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了，我好难过（组诗）

弟弟艾飞

花败，花开

花败。花开，花想在第一场霜上路之前

把所有的遗憾，都展开。花在等待

黎明中破碎的灾难，瓦砾里窖藏着绿肥红瘦的春天

枯叶蝶在落叶里饮酒，它们醉生梦死后

又是一次前世的轮回。青苔不灭，青苔是一只飞蛾

葬礼礼毕后的标杆。它们身上披着萤火，它们的名字叫做

虫。夜里偷偷绽开的花，叫昙花

我们爱过的姑娘，叫小花。爱着的老师

姓弓长张。我们读过的课文，从一句

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又以，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了

一起，作结。花败，花开，画花的人

叫画家，他想在最后一朵花

跌落成泥碾作尘之前，把它移植在纸上

花败，花开。收集种子的人，叫农夫

有时，一只金花鼠。也在枝头眺望

大地默不作声的时候，他们

都驼着背回家。他们积攒在心窝里的粮仓

开始时，也是一朵娇小的骨朵。花谢，花飞

花满天，葬花的人

是流离失所的妹妹，她爱的人

是衔玉而生的，哥哥

落雪阴阳图

黑压黑，黑夜之外，是黑夜的漩涡

柳，牛。一静一动中

拉长的画幅。切割，缝合

撒盐。麦芽于矮丘处，端详，吸纳空气

枯，黄，和一根麻绳鞭子

在移步中衰老。白，再白一点

就胜过整个黑夜了。白，于非白处

有了怯怯的消融之意，白

已经胜过所有的寂静了。牛，柳

一动一静中，渐渐拉长的暮色

有了，重新活过来的气息。有了

被鞭子抽打的痕迹。白落白

白以外，是

形如重墨的苍宇——

一定，不一定

不一定，每个人眼里都是一道光

不一定，装水的器皿，就叫瓶子

在镜子里掏光的人，眼里

一定装满了水，水从铝锈的喷管里掉落

那样的过程，一定又是

一种往复的归程

水在玻璃上留下，去年的模样

一个溺亡的黄昏，一定有着。跌落谷底的炽热

一个照面，一定有着陷于亲近的胆颤

心惊，站在七月伤口的人

一定有着，欲断未断的惆怅

一定有着忽而失联的恐惧

泪目，怀上九月的种子

十月盛开的花，已不是花的样子

白

雪，飞

摔下來，要轻一点

就连死都要白得彻底

书生，妙女子

都是隔着窗户，要看美好的东西破碎的人

深居山林，磨刀，砍杀猎物

不一定就是恶人

想过好多次

赐死我时，就把自己想成一只

疲于奔波的鹿儿

行刑时，最好一招毙命

一枪打穿喉咙

丹巴云雾图

柏，青苔，灌木

错乱中野蛮生长，都那么美

云带子，缠腰

舞女在闺阁中纺织，思念远方的哥哥

扑哧扑哧飞来的鸟，给你一支枯木

快快停下来，不要撞破这从天上掉下来的纱衣

快快停在我的窗沿，让我好好看看你血红的喙

纸笺沾着泪才好吃

红喙的鸟儿，我吻了你的翅

你要把信送到远方

穿过云端，每一个善良的人

都可以娶我

埙

我们还是会回去，在回民街的地摊上

挑一件别人挑剩的，埙

会蹲着身子听街旁响起的歌声

这些简单的声音，从孔里跑出来的时候

我下意识握紧了你的手，我怕这些爱

被火烤几个钟头，就会从别人的嘴里流出

而我，把这么简单的话

都吹不出来。埙那么小，埙表面的荷叶

那么小，你看啊

这街道，一个人走着走着

就到了尽头

做一件无耻的事

和陌生人亲密，在相邻的座位坐下

点他点的奶昔，学他吮吸的技术

猛地，将自己打翻

乱叫，傻笑。不好意思

弄脏你的衣服了

我帮你理理。愁绪，情绪？

爱恋之需，一场虚惊

演出了入戏的啧啧之音

这样够不够

认命，做最低贱的人

挑粪，抹灰

吃野菜

生两男三女

白天打打孩子哼哼歌

夜里吹灯，耳鬓厮磨互相呻吟

旧窗子，红灯笼

腊肉加浊酒

粗茶一碗，淡饭两口

你吃我，我醉你

这样够不够？

起风了，我好难过

起风了，我好难过。父亲

现在的我们真是老弱病残啊

