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钰湉
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会有乡愁吗?
我曾经以为不会。作为土生土长的武汉人,十岁以前我一直生活在汉阳钟家村,一个名字普普通通的地方。钟家村是那时汉阳最热闹的地方,有着汉阳不多的高楼,但给我最早的童年印象,就是小区里蓝玻璃窗的挨挨挤挤的水泥房子,破碎的经常积满雨水的水泥路,出口就像是在吵架的方言和小区门口夜市永远的油烟和嘈杂。
幸好不远的地方就是月湖,那是小时候最喜欢玩的地方。湖边有人在种菜,还有大片的荷花和野菱角,夏天踮起脚尖去摘荷花和莲蓬,秋天就想办法用树枝去捞菱角。月湖边上的是琴台,那爬山虎爬满的条石墙,就是小时玩伴口中的城堡。月湖对岸,就是琴台大剧院,一座真的象琴的剧院,很多儿童剧,我都是在那里看的。月湖再过去就是河边了,老武汉人口里,汉江是只能称之为河的。沿着河边,穿过江汉一桥,就是龟山脚下。春天的时候我家的阳台上就可以远远的看到山桃花灿烂,初夏傍晚不收门票的时候,就去山上摘槐花回去炒鸡蛋吃,秋天则去打拐枣,偶尔还可以看见野柿子。沿着龟山脚下的河边往前走不太远,就看见漂亮的彩虹桥了,再过去就是汉江口的南岸嘴了。汉江口上,一边是汉江的绿水,一边是长江的黄水。再绕过去沿着长江边走,就是晴川阁了,那下面临江的一堆大石头,是小时候最喜欢爬上爬下的地方。江滩上继续往前就是长江大桥,在大桥下边看对面的黄鹤楼,边数来往的火车车厢,也时常是童年的乐趣。走过江滩,绕过去就是龟山另一侧的大桥局,那是爷爷奶奶工作的地方。从大桥局翻过凤凰山,就是父亲和母亲读过的中学。中学旁边,有一棵唐朝的银杏树,秋天的时候,一树的黄色小扇子。愿意的话,还可以去树下去捡掉下的银杏果。再穿过人声鼎沸的西大街,过去就是归元寺了。每年初五的时候,永远是无数的人来拜财神。父亲每年也拜,但从不去归元寺赶热闹,而是去归元寺旁边巷子里的一个只有汉阳人才知道的尼姑庵。归元寺门前的翠微路,是新华书店和一片小旧书店。再走过去,就是我曾经上了三年的小学。小学离家很近,过马路就回家了。小的时候,父亲经常下午午觉起来,就带我这样在家附近慢慢晃那么一大圈,湖边河边江边山脚桥下,一圈回来就差不多楼下夜市开张的时候,正好带点卤菜回家下饭。
十岁以后,我仍生活在武汉,我来到了武汉的新城区光谷。这里高楼大厦林立,马路四通八达。这里从阳台上依然看得到山,山下是中国最好的大学之一华中科技大学,这里也有修剪的整整齐齐的绿地和公园,也有漂亮的建筑和体育场。却总感觉像是少了点什么,我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我走进附近的一家过早的店子,是的,这里依然有热干面和原汤粉,也还有蛋酒和豆皮。早几年外公还保持着多年的习惯,热干面蛋酒加一份楚天都市报,这是他那年纪的情怀。但这里很难看到我爱吃的糯米鸡和油香,也没有父亲爱吃的生烫牛肉粉和焦豆丝了。就是随处可见的热干面,也似乎少了点曾经记忆中的味道。
这是乡愁吗,我还在武汉呢。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会有乡愁吗?有个电视节目曾经回答说,乡愁不是地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我觉得,武汉的乡愁,首先还是地理上的。武汉太大了,大到了同城都仿佛是在异地恋,回汉阳去看奶奶,比高铁去长沙花的时间还多。武汉也太色彩斑斓了,三镇都有着自己的风格。站在南岸嘴回首身后的龟山,再看汉江对面的汉口,长江对面的武昌,同城也都看出了异乡的感觉。武汉也变化的太快了,童年印象中的汉阳,到处是那种旧的水泥房子,而光谷这边遍布着崭新的小区。每次从汉阳到光谷,都感觉穿越了一个时代。
