1913年秋,家里越来越困难,金璇只得劝说丈夫外出做事,并与丈夫商量,征得杭州瞿世琥的同意,狠心将辛苦服侍了十五六年的婆婆送过去。未料瞿世玮把母亲送到杭州不久,瞿世琥即被迫丢官,后虽弄了个衙门书办的小差使,家庭经济也拮据起来,终于中断了接济。大姑母也因分家,不再主持家政,也逐步断了接济。瞿世玮虽到湖北黄陂周世鼎家里做账房先生,但月薪不到30元,仅够自己开销。

1915年夏,家中光景已近山穷水尽,字画、首饰、家具、衣物陆续都典卖了,房门后粘贴的账单就有一寸厚。快要中学毕业的瞿秋白到底还是辍学了。辍学后瞿秋白愈加沉默,常宅在房里读书至深夜,饭也吃得很少,每餐不足一小碗。1915年10月,杭州方面又传来庄太夫人病逝的噩耗。

1916年春节前夕,瞿世玮从湖北黄陂归家,未带回分文,只一头钻进书房。金璇很失望,却没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大年初五的夜晚,金璇含泪写下了几封请人照顾、扶助子女的遗书,并清理好借据、当票、书籍等置于案头。凌晨瞿世玮听到动静起来,发现金璇已用虎骨酒吞服了火柴红磷头多时。瞿世玮于惊慌失措中辗转请来郎中,但无济于事。傍晚时分,在一片哭号声中,金璇离世。终年41岁。

金璇的服毒自尽给父子俩带来的震撼犹如天崩。

半年不到,瞿世玮母丧妻亡,撇下6个孩子,最小的才3岁,借据、当票却有厚厚一叠。为了料理丧事,瞿世玮仍要挥毫以极好的书法规规整整写下一张借据向亲戚借来100元大洋。瞿世玮给妻子的挽联中原有“受尽讥谗全大局”之句,后因怕得罪亲友,改为“受尽饥寒全大局”。其实,原句才道出了妻子以死来止歇大家族背地里的怨诽、彻底牺牲自己为子女求个族中公育的惨痛和刚烈,也透露出了瞿世玮身为丈夫其实早已感知却无力施以援手的悲哀。

对于慈母的死,瞿秋白应该也怨过父亲吧。父亲从没有一份正式工作,当母亲为了“往往没有米煮饭”和应付不断闯入的债主而焦虑难遣、痛苦不堪时,父亲却依然退避在书斋,始终没能实在搭把手,更谈不上撑门立户。但父亲毕竟很敬爱妻子,对子女也是亲切关心的,虽不谙世故、难堪俗务却也勉强外出做过账房。特别是父亲始终能洁身自好、独善其身,纵使穷困潦倒也绝不投机取巧、苟合取容。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瞿秋白对父亲的感情是复杂难言的。

办好母亲丧事后,17岁的瞿秋白先是到无锡任小学教员,教了一学期后辞职返回常州。1916年冬,瞿秋白赴武汉投奔堂兄瞿纯白,考取了武昌外国语专科学校。但学校实情令瞿秋白失望。翌年近寒假,瞿秋白到黄陂二姑父周世鼎家过年。不久,瞿世玮带着有聋痴残疾的三弟瞿垚白前来会合。

周家藏书颇丰。尚未走出丧母阴影的瞿秋白常在两间藏书屋里孜孜不倦地阅读《老子》《庄子》《资治通鉴》等。此外,瞿秋白还常与对诗词、佛学、书画都颇有研究的姑表兄周君亮及邻近的画家李笠一起兴会、出游。有满架的书读、有意趣相投的小伙伴、还有慈爱的父亲在身边,瞿秋白“心灵上渐渐得到了一个安顿的境界”。然而,当过大年的鞭炮再次炸响,寄人篱下的瞿秋白父子唯有相对泪垂……

1917年春,瞿秋白随堂兄瞿纯白赴京。同年9月,瞿秋白考入了无须交学费的俄文专修馆学习。

从入北京到五四运动之前,共三年,是我最枯寂的生涯。友朋的交际可以说绝对的断绝。北京城里新官僚“民国”的生活使我受一重大的痛苦激刺。厌世观的哲学思想随着我这三年研究哲学的程度而增高。然而这“厌世观”已经和我以前的“避世观”不相同。渐渐的心灵现象起了变化。因研究国故感受兴趣,而有就今文学再生而为整理国故的志向;因研究佛学试解人生问题,而有就菩萨行而为佛教人间化的愿心。這虽是大言不惭的空愿,然而却足以说明我当时孤独生活中的“二元的人生观”。一部分的生活经营我“世间的”责任,为自立生计的预备;一部分的生活努力于“出世间”的功德,做以文化救中国的功夫。我的进俄文专修馆,而同时为哲学研究不辍,一天工作十一小时以上的刻苦生涯,就是这种人生观的表现。

