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雅丹
作为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的后代,我从继承西北科学考察团精神的角度,回望90多年前那场中国最早走向西部的先行者们,在科学史上伟大壮举中所展现的人性光辉。
90年前西北科学考察团的成立,其了不起之处,在于它是国人以民间社会力量身份伸张国权、抵制“外人”对中国的抢劫式考察的一次爱国主义的胜利。当时北洋政府依照丧权辱国惯例已经向斯文·赫定发放了通行证,但北京的现代学者们却挺身而出与赫定重开谈判,最终签订了中外学者各半、采集发掘品归中国所有的首次中外合作史上的平等条约。1927年达成的十九条协议,领头的是学界大佬刘复(半农)、梅贻琦、马衡、徐炳昶、周肇祥、李四光、袁复礼等先辈,他们专门成立了成员几乎囊括北京所有的学术单位的“中国学术团体协会”,出色领导了这场耗时长达六年功绩卓著的考察。
在这次考察中,中方学者、学生心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雄心壮志,别家数年,深入绝地,履险犯难,在地质、气象、地理、考古、民俗等多个领域成绩斐然,并日后成为各自领域的开创者和中坚力量。1935年袁复礼先生和陈宗器先生获得了瑞典皇家科学院颁发的“瑞典皇家北极星骑士勋章”,徐炳昶先生获得了瑞典国王颁发的“古斯塔夫三世瓦萨勋章”。
中方团长徐炳昶勇担重任,去战乱贫瘠西部吃苦一去好几年,陡然间失去原工作薪金,青黄不接家中妻儿竟靠内兄接济生活。中方代理团长袁复礼连续五年在蒙疆考察,离京时女儿尚在妻子腹中,归来时长女袁疆已近五岁!父亲陈宗器前后两次考察共五年半,父母先后离世无法回家尽孝奔丧,出发时儿子希哲尚未出生,回来时已近三岁!我是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第二批考察(戈壁组)唯一中国团员陈宗器先生的小女儿。刚满18岁父亲就去世了。他留下了许多照片。从小我就看着这些黑白的照片:破碎的帐篷、被大雪掩埋的骆驼、风化残缺不全的黑城遗址以及有着一张黢黑脸庞的父亲。这些照片使我非常震惊、好奇。但是爸爸忙,对我无暇顾及,也不给我讲过去的故事。我为什么叫雅丹也是后来妈妈告诉我的。
在父亲去世后,我像考古发掘一样的,去研究每一张照片,去翻阅所有和这次西北科学考察有关的书。在这个过程中我渴望前往父亲去过的西部荒原,渴望去看看与我名字相关的雅丹地貌,改革开放后,通过坚持不懈的努力我终于实现了自己第一个梦想——两次来到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罗布泊,一次冬天一次夏天,一次纵穿一次横穿。两次探访楼兰,今又有机会来到父亲和他的队友贝格曼、霍涅尔工作过数年的额济纳,正是在额济纳长时间的考察使父亲与霍涅尔提出了著名的论据充足的“交替湖”观点,有力地补充了赫定的“游移说”。
两次去罗布泊,使我切身体会到父亲那一辈人是在怎样的一个乱世,怀着科学救国的责任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那样年轻的年龄里,在西北蛮荒之地一待就是四五年的!由于生活太苦,袁复礼、陈宗器、黄文弼三位先生回来后满口牙齿全数脱落,贝格曼年仅44岁就离开了人世。为研究汉简他举家来到北京一住好几年。夫人在北京生了两个孩子,唯一的女孩才六个月就不幸夭折了。
2000年夏我第二次来到楼兰。感谢改革开放、感谢西北考察团中方团长徐炳昶先生的女儿徐恒大姐、王忱大姐在1987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60周年时,在包尔汉支持下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他们的功绩与精神永存》一文,热情讴歌了西北科学考察团举世瞩目的科学成果和这群年轻人的爱国热情,为被遗忘的西北科学考察团彻底平了反,从此可以堂堂正正的纪念、庆祝、整理、研究、发表先辈们的光辉业绩,也使我可以重走先辈之路。我们这些子女就是在这篇文章发表后,60周年的纪念活动上又聚在了一起的。过去我们并不认识,但是父辈的友谊和高尚的品德,使我们相互之间感到很亲切,好像早就认识似的。2003年我们成立了西北科学考察团研究会。2005年我们提出“关于立项研究‘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历史的建议”,并联络十位院士、十四位专家、考察团员后代联合签名支持,在全国人大做了提案,促成了中科院知识创新工程专项研究课题:“‘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科学考察活动综合研究”,由中科院自然科學史所最终完成。