四岁时，你和母亲。把我亲手送到

已经是两个孩子母亲的姐姐家

在那个全村人都姓陈的村子里

我多么显眼啊，仿佛。我的姓

就是别人衔在牙缝里的刀，只要他们

一喊我的名字，我就知道

又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接着

一颗石子就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不知道，在孩子的世界里

怎么也会充满着爱和仇恨？

起风了，墙角里的银簪花扶着尘埃

那么小心翼翼。我好难过啊，父亲

真的。它高贵的颜色，本来是可以

开在远处的某一坐山上的，它的蓝那么忧伤

所有的盛开，在此刻。都是有罪的

包括我们这不争气的身体。从春天到夏天

风吹了整整两个季节，我好难过啊

父亲，天晴着晴着就下起了雨

日子被我们过得如此破碎，有些风干的忧伤

还在回家的路上。有些人，几年前就躺在了

深埋在地下的棺椁里，他们身体里最初流淌着的

和我们一样的血，已经变成了坟前

那一丛一丛高起来的

芦苇的颜色。是不是，这种颜色的转换

也在预示着一些什么？我们的来世

也许就是一株不会开花，不会说话的草？

起风了，我好难过

作为草，它们的一生都要在摇晃中度过

那些一成不变的流浪：圣洁，枯萎，凋敝

而我们都在为这已经很明确的过程

摸清了结局。现在啊，我要告诉你起风的那座山

我的父亲，你和生我的那个女人

——我的母亲，都是被那座山头的风吹老的

在没有海的村庄，你们院子里长高的草

在清晨的边缘，一次又一次卸下漏水的恐惧

起风了，你们和那些长不高的野草一样

都要蜷缩在夜最深的两翼里

这样的姿势，让我的灵魂

成了不守规矩的偷盗者，我曾从一个陌生的村庄

翻山越岭，到另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村庄

背着所有人，只想找一个心安理得

可以哭出声的地方。你看，父亲

那里多好啊，就连风最后的归宿

都寄宿在，那个龙脉一样的山沟里

作为一根草，我们没有把所有的根源说出来

那些失联的难过

已经给了无数个春天

无数个，难以穿越的

森林——

移植一棵树

移植，双手捧土

把一棵树的秋天迁至北方

柿子、葡萄，临潼的水

用祷告神的仪式，让你活下去

给你黄香，纸钱。和跌落尘土的跪拜

来自身体的南方的树，不需要水了

不再在，荒野的草滩上。等待爱情

哪怕，这思念生出的罪

是牢，是笼。是一只烧制的瓷器

哪怕，这自私是邪念

你都要盖上，此刻这些厚重的土

长出新的叶子，长出新的根须

哪怕，你不再结果

你都要活下去。以一棵植物的名义

活下去

阳关

陽关，以一粒沙的姿态。闭关

修炼千年的石，在马蹄下诉说一段传说

风卷残云，卷不起酒肆里醉掉的离愁

那个身披盔甲的人，早在取水的路上

忘了回家的路。阳关，以长河落日下的余晖

温酒。赶路的马匹，正在迎娶

草市里捧茶的新娘，烹茶

为一棵树，荒凉的秋天。为

一架废弃的车轮，讲解。远方

为这，沙尘里的城堡

消磨乡愁

秋天

此刻，窗外一片枯黄

只有几棵榆树，在屋后的马路上

拼了命绿着，它们的绿

也是挨不过秋天的，天空突然空旷了好多

一只鸟也没有留下，漫山遍野的花

都改变了颜色，我们喜欢在这样的时刻

采集一颗果子，静止的忧伤

我们喜欢，在有落叶的季节

去一趟远方，看看人间

游荡的灵魂

老电影

那个时候，人们的故事只有秋天

麦子的黄，云朵的白

一只黄牛硕大的身子

几只圈养的小鸡。那个时候

他们吃从土里挖来的野菜

喝泉里的凉水，用方言表达爱

用山里的柴烧饭，屋檐上的雪煮茶

那个时候，院子里站满了人

都是来看电影的，屏幕上的男人和女人

说出的话，她们都听不懂

他吻她的额头

她们就羞红了脸，笑得比电影里的人

还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