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艾琳
她一直记得小学的科学课本提过:背阴植物,叶片中叶绿素少,颜色发白;向阳植物,叶片中叶绿素多,叶片浓绿。深奥的自然现象有一个简单的解释。
她一直记得的。
收完工回家途中的地铁照常拥挤不堪,她深吸一口气随即屏住呼吸,鼓起一股劲直奔热气腾腾的逼仄空间。她熟稔地挤过成堆的肉体,小心地留意地面,在不计其数的各色鞋靴中找准每一步的落脚点。
当一只脚横空出现在目标地点时,她惊慌地收住了自己的步伐,却不慎倒吸了一口气。香水味、烟草味、汗酸味、油烟味甚至菜市场携带来的葱蒜味羼杂在一块儿,统统猝不及防地灌进她的鼻腔。
诡异十分的刺激在胃里踹动,心想着要吐了———可是并没有,她悲哀地又想起每番涌起恶心感就会突然发觉自己早已习惯了。
是被动习惯。因为没有资格娇贵地在这种情境下作呕。
蜉蝣都算不上,游丝一般独自漂泊在空空洞洞的大城市中,甚至都无法把控沉浮的度———她不是安分的市井小民,不是健步如飞的企业白领,而是作为一个暗匿的公众人物。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三线演员。
遍寻不到一处哪怕可以舒展开双肩的空隙,她索性站定了腾出一只手越过几个高低不一的人头抓住扶杆。还好长得高。
但也就只有这个优势了。不会让人心生怜惜起身让座的优势。
反正又不是老弱病残孕,本来就不能有这个念想,她又兀自安慰。
片刻的安定喘息又令她回想起方才在片场的景象。
这是一幕女二撒泼的戏。
本不在她的戏份之外,她是被临时找来顶替的,作为被撒泼的对象。
当作为戏里的服务生唯唯诺诺被女二数落时,她倏忽自动脱离了周遭的环境,又萌生了对一年前自己早已认定而认命的事实疑问,为什么自己没有施展的空间,为什么只能是万年无名配角。
兴致勃勃地打开自己参演的新剧的弹幕,却发现其中没有对她做任何评价的言语,只有诸如“不愧是我家爱豆耍无赖都帅到没人性”“手机不要了吗”“待会就自己回到手上了”此类。被关注的无非只有主角,甚至是道具。走在大街上,乃至面对面都不会有人对着自己惊呼“哦你就是演那个的谁谁谁啊”,更不用说有接机探班这种排场。
其实这些并不是没有料到,过晚选择艺考的她受到的表演培训有限,能考上的影视学院自然是极为普通的,而这注定了她难以有当选重要角色的机遇。压根就不会有人忽视你不起眼的学历,而给你额外的机会来检验你的实力,这就是底层的人难以向上爬的原因之一。只是现实如此毫不留情,让她不知所措。
“啪”的一声巨响,把她的意识击回了片场,眼前是瞠目结舌的女二,喊停的导演,还有自己火辣辣的半边脸。
“继续啊继续啊愣着做什么!”导演的催促下,双方又开始投入了情境。
拍摄终于结束了。她更了衣准备离开,路过休息场地时却听到了准备拍夜场戏正在补妆的女二与化妆师对话的声音。
“你刚才那下还真不轻啊,那人半边脸都肿了。”
“我也不是有意的啊,谁知道她竟然没有躲开,呆滞了一般,怎么会找那种人来演我的对手戏。”
“说到底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好在人家没有太计较。”
“呵,她能怎么计较,哭闹说你给我道歉不然我不干了?真是笑话,一个跑龙套的还想要多大的架子……”
她没再听下去,默默走开了。她感觉自己像囿于冰窟之中,无限度的寒意袭来,又怨恨于自己的无力躲开。也许弱者注定是背阴的,非但体会不到向阳处的光辉,还只能忍受暗处滋生的蠕虫的戏谑。她不由联想起小时候家养植物染上蚜虫后,每每拿牙签去挑拨开的快意,和恶心。
地铁门开了,部分人下车后,总算开阔了一些。
这时人们骤然推搡着让开一条路,原来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进来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退往一边,生怕触碰到他。
她却几步向前,一把抓紧附近的扶杆,另一只手扣住轮椅。
