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2019-09-10 10:33兰若水
女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马家石家石榴

兰若水

1950年前后,是湘中这座小城很多人的命运转折点,这年16岁的石榴和马鸣便是如此。石榴在这之前,是一个小地主家备受宠爱的幺女儿,十指不沾阳春水,平日里只跟着哥哥们读书,跟着母亲做女红看账本。现在,她家中的田地没有了,父亲天天躲着不出门,母亲病榻缠绵,大哥二哥不知所终,有人说是去了台湾,比石榴大不了两岁的三哥跟着亲戚去跑船,挣钱养家糊口,家里便全由她负担起来。偶尔一出门,她便被街上的半大小子指指点点甚至不怀好意地围观、推搡,每当这时,都会有马鸣往她身边一站,眼睛喷着怒火。半大小子便一哄而散。

街面安静下来,石榴便往前走,也许是去药铺抓母亲的药,也许是去买点盐巴或针头线脑。马鸣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买好东西又往回走,一直要看着她走进家门,他才转头回家。他已经跟着父亲学了四年篾匠手艺,去山里砍竹子、剖篾、织各种家用器具,手上一年到头有不小心被锋利的篾划破的红色细纹。

回到主屋后面用几十根大竹子和茅草顶搭成的工场里,比马鸣小两岁的弟弟正帮着父亲整理青篾。两个人朝他看一眼,问:“她回家了呀?”

马鸣点点头,父子三人又一起忙活起来。

自从叔叔在东北战场牺牲,马家成为烈属后,四乡八村的人家都会慕名来他家订做簸箕、竹筛、箩筐等农家用器具,到了下个或者下下赶场日来取。父子三人有忙不完的活,也因此挣来了饱饭暖衣。

马鸣的叔叔比他父亲小了十几岁,十四岁时跟着人跑船,跑着跑着便参加了解放軍,再然后,就成了一枚烈士勋章,挂在了马家堂屋的墙上。

因此,马鸣的大哥刚过18岁就成了一名光荣的人民解放军战士。马鸣不喜欢读书,12岁之前,他在石榴家的田庄上放了几年牛,12岁后回家跟着父亲学手艺。16岁的他比他爹还高,他爹娘私下闲话说,他长得高是在石家庄上常吃饱了饭的缘故。

天黑后马鸣磨磨蹭蹭地挨到弟弟回屋后,小声求他爹:“爹,你找龚媒婆去石家提亲成不?石榴儿太苦了。”天黑,他爹看不清他的一张比红纸还要红的脸,却清楚地听见了他抖得几乎不成调的话。

他爹一向与石老爷交好,家中几个孩子的名字就是石老爷取的,便一口答应下来:“成,我跟你娘商量下,让她明天去石家探探口风,然后算个好日子让龚媒婆上门提亲去。”

若是以前,他爹断不敢想这门亲事的。但如今他爹信心满满,不说别的,他家大儿子,被四里八乡家中有优秀女娃的父母惦记着,还有不少干部子女……大儿子是国家的人,他的亲事自己不合适定,这老二,就是一个手艺匠人,亲事可以由得父母做主。

一切如马爹所料一样顺利,没几天,龚媒婆带着打扮一新、羞涩得要死的马鸣和高高兴兴的马家爹娘,一起去了石家。两家只隔着一条街,只是石家所在的那条街,都是青砖大屋。石娘也撑着病体出来见了人,石家父母十分高兴:马家,现在是多好的人家呢;马鸣,自小就对自家闺女好。

约好了年前订亲,成亲的日子等石榴三哥过年回家再商量。

石榴没露面,马鸣从屋里找到屋外,在后院的空地上看到了她。

马鸣重重地咳嗽一声,石榴一张脸就红了。马鸣也害起羞来,两个少年隔着一臂远,一齐呆望远方。远方有田野、水塘,还有山。

马家父母呼唤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马鸣瞄了她一眼,“我回去了。”心里却盼着她像小时候去庄子上跟着他去放牛,石爹来叫她她却总不肯,“再等一下下。”

然后总要等很多个“一下下”,她才会不舍地跟他告别,“我回去了。”