从《饿乡纪程》里的这段自述,可以瞥见年轻的瞿秋白已然养成了一种不辍地研究思辨、自我剖析、然后倾吐于笔端的修身习惯。从年少到就义,这习惯几乎贯穿了瞿秋白一生中所有的关键时刻。若对其追根溯源,分明抹不去父亲瞿世玮的影子。

1920年10月,21岁的瞿秋白以北京《晨报》和上海《时事新报》特派记者的身份被派往俄国考察。临行前,他专程从北京赶到济南,辞别“亲爱不忍舍的父亲”。

先头瞿秋白离开武昌赴京后,瞿世玮也带着瞿垚白离开周家,赴山东省平原县知事堂弟瞿世玖处管账。不料不久,瞿世玖“官亏”,弃官远遁,瞿世玮被扣下协助善后。以后瞿世玮赴济南投奔到常州同乡知己王璞生的府上做了“家馆”。王府位于大明湖南岸百花洲东畔的娘娘庙街,附近有贡院、文庙,是当时济南繁华的文化区。

再次见到父亲,瞿秋白感慨莫名。在大明湖畔的一家的小酒馆里,瞿世玖约了一位朋友一起为瞿秋白饯行。草棚底下,一张小圆桌旁,黯黯的灯光下,45岁的父亲在儿子眼中显得风尘憔悴,也越显得蔼然可亲。父亲语重心长地勉励儿子:“你这一去……随处自去小心,现在世界交通便利,几万里的远路,也不算什么生离死别……只要你自己不要忘记自身的职务。你仔肩很重呵!”儿子答应着站起身来。晚膳后他们踏着月光,和着瑟瑟秋风沿湖随意散步。

父子俩回到王宅住处,意犹未尽,又接着同榻畅谈。时为五四运动后的第二年,苏联十月革命的第四年。在瞿秋白看来,当时的中国是“阴沉沉,黑魃魃,寒风刺骨,腥秽污湿的所在”。而十月革命后的苏俄,却是于天地间“放出一线微细的光明”的光源所在,要想为社会“为大家辟一条光明的路”就必须有人“挣扎起来”“不得不去”那冰天雪窖饥寒交迫的去处,去拨开重障,令整个世界变得“灿烂庄严,光明鲜艳”。虽然不知道在那个夜晚秋白有没有向父亲透露自己曾率领“俄專”的同学们到天安门广场参加游行示威,以后又被推选为“俄专”的学生“总代表”和北京学联评议部的评议员连日谋划奔波,开会、营救被捕学生、组织街头演讲“十人团”、写评论文章,干了一场“平生痛快事”!也不知道秋白有没有向父亲提及自己已对于社会主义的最终理想发生了兴趣,年初就加入了李大钊等创立的马克思学说研究会的事,亦不知道父亲有没有向儿子掏心窝子谈谈自己的志趣和下半生的打算,但夜凉如水,父子俩非常投契地“整整谈了半夜”。

从1920年10月在哈尔滨停留期间开始到1922年12月与陈独秀一起从莫斯科启程返国,瞿秋白先后撰写了《共产主义人间化》《苏维埃俄罗斯经济问题》等五六十篇通讯报道以及《饿乡纪程》《赤都心史》两本散文集等,全方位向国人介绍了比较真实的苏俄情况,激发大家追求光明和幸福的信心:走苏俄之路,改造中国才有希望。

旅俄期间瞿秋白曾三次见到列宁,1921年5月,经张太雷介绍,瞿秋白加入联共(布)党组织,1922年2月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在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期间,瞿秋白担任陈独秀的俄语翻译,并作为中共代表团译员参与大会。

在勉力系统研究共产主义、俄共产党和俄罗斯文化之余,在撰写大量的通讯报道之外,瞿秋白还要再写下记述“‘自非饿乡至饿乡之心程……以及心程中的起伏变化”的《饿乡纪程》和能让读者“看得见那一社会的心灵”,同时“略见作者的个性”的《赤都心史》,其喜欢自我分析、吐露内心的习惯、个性又确乎可见一斑。