“没事的妹子,这轮椅可以固定住。”那人先是有些意外,紧接着面露和善轻声地说道。
“不依靠一个支点来稳固,人都会趔趄的。不过我常年站地铁,手臂结实着呢,相信我。”
一个感激的笑容递来,她会心微笑回应,又站定了脚。
地铁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以各种身份混迹于这个大城市之中,岿然运行在各自的轨道上。随着进城务工的普及化,农民工也不再是社会关注的焦点,这样一来似乎登上地铁的人中没有谁会引人注意。大家只在意依偎在各自身旁的恋人,臂弯里的孩子,和掌心的移动设备。
所以这个封闭的车厢与外面的世界是连通的,每个人都只是恰好生活在同一方土地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关系。自己的悲欢啼笑,只有自己知晓。
像一座无人问津的孤岛,一颗无关紧要的孤星。
她为何会走上这条路,同样充斥着戏剧性。
把亮度再调暗一点。她即刻能回想起与姥姥一同面对着旧时家中那台大脑壳电视机的画面。
她世故地明白彼时身边这位早已失去共白头的眷侣的老妪有不可触及的伤痛,故而姥姥坐在身旁时,她分外注意屏幕上播放的内容。她清晰地记得那回在转频道的过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对老夫妇对唱黄梅戏的片段,她条件反射地要切换。谁知这时姥姥按住了她的手:“看这个就好”。
她惊诧地松了遥控器,百感交集地陪同姥姥看这和谐的场景。一转头却发现向来不轻易流露情感的姥姥泪眼婆娑。
“人生要是像戲一样该多好,最想留住什么,就一直一直能反复地看。”
“要不然,干脆活在戏里面,天天能演不一样的人,过不重样的日子。”
“囡囡,我有些羡慕她们。”
那个晏色中的姥姥吞吐出的怪诞的话悉数没入她的心弦,弹奏起稀稀拉拉的几个音。
她想,姥姥的夙愿由我来完成。
经过刻意的了解和斟酌,已经高三开学了,她还是毅然转而选择艺考。好在开明的父母并没有反对,于是零基础又晚起步的她异常艰难地度过了加急培训的那几个月,汗水泪水都只往肚子里咽。姥姥的念想就是支撑她的伞柄,她才得以将阴雨都挡在外头,坚韧地在泥泞里徒步穿行。终于她通过了艺术省考拿到了合格证书,紧接着就是校考。为以防万一,她在报考两所顶尖院校的同时还报了一所较为普通的艺术学院。
普通院校的考试时间排在前面,她自认为发挥得不错而松了一口气,心里宽慰功夫不负有心人。可当她在全国排行前十的传媒大学考点候场时,眼观排在前面的几位考生都表现出了长年正规训练的水准,一时就慌了神。
考场上,她不停地清嗓子,擦汗,对面的考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她日日夜夜的努力仿佛都在此时化作乌有,滑落进空气中,不复可见。她无尽失落地走出考场,拨通电话给家人报信。父亲顿了顿,说道,你姥姥疑似得了老年痴呆,一直念叨着你呢,前几天怕影响你面试没敢说,考完了就别在外边待太久,赶紧回来见见她。
她一听立马买了返程的车票,也顾不上隔天还有另一场重要的面试。可是等到她站在姥姥面前的时刻,姥姥已经不认得她了。
为你而确立的前程,你怎么能意识不清就糊弄了过去呢?她看着失神的姥姥,眼泪砸了下来,砸翻了曾经高举在她头上的那把伞,瓢泼大雨立马将她浇了个透。
彼时她的心里满是怨怼和不甘。
“妹子?我快到站了,谢谢你。”
“不碍事的。”
在轮椅要驶离时那人又猛然回头,“一定不要对生活丧失信心,会好起来的。”
她的心头猛地一震———难道自己的落寞镌刻在脸上吗?安慰她的,还是个身体条件不如常人的人。可笑又可悲。
到站了。地铁门一开又一关,继续它的下一程。
她独自踌躇在往家的方向,兀自陷入对生活的意义的反复追问。自己既非出身落寞,也非生理缺陷,光照一直都在啊,你争取了没有。
争取了没有。你一直都在得过且过啊。
城市的秋没有疾风,却还是荒凉。忽的有异物飘到了脚边。
哦,一叶知秋。
背阴植物知晓吗?