石榴低声说:“回吧。”马鸣看着她,脚下不动。马家父母的呼唤声再次响起,石榴瞪了他一眼,声若悄语,“回吧回吧,我明儿给你做双鞋。”

马鸣刚一喜,后又摇头,“不不不,我随便穿就好。你家里事多,你爹娘你哥的衣服鞋袜也得你做。别给我做了,你多歇下。”边说,边往后移了移那双快磨穿了脚尖的布鞋,这还是他最好的鞋了。

石榴凶狠地推了推他:“你爹娘叫呢,快走吧。”

五天后,一双新鞋便送到了他手里。

暮色飘荡的河边小树林里,他一边心疼她,一边摸着那双底子厚厚的新鞋,合不拢嘴。她手里捧着他买的糖果,正是从前家境好时她爱吃的。她剥了一粒塞进嘴里,又剥了一粒塞到他嘴里。

整个世界都甜了。

在她家门前分手时,他得意极了,“我正在攒钱,到时候送个好东西给你。”

石榴的眼睛亮亮的。

一个半月后便是过年,石马两家要订亲的消息慢慢传了出来。腊月中,某主任神色郑重地来到了马家,将马父和马鸣严肃地批评了一通,说他们思想觉悟太低,以他们那样的家庭,怎么能和石家结亲?之后主任去了石家,痛斥他们想祸害烈属家庭,想祸害正在部队上有着远大前程的马啸。

主任走后,马家人面面相觑了好一阵。最终马爹淡定地假咳一声:“我们马家娶儿媳妇,关主任和政府什么事?别理他。”马鸣顿觉天都光了。三个人急忙去了石家,让他们稳心:这亲事,必然要成的,才不关别人的事。

但很快,接踵而来的人和事,将亲事搅黄了:主任成了马家的常客,马啸的政委带着他千里迢迢回家了一趟,石榴跑船的三哥也被迫提前回家制止这场亲事,他所在的船现在已经归为国有,如果两家订亲,那么他跑船的活儿也干不了了。

两个少年男女之间的亲事不提了,暮色飘荡的黄昏河边小树林里,再也没有人了。

但马鸣的鞋坏了后还是有新鞋,石榴受了欺负,马鸣立刻会提着剖竹的篾刀出现。

第二年的夏天,城里开始兴起了合作社。进合作社工作的人里,有马鸣,还赫然有石榴。这是马鸣对马啸的政委提出的不和石榴成亲的条件。当然,他保证了,这一辈子都绝不和她成亲,也绝不和她有不正当的关系。各自都会和别人成亲过日子。

石榴识文断字,会算数,会记账,很快就胜任了会计的工作。

马鸣没几年就升成小头头,然后是主任。

石榴到了25岁还未嫁,被35岁的城里贫民张大福看上了。他一贯混账,不识字,因为家穷且有瘸腿的老娘,被照顾到县棉纺厂做装卸工。别人因为石榴的家庭成分不敢娶,张大福敢呀,他家世代贫农,又无前途问题要考虑。

马鸣在大街上将张大福暴打了一顿。张大福鬼哭狼嚎,路人都心惊肉跳,从此后,再也没人敢打石榴歪主意。

马鸣被合作社降了职。马爹忧伤地看着老大不成亲的儿子,也只是拍了拍马鸣的肩,长叹一声,回去继续剖他的篾去了。

石榴28岁那年,应病重父亲的恳求结了婚,对象是她家隔壁同样家庭成份不好的食品站的老吴。老吴比她大8岁,祖父是地主,父亲去了台湾,留下他和他母亲住在原来的老宅子里。他本来在长沙做老师,后来回了老家,在食品站下面的养猪场养猪。

老吴和石榴两个人的姻缘,还是马鸣给牵的线。老吴在食品站的上级,正是马鸣的弟弟。因为马鸣弟弟,马鸣了解并认可了老吴,将老吴介绍给了石榴。虽然石榴也认识老吴,但因为他是马鸣介绍的,石榴才肯和他结婚。

石榴结婚那晚,石、马、吴三家一起吃了顿饭。马鸣破例地喝了酒,醉了的他回家后跟母亲说:“娘,明天你去找个人回来,跟我结婚呗。”