《饿乡纪程》正文一开头详细记述了自己拜别父亲的济南之行。父亲全无“父母在不远游”等俗见,对儿子的负重远行深表支持,寄予厚望。铭感于父亲的开明无私,瞿秋白慨然写下了自己长久思索后对父亲某种程度的谅解和怜惜:“所以我父亲只能一人住在山东知己朋友家里,教书糊口。在中国这样社会之中既没有阔亲戚,又没有钻营的本领,况且中国畸型的社会生活使人失去一切的可能,年纪已经半百,忧煎病迫,社会还要责备他尽什么他能尽的责任呢?”在年轻的瞿秋白看来,父亲元气已伤,他的能力、个性、与四围的环境、时代的关系已然如此,但是自己作为新生代可以去改变和发展,“去发展个性,求一个‘中国问题的相当解决,——略尽一分引领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

已经踏上新的路途了,但父亲勉励的话语和过往的生活影像依然萦徊在瞿秋白的心底。坐在回北京的火车车厢里,凭窗望见有一家子人聚在家门口一起吃早饭,瞿秋白不由得想到自己与父亲的远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再念及一家星散,东飘西零,弟兄们还都不能自立,真正是:“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当“赤色”的火车头带着火车驶入苏维埃的新俄,清早初醒的瞿秋白发觉已行驶到贝加尔湖边。窗外的风景与脑海中的现实社会境况交融,令瞿秋白顿生画意诗情,又借助得自父亲亲授的山水画功夫和综合艺术素养,以文字妙然呈现于笔底:“蜿蜒转折的长车沿着湖边经四十多个山洞,拂掠雪枝,映漾冰影……远望对岸依稀凄迷,不辨是山是云,只见寒浸浸的云气一片凄清颜色,低徊起伏,又似屹然不动,冷然无尽。近湖边的冰浪,好似巉岩奇石突兀相向,——不知几时的怒风,引着‘自由的波涛勃然兴起,倏然一阵严肃冷酷的寒意,使他就此冻住,兴风作浪的恶技已穷,——却还保持他残狠刚愎倔强的丑态。离湖边稍远,剩着一片一片水晶的地毡,澈映天地……”《饿乡纪程》里还有多处这样的景色描写。当瞿秋白写下这一段段既精微又宏大、气韵生动奔放宛如系列山水画作的文字时,是否会感念父亲给予自己的“隐形的翅膀”?到达莫斯科不久,瞿秋白在采访著名无政府主义者克鲁泡特金夫人后又应克氏的亲戚林德女士之请,创作了一幅画,并题诗相赠。以后,瞿秋白为答谢托尔斯泰的孙女苏菲亚的款待,亦画了一幅画,并题诗相赠。莫斯科的文化设施很多,瞿秋白最先参观的是著名的特列嘉柯夫美术馆。传统美术功底深厚的瞿秋白在丰富的陈列品中流连忘返,欢喜赞叹:“名画如山积,山水林树,置身其中,几疑世外。兵火革命之中,还闪着这一颗俄罗斯文化的明星。”

“过去的留恋”缠绵低迥,瞿秋白朗然许下“总有一日环行宇宙心海而返,返于真实的‘故乡”的心愿,但此时既已幸见“赤光一线”,就必须决绝地辟路重生。在稍后开始落笔撰写的《赤都心史》中,瞿秋白将自己到苏俄后从革命民主主义者转化为马克思主义者质变转化的心路历程在书中各篇章中坦呈出来。《家书》中分析包括自己家庭在内的中国“士”的阶级在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上双双破产的必然,文中动情地叹息:“父亲一生经过万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时宜,在外省当一小学教员,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团聚。”在紧接着的《我》中,观念、情感都已选择、认定共产主义的瞿秋白骄傲地宣称:“‘我不是旧时代之孝子顺孙,而是‘新时代的活泼稚儿。……我自是小卒,我却编人世界的文化运动先锋队里,他将开全人类文化的新道路,亦即此足以光复四千余年文物灿烂的中国文化。”在《中国之“多余的人”》中,病中的瞿秋白剖析自己“生来就是一浪漫派……然而我自幼倾向于现实派的内力,亦坚固得很”,最后希望自己“兼有并存两派而努力进取”,不要因为“内的不协调”以及“社会的无助”丧“我”元气,而成为“多余的人”。

(责任编辑:贾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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