和往常一样,她以爬半层休息五秒的速度登上了六楼,回到自己安身在这座城市的小公寓。
因为忘性大,总是一仓促就会落下没有关闭的电器设备,她索性直接在出门前拉掉电闸。每天回家后都是一片洞黑在迎接她———这样也好,迎合乏累的心情。
可是现在一开门却是亮堂堂的光景。
她退后一步,手握门把朝里边大喊一声“谁在里面?”里间探出的是自己日日思念却不敢面对的脸孔。
“想你了啊,你都不回去看我们,只好专程过来给你个惊喜。”
她扶额,又大开了门走进去。“那你如愿以偿了,这个惊吓也是够大的……不对,你没有钥匙怎么进来的?”
“刷脸的呗,你家房东一看我这张脸就断定了我是你妈,眼力见儿不错啊,一下辨认出了我年轻时的美貌迹象哈哈哈……”
“别听她瞎说,我们带了身份证和户口本的。”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从沙发方向传来。
“爸也在啊。”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年岁,放学回家边粗鲁地脱掉鞋子,边高喊着“我回来啦!”。
“他不来怎么行,洗洗手吃饭吧。”母亲解下围裙,取出碗筷。
她这才注意到空气中早已氤氲着的家常菜味,多久没吃过了。一股恰如其分的暖意将在外一直保持的寒噤驱散。
三人围坐在小小的原木桌前,不拥挤也不空荡,犹如量身定做似的。
“闺女呐,过得很好吧,都舍不得回家了。”母亲热切地给她夹菜。
“嗯?嗯……挺好,你也知道干这行的难免时间零碎。等这阵子过去了我一定抽空回家。”
一直在默默喝汤的父亲放下碗,“如果累了也不要硬扛着,回来吧,回家陪陪你妈和你姥姥。”
她咽下口饭,顿了顿,“姥姥她还好吗。”
“她很挂念你啊,你的每部剧她都看,边看还边嚷嚷着‘那是我家囡囡啊你看哦’———她只认得你了。”母亲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扑哧一笑,“她叫你爸大叔,可是叫我姐姐诶,这个梗我可以笑好久……”
她没有笑,这句话她只捕捉到几个字“她只认得你了”。只是屏幕上的你啊。
但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是吗?
“爸爸妈妈当初没有反对你,是尊重你对梦想的执着,我们也知道那是你姥姥年轻时的梦想,由你来完成也挺好的。不管怎么样,家人永远是你的后盾。”父亲会意地说道。
一种不可抑制的情愫要涌出眼眶了,她赶忙放下筷子,低头咬着唇说,“爸、妈,你们远道而来我没有好好款待是我的失误。妈,麻烦你再收拾一下碗筷,我今晚有些乏了,咱们明日再聊,晚安。”
“那你赶紧去洗洗休息吧,身体要紧。”母亲怜爱地蹭了蹭她的发梢。
她调整好情绪起身,用尽仅剩的一点力气,以足够洪亮的声音蹦出一句:“爸爸妈妈,谢谢你们!”就像小时候参加亲子活动拿了奖,在主持人的要求下造作地说出。
但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谢谢你们。
她掩上房门,如释重负地长吁。
屋外传来父母的互怼———
“犯什么浑呢,在闺女面前夸一下自己你都要打岔。”
“瞧把你美的,幼稚园小女生一样。”
“那你眼光也是够独特的。”
“我还没拆穿你呢,天天杵在电脑前一遍又一遍看咱家女儿的片段,别人夸她长得漂亮时你那个得意哟。”
“自己的闺女当然要欣赏,也不看看是谁的基因。”
“明眼人瞧着就是变异。”
估量着两人就要掐起架来,可是她却觉得这是暌违许久的家的感覺,熟悉、踏实。
仿佛来了一阵狂风,将海上的迷雾驱散,天空和海洋一点一点地清晰起来,生活的意义正在露出它的冰山一角。
够了够了,这就够了。何况光照还在的,背阴植物也有向阳的机遇,一定有的。
这世界本来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你妥协,你就输了。
她把身子拱成U型,像一只虾米一样,狠狠地砸向床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