我们自己也出了书。2005年王忱编辑出版了《高尚者的墓志铭——首批中国科学家大西北考察实录(1927—1935)》,我出版了纪实性散文《走向有水的罗布泊》和纪念文集《摘下绽放的北极星》,袁复礼先生子女袁疆、袁杨、袁方、袁鼎编著出版了《西北科学考察的先行者——地学家袁复礼的足迹》,2007年我们研究会出版了《“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八十周年大庆纪念册》。这些书以翔实的史料保留了科学史上非常辉煌的一页并发表了我们自己的研究成果,受到学术界的肯定与好评。
2017年中国西北科学考察团90周年之际,在我们研究会积极支持北京鲁迅博物馆(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成功举办了《万里向西行——西北科学考察团90周年纪念展》,那一年我们为此创建了《西北考察团研究会》公众平台。回首往事,难忘的事很多很多,就父亲而言,在他青春最好的年华里足迹遍及六个盆地、三片以上的沙漠、戈壁、五座以上的山脉、草原、绿洲。父亲常连续数夜观测北极星,他说“其寒冷程度只能用断指裂肤可以形容”。“但是我不能偷懒,这是我的责任。”“我愿像一位穿布衣的乡下人跰手?足辛苦一生。”“更何况我们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不幸的中国,好男儿当以天下为己任,怎允许自己安闲自在、偷生于世!” 父亲的话道出了所有西北考察团员们的心声。
1930年4—6月,1931年12月底—1933年4月,父亲在额济纳考察两次共18个月。考察后他与霍涅尔提出了著名的交替湖观点,是最早研究水的变迁与生态变化关系的学者。他们辛苦的付出是为了造福人类使世界更美好。作为西北考察团的后代,我决心以艺术的方式呼唤奋起保护地球。20年来作为艺术家我创作了一系列讴歌先辈精神的作品,并发起行动艺术“绿色行动——种一棵树为了黄河母亲”、“保卫蓝天 蓝丝带行动”倡议近日又在哥伦比亚大学举办的《一滴水》儿童画展上,展示了观众可参与的作品:《保护每一滴水,还一个碧水蓝天》,这是第二幅画面——在土地龟裂、树木枯萎、鱼儿挣扎的画面上,观众动手参与创造了一个碧水蓝天。
不约而同,远在瑞典的贝格曼的小儿子扬·贝格曼也在热心地研究他的父亲。2007年10月他找到我,并带来了珍藏70年的父亲的摄影和一些珍贵文献。我陪他去了北京“周口店人类遗址博物馆”,并寻找小时候住过的西观音寺31号(现已变成一座大高楼),还找到了他父亲、我父亲与赫定博士居住工作过的瑞典人之家。 他说,为了更多的懂得父亲,在退休后专门学了考古学,并在瑞典考古学界发表了文章。我问他你父亲离世早,母亲怎样把你们三个儿子抚养成人?赫定基金会出版你父亲的书,有给你们稿费补贴家用吗?他摇摇头笑了:“没有,我们觉得能让很多人知道父亲就很高兴了”。“赫定活着时,所有瑞典西北考察团团员,经常在赫定家聚会,1952年赫定去世后,他们就会不定期常来看我母亲,都是很好的朋友。”他的回答令人感动,这是一群多么高尚的人。从留下的200多封邮件中可以清晰感受到——他们之间无保留地帮助对方、交换考察成果,字里行间充满相互思念以及对那段难忘的天国般的考察生活无比怀念。
小贝格曼把他保留的我父亲给他父亲的25封信送给了我。我从这些信里看出,父亲的瑞典朋友中,除了赫定博士,另外两个最好的朋友就是霍涅尔和老贝格曼。老贝格曼先生参加了全部的三次西部考察,其中两次是和父亲在一起。第一次是在戈壁组 ,1930年贝格曼在波罗桑齐发现第一枚著名的居延汉简,父亲就和他在一起。
这段时间他们朝夕相处,分享发现汉简的快乐并一起研究汉简。这在小贝格曼给我的他父亲的日记可见一斑:1930年4月28日—5月14日,在49号、52号营地他们一直在一起,同住一个帐篷,一起研究源源不断发掘出来的汉简,一起辛苦并分享快乐,贝格曼这样写道:我们能有陈先生这样一位中国学者与我们同行,进行此次探险,真乃一大幸事!