马鸣的对象是乡下远房亲戚介绍的平常女子,长相平平,几乎不识字。两对夫妻婚后都过得安稳,老吴对石榴有种惺惺相惜,兼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爱和尊重;而马鸣的妻子性子温顺,又对马家十分崇拜。

日子如流水,石榴有了第一个孩子,第二个孩子,石榴的孩子慢慢长大了。那些年,运动一个接一个,但马鸣岿然不动,他护着的石榴也就没受到过大冲击。老吴在养猪场,也被馬家弟弟庇护着。接到台湾的来信时,马鸣和石榴都已经年过五十,合作社成了百货公司,他们俩也已经内退了。

上世纪九十年代,石榴的大哥二哥都从台湾寄来了信,老吴的父亲已经去世好些年,他在台湾重新有了家,但一直没忘记大陆的妻儿,他的台湾妻子将他临终前说的话写在信上,寄了来,还寄了他们一家人的照片。

除了石妈莫名的病神奇地好了外,其他人都只是将这事当作谈资罢了。相隔太远,再亲的人也慢慢淡了,不关己了。

马鸣没有孩子。马娘在马鸣结婚第三年还没孩子的时候,领着他媳妇跑长沙,甚至去过马啸所在的城市上海看医生。医生从马鸣媳妇身上看不出啥问题。

马娘要带着马鸣去看医生,被马鸣严词拒绝。

马鸣媳妇暗里哭了很多回后,也认了命,想着去乡下收养一个孩子就好。

但马鸣却连收养孩子都不肯,他特别喜欢石榴的二儿子吴晓磊。

说起吴晓磊,又是一个故事。那时候女人生孩子习惯叫接生婆来家里,去医院的很少。当时大家都觉得,石榴第一个孩子顺利生下来,第二个肯定没问题呀。所以,在吴晓磊出生前一刻,老吴在上班,也没人叫他回家。

等到孩子生不下来时,石妈、马妈和接生婆都慌了神,完全不晓得往医院送。关键时刻,马鸣如天神降临,用被子将石榴兜起来,推了合作社的三轮车,拼尽力气往医院跑,又动用马家的关系,将院长叫了来。

吴晓磊这才得以见到这世界。

吴晓磊从小就知道自己是马叔叔救的命,也亲这个爱玩爱笑,家里啥东西坏了立马能修好的叔叔。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听说了马叔叔和他妈的事,开始管马鸣叫马爸。

那些年,原来住在一起的人家陆续搬走,连马鸣的弟弟和石榴的三哥也搬走了。最终,老住户只剩下了马鸣家和石榴家。但两家的房子都换成了红砖水泥结构。

老吴卒于1993年,心梗。石榴59岁,吴晓磊兄弟两个都已经在大城市定居。老吴倒下的时候,石榴站在自己家门口,声音张皇,大喊:“马鸣!马鸣!”马鸣正在炒菜,火也没关就跑过来。看见倒在地上的老吴,他手里的锅铲咣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吴的丧事办得有条不紊,吴家两个儿子从大城市回来,看着马鸣指挥得当,自己老妈哀而不伤,倒也很是放心。丧事后,吴晓磊去马鸣家蹭饭,席间掏了八百块钱给马鸣媳妇,认真极了,“马爸、干娘,等你们老了,我来照顾你们。”马鸣和媳妇对视,眼眶有点湿,他伸手越过桌拍拍吴晓磊的肩,吴晓磊反手抓住他的手,重重地握了握。

马鸣反而是他们三个中最先走的那个。2003年,69岁的马鸣因病去世。石榴与他媳妇围在他床前,他那时候格外清醒,握着媳妇的手说了句:“这辈子对不住你了。”媳妇哭得死去活来。马鸣也握住了石榴的手,久久地看着她说:“等下辈子了。”一枚他16岁那年攒了好久的钱买的小小银戒指,悄然落在了石榴手里。

石榴没哭,镇静地叫回了自己两个儿子。在丧事中,吴晓磊做了儿了该做的一切。

那枚戒指,从马鸣咽下气那一刻,就戴在了石榴手上,一直到2013年她因病去世。走时她很安心:马鸣媳妇在半年前走了,她们俩算得上相伴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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