但乡愁终究还是心理上的。来光谷以后,一年都难得回汉阳几趟,然而我却时常被唤起那些童年的记忆。是从什么时候?也许是从我读到那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开始,小时候身边熟悉的地方,似乎都从我记忆深处走向了更久远的诗情画意。千年前黄鹤楼上玉笛吹起的梅花,应该会随风飘落到江对面我身在的鹦鹉洲吧。那曾經去捡银杏果的汉阳树,是否唐朝时就立于此映入诗人的眼帘呢。又或许是从知道了高山流水的故事吧。童年时觉得名字平平淡淡的钟家村和知音社区,都似乎有了重新的含义。回想起来,小时候满山摘槐花打拐枣的龟山,是否就是曾经钟子期砍柴的地方呢。而山下琴台边经常采莲蓬捞菱角的月湖,哪里又曾是他和俞伯牙邂逅鼓琴的地方呢。不久前我看到一本美国汉学家的游记,里面提到钟子期的墓在汉阳更远点的地方。问起家人,都从没听说过,就象书里写的载那个汉学家去钟子期墓的士司机,同样开心于探寻到了这个熟悉又早已忘却的所在。也许,我也应该和那个汉学家一样,去拜祭下这个最早走进我生活和记忆里的先贤吧。
同样,长大后我慢慢知道了我家附近的那条江是长江,中国最大的母亲河;那条大家口中的小河,其实是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那座桥,是龟蛇锁大江,集举国之力修建的万里长江第一桥;小区背后的铁路,是中国最重要的铁路京广线;甚至月湖对岸的琴台大剧院,都是中国最大的文化设施。小时候去爷爷家,总是很烦去院子里时要经过的有点高的水泥门槛,那对童年的我是要费点力气的。但爷爷说一直想砸掉,进出太不方便,但实在是砸不动。那个房子是五十年代修给建长江大桥的苏联专家住的,看起来是红砖的,但其实是那个时代极其少见的框架式结构,用的都是修长江大桥的水泥和钢筋。和长江大桥一样,几十年过去了,依然是坚固的让你绝望的存在和记忆。而外公在我童年印象中,一直是趴在书桌上画图纸的学究。童年的我并不知道外公在设计什么,初中时偶然从家里旧书架里看到一本汉江纪录片的访谈录,最后一节,就是采访时任位于汉江口的汉钢厂长的外公。上高中后,我知道了洋务运动,也知道了近代史上赫赫有名的汉阳铁厂和汉阳造。冥冥之中,这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的筚路蓝缕和艰苦奋进,似乎也都与我有了那么一丝联系。
是啊,当时只道是寻常。而当我离开汉阳后,才发现钟家村的魅力。方寸之间,有山有湖,有江有桥。有寻常市井的喧闹和繁华,有龟山月湖的野趣和逸致,有大江大桥的大气和磅礴,有琴台晴川阁汉阳树的渊源和历史,甚至还有归元寺隐于市的寂寞和修行。这是在一线城市的一环边上啊,每次我看到鳞次栉比的水泥森林,和小区里可怜绿地里玩耍的孩子,我都觉得我的童年是多么的幸运。
又是许多年后,我回到这条曾经生活过的社区。因为军运会小区里灰色的水泥房子都刷上了白漆,街面变得更干净宽敞了。钟家村已经通了地铁,回汉阳再也不用花那么多的时间。街边卖早点的小摊都搬进了门面房里,但很多老板都还面善,牛肉粉和热干面也还是熟悉的地道味道。但也和光谷一样,再也看不见卖报纸的了,就是外公今天再回汉阳,也只有改变过早时买份楚天的习惯。再远点,爷爷当初砸不动的红砖房已经拆了,街对面的归元寺旁边已经开始拆迁,准备修成更大的归元文化区,小时候经常去的新华书店和旧书摊已经消失不在,甚至我们的小区也总是在讨论拆迁的消息。小学旁边的商业街,也重新装修成了漂亮前卫的街区。曾经觉得和光谷差一个时代的汉阳,也已经变得和光谷越来越象了。
龟山脚下,不知何时,特意移来一块百年前汉阳铁厂练的凝铁。汉江边外公曾在的汉钢已经搬迁,旧址上修了张之洞博物馆。那曾经先辈毕生为之努力和奋斗的事业,都已经真正走进并成为了历史。曾经的旧厂房已经改造成了一个个紫藤和绿萝围绕的工作室,浓浓的工业风早已不在,却寄托着从汉阳制造到汉阳智造的希望和未来。这还是我曾经熟悉的汉阳吗,我都也已经认不出了。但这还是我熟悉的汉阳,那几千年来人文荟萃的汉阳,那祖祖辈辈为之奋斗的汉阳,寄托着我记忆和乡愁的汉阳。
没有离开过故乡的人会有乡愁吗?有的,有的,乡愁在记忆里,乡愁在血脉里,乡愁也在味道里。乡愁可待成追忆,只惜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