第二次父亲和贝格曼在一起是在绥新公路查勘队。1934年6月初当父亲正冒酷暑在成千上万氓虫包围下在罗布泊孔雀河测量时,贝格曼则在6月2日这一天,在罗布泊西部的荒漠中,发现了梦里寻他千百度的有1000口棺材的小河遗址,不久,欣喜万分的贝格曼又意外获得了又一个奖赏,他收到了父亲和医生赫美尔派信使送来的亲切问候—一袋大米、一袋烟草、糖和果酱!要知道他已经六个星期没吃到大米了,烟也快断顿了,而且还得了倒霉的热伤风!荒漠中的情谊就是在这样的同甘苦中建立起来的。在考察结束回到各自原工作岗位后,他们继续通信,内容是贝格曼对父亲留学事宜的关心与情况通报,以及贝格曼写《新疆考古记》需要父亲帮助解决的问题,比如考证父亲在罗布泊的一些发掘物,具体发现的时间和地点,贝格曼对黄文弼文章中的一些不甚明了的与中国传统文化有关的问题,父亲都耐心的一一详细进行了解答,还贴心的做了表格。这些信件已全部翻译,放在了给我父亲出的第二本书《摘下绽放的北极星》里。
2017年我有缘结识了文史专家额济纳档案局长李靖和李文清,我在网络上向他们请教。我说在写《走向有水的罗布泊》时,知道父亲曾去银根和额济纳之间的“德列逊库杜克”天文测量,经纬度是东经102度59分13.7秒、北纬41度55分42.3秒,由于是音译不知真实地名叫什么,方便时不知能否去那里帮我照张相?他们立即回复说:此地在雅干山以东60公里,之前额旗至阿拉善左旗的老公路就从那里经过。现在的地名叫八号民兵点,属阿拉善右旗境。不久,他们和另一个额旗文史学者嘎拉僧,真的开着私家车驱车180公里,找到了那个地方!当他们沿着过去额旗至巴彦浩特的旧土路,经雅干山返回达镇时已经晚上八点多,连口气都没喘便来电话兴奋的告诉我:圆满完成任务!并说此地应为德列逊呼都格,是蒙语芨芨井的意思,并讲了多年来那里的变化并发来图片。这使我感动不已,深感他们是踏踏实实做实事靠谱的人。
事后我了解到,自1999年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西北科学考察团考察手记和文献后,额济纳文史工作者就如获至宝,全力投入到研究调查与核实工作中。十五年间,李靖、李文清等人骑摩托车或乘车实地寻找文献中记载的地名,访问知情老辈人并对西北科学考察团文献悉心研究。经过无数次的反复工作,终于弄清楚西北科学考察团所经路线的地名、具体位置以及曾经发生的重大事情,补充完善了额济纳旗民国时期的历史资料。他们是真正好样的。在他们身上我看到先辈的精神在闪光!正是有这样的无名英雄和社团,几十年如一日为这段历史挖掘做着卓越的贡献,才使额济纳召开的2003年、2006年、2019年的学术研讨会有了坚实的基础。他们是中华民族的脊梁,人类发展進步的希望。
考古学家黄文弼的孙子、著名新锐作家黄继苏先生在《万里向西行——西北科学考察团90周年纪念展》开幕式上说,“当年的红军与西北考察团,一个是军事转移,一个是科学考察,看似风马牛不相及,却有着深刻的一致性:同样艰苦卓绝却同样充满豪情的两个跋涉,都隶属于同一个伟大的长征,都奔赴同一个光明的目标—一个重生的中国,一个再造的文明,一个既古老又崭新、既不失根本又容纳万流的新天地。今天,这个伟大的长征比历史上任何时候都接近目标,但显然在诸多方面还没有抵达目标……因此,仍需继续跋涉,还要有所承担。”
(本文根据作者在“2019居延遗址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编辑而成)
作者系清华美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