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伽利略
提起父亲,心不自觉地缩了一下,常常不愿让他失望,却硬着头皮坚持做我自己。两个人像拉锯断木,单单听着此起彼伏划拉不停的声音,便觉得分外刺耳了。
巧克力很甜
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不知为何,夜里膝盖疼得不行,我便整宿整宿地哭。父亲带我去大医院检查,也没查出来是什么毛病。偶尔半夜还是会传来哭声,父亲像往常一样站在窗户外面,埋怨我白天跳皮筋玩过头了,膝盖才会疼起来。
后来再疼时,父亲就会给我一块像他手掌那般大的巧克力。那真是一块包装极为漂亮的巧克力,现在我还记得上面印着一匹鬃毛雪白的马,看上去干净、温顺,桀骜不驯的一面被藏得严严实实,丝毫看不出一点端倪。里面的巧克力是双拼,一半是黑色,尝起来有些苦涩;一半是白色,吃起来甜甜的,细腻丝滑。
那时候巧克力还不多见,新鲜稀奇得很。我拿着巧克力在小伙伴中间恣意炫耀,这种优越感连带吃巧克力的幸福感,满满当当地覆盖了深夜的疼痛,在漫漫长夜里生出一朵昙花,虽然短暂,却足够惊艳。
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一个人在外面做生意实属艰难,还要挂念家里的三个孩子,尤其是常常生病的我。即便省吃俭用,父亲每次回家也会狠心咬牙买一块昂贵的巧克力,宽慰深陷疼痛中的我。那个时候,我是心疼父亲的。
等待包裹着苦涩与眼泪
高考结束后,等待分数的日子备受煎熬,既期待梦想花开,又害怕希望落空,跌入谷底,一千多个日夜付诸东流。我连吃饭都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然而,尖锐的矛盾还是在查分那天爆发了。
也许是查分的人太多,也许是电脑出了问题,查分的网页怎么也打不开。我说等会儿再看看,父亲急了,大声呵斥我:“关键时刻掉链子,什么也不是,就是你不会查分数!我要你现在就查出来!”原本就害怕紧张的我,被父亲这一嗓子吼得更加不知所措。
我强忍着没让眼泪滚落下来,在电脑上试了几次还是不行。父亲彻底怒了,以至于后面都骂了什么,我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满脸泪痕地跑出了大门。
那段时间积攒的担心、害怕、紧张、不安,像密密麻麻的藤蔓爬满了心间,我的生气、不甘心、委屈,因着父亲的怒吼而崩溃决堤。母亲追了出来,看到泪如雨下的我,也别过头悄悄抹泪。
我呜咽着说:“那一会儿查不出成绩又不是我的错,为什么要拿我撒气?”母亲劝我回去,说急性子的父亲也是太担心我的成绩,才会这般找碴儿生气。然而,不管怎么说,彼时敏感脆弱如我,对父亲是畏惧的、埋怨的。
什么都不说,疼痛便只能是疼痛
趁着上大学前的假期,我跑去找朋友玩,坐大巴回来的时候竟然出了车祸,两个膝盖被伤得血肉模糊。等我被推出手术室时,父亲的眼圈红了,拉着我的那双手颤抖不已。
因为大面积的切除、缝合,我的膝盖完全不能弯曲,医生说只能慢慢锻炼恢复。然而,父亲是等不了的,他害怕耽误我上大学,便什么都不管不顾,硬是逼迫我野蛮锻炼。那种每次拉着栏杆被迫蹲下去的疼痛,宛若断骨抽筋,折磨得我痛不欲生。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深深懂得,哪有什么感同身受,疼的人从来都只有自己。
然而,父亲还是觉得进展太慢。医生说可以人为用外力弯曲,像正骨一般,只是太疼了,一般人承受不了。尽管我坚决拒绝,但父亲还是坚持让医生为我“正骨”。顿时一声惨叫,响彻整栋楼层。
因为身体突然遭受巨大的疼痛,当晚我便高烧不止。父亲买来了我平时喜欢吃的蛋糕,我却一口都没尝。那个时候,我是怨恨父亲的。怨恨他对我的残忍,怨恨他对我的不管不顾,怨恨他心里眼里只有我的大学,怨恨他丝毫看不到在疼痛中几近崩溃的我。
等到要开学的时候,我的双腿也没有恢复正常。父亲有些失望,又有些愧疚,他拖着沉重的行李箱,送我去南方的大学。我还在生他的气,不愿和他多说话,他却不紧不慢地为我安置一切。
宿舍在5楼,不知道来来回回跑了多少趟,父亲依旧觉得东西还没有置办齐全。他又买了许多水果分给我的室友,嘱咐她们多多照顾行动不便的我,这才喘着粗气,用胳膊抹掉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父亲在这里待了两天便回去了,送他到公交站时,父亲有气无力地说:“你好好的,我走了。”我点了点头。
看着公交车渐渐远去,消失在下一个街角,我没有不舍,反而觉得如释重负,仿佛空气都变得轻盈了许多。终于可以有一个人的世界了,没有逼迫、呵斥和冷漠,这些都会离我越来越远,最后被彻底封藏。
多的是,我不知道的事
后来,我给母亲打电话,这才得知父亲送我来学校的时候,因为水土不服导致严重腹泻,那两天也没怎么吃东西。可是父亲什么都没有说,还一趟一趟地买了那么多东西,他是怎么坚持下去的?
母亲还劝我:“不要生你父亲的气,尽管他逼迫你野蛮锻炼有些残忍,但他更害怕你一个人在千里之外孤苦无依,背地里经常偷偷抹泪。担心你不能自己买饭,即便饿着肚子也不愿一次次麻烦别人;担心你两腿打不了弯,会嫌去卫生间麻烦而不喝水;担心你晚上睡觉会不会喊腿疼。他总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希望你能靠自己解决这些事。”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原来那些伤痛背后,藏着父亲沉甸甸的爱。父亲回去后,我在这边能一个人打饭、下楼、去卫生间,他那么多的担心,现在应该都能放下了吧?
连绵起伏的青山、碧波荡漾的河流、弥漫着青草味和果香味的空气,因着南方小城日日夜夜的浸润,我少了些尖锐和戾气,性子也跟着变得绵柔起来。
暑假回家,吃完饭,父亲要出去散步。我顿了一下,还是走上去拉住了他的手,决定和他一起散步。我們什么都没说,却什么都懂,吵过,闹过,恨过,可那里面都包裹着最朴实的爱,我们依旧是最亲的亲人。
傍晚的风袭来,我轻声对父亲说:“以后的以后,我要陪你很久很久。”父亲什么也没说,别过头,看往别处,只是眼角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