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钢,祖籍陕西韩城,1951年11月生于山东济南。其代表作大型系列诗歌《蓝水兵》曾经在中国诗坛产生过轰动效应和广泛影响。上世纪八十年代即当选“当代十大青年诗人”和“最受喜爱的当代十大中青年诗人”,获第二届全国优秀新诗(诗集)奖。迄今为止,已经出版《时间升起》等诗歌、散文、漫画等专著多部。现居重庆。
王者牡丹
牡丹这种花我多在画上看到,现实中的反而少见,往往是偶然得见,又一别数年。没人栽,也就无处看。
我每年必看的是桃花。早年看桃,所感“年年岁岁花相似”;近年看桃,渐感“岁岁年年人不同”。一树桃花,两样心情。不过这桃花我也看得挑剔,只认可最原始最天然的那种,至于什么变种的改良的新培育的,无论多么繁盛,我一律不承认它们也叫桃花。春天来了,我不喜欢杂七杂八的东西。
印象中,牡丹似乎只种在几个专门的地方,城里乡间很少有人散养。想当然,牡丹号称花王,花开富贵,一般城里人家的小阳台上若弄来几盆,反倒把自己显寒酸了;如果养的还是名贵品种,赵粉二乔、甚至青龙卧墨池什么的,那么自己也就变得像个侍从。一个人好好的干吗要像侍从呢?所以,要把牡丹养出气派,还得配套购置一座庭院,这成本显然稍微高了点儿。而乡村虽然广阔,但田头土垄都是只适合开些野花的地方,没来由种上几株牡丹,把花王弄得跟草头王似的,也不像话。要我说,若想让牡丹开得华丽显赫,环境仍然当为宫苑;若想让牡丹开得气势磅礴,那就必须动用一座山。
此番专程前往垫江观赏牡丹,那儿就有一座牡丹花山。谁知气温偏冷又逢下雨,花期推迟了,满山的牡丹只开了零星几朵。幸亏我前年曾经看过一回,其时天气大好,可惜行期稍晚,花儿又有些谢了。由此可见,牡丹这种花不迎人,不等人,傲慢任性,盛气凌人,这就是王者。
花无错。本来就是人要看花,又不是花要看人,因此牡丹与花客的关系,是接见与被接见的关系。花客来早了,我王高卧未起,只能在外恭候;而如果来得太迟,王退朝了,下回再说吧。所以,要随遇而安,要平常心,要学我。
我本属于“天子呼来不上船”的那一类,即便正逢花期,也只是静静地一睹王颜,决不会花前花后地逢迎,像个弄臣。何况我也不适合近身,因外形更像刺客。总之此行不遇,后会有期。无所谓。很高兴。喝酒去。
春天不是从牡丹开始的,我认为,春天应该从树上开始,比如桃李梅。树的躯干是春天的骨架,支撑起春天,然后,繁花满枝,展开了春天。初春之际,基本上便由桃李梅三分天下。
花朵如人,性格各异。梅花生性高冷,且孤芳自赏,自古格调既定,改也难。桃花花开随处,亲切宜人又妖艳含情,掺和了世间太多的事,以至于弄出了“桃花运”“桃色事件”这样一些个敏感词;我看桃花多年,也算是阅人无数了。李花是路过春天的诗侠,一夜怒放满树皆白,直开得意气风发,神釆飞扬,像毫不掩饰的才华与豪气。那是我的姓氏之花。
而牡丹,天生就是来做花王的,卓然绽放之日,即是其君临春天之时,自有百花簇拥,好比百鸟朝凤。牡丹完全不屑于与谁争春,春色渐浓迟迟不发,那是有意让天下先热闹一阵。如此一来,江山无主,局面明显失控,各路的鲜花似乱世英雄竞起,拥兵自重,借势东风,争奇斗艳,逐鹿中原;此间花事纷扰如战事频仍,姹紫嫣红,层出不穷,一时世上多少颜色。这是春天最好看的战争,花国诸侯的大规模混战,有割据的,有问鼎的,有火并的,有捣蛋的……直至牡丹傲然出世,雄视八荒,所及之处,六王毕,四海一。
确实也无花能与牡丹相争。牡丹花朵硕大,花色夺目,王气逼人,那种端庄堂皇的气派简直与生俱来。此花别说一睹真容,就是让画家工笔重彩临摹在纸上,挂在墙壁上当背景,也可使人间的王者更像王者,土豪更加土豪。这样的花,你可以不喜欢,但不能不承认其花王的地位。我觉得唯一能与牡丹相比的,是同为王室血亲的芍药,但芍药毕竟妖娆了一些,柔弱了一些,赢得了文釆,却坐不稳江山,所以最好还是直接写诗填词去吧。
有个很著名的传说,说是某年武则天心血来潮,忽然打算搞一个反季节的花博会,她在冬天下令,要一夜之间百花齐放,并将拒不参加这项活动的牡丹逐去洛阳。
这个故事,我起初把它看作是武则天在跟男人们较劲儿。我一向认为牡丹为男性之花,牡者,雄也。再仔细一想,又不像性别斗争,倒更像人间和花间的两个王者在撒娇使性子。女的说:“讨厌,敢拆老娘的台!滚,滚得远远的,滚到洛阳去,再不要看见你!”男的說:“去就去,朕还不想再见到你呢!”不过,武则天随即也跑到洛阳去了,连国都也迁了过去。除了政治上的原因,她大约还是依附了牡丹。再往后,武则天去帝号,恢复皇后身份,终老洛阳,还政李唐。
现在,我把这故事里的各种寓意,女权男权王权什么的都琢磨了一圈之后,又把它看简单了。它就是一个女人和花儿的故事,生动地表达了女人对春天的渴望,和对花朵“朝朝恨发迟”的急切心情。凡事不要瞎琢磨。
垫江女孩小周跟我聊天,讲起她小时候爱花,常去花农的园子里采下大朵的牡丹来戴;花农也由着她采,只是叮嘱她小心,别伤了花根就行。我听着不知怎么就想起了隋炀帝杨广的事儿。杨广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英俊模样,忽然摸着脖子说:“好头颈,谁当斫之?”语气中透出帝王的自恋和自信,很有个性。不晓得骄傲的牡丹是否也这么想过。我倒是由此一下子冒出来两句诗:
凭一双纤手,轻轻
摘取了花中天子的头颅
没错,一双纤手!这正是天子们的短处。
小周要我送一幅字给她,我提笔写了四个字:香自天来。记得数年之前给一位姚姓女孩写字,那次我写的是:姚黄魏紫。都与牡丹有关,也算一种祝福。
其实,除了牡丹之外,我认为菊花也是王,是另一个季节的王。两花相比,牡丹是盛世之王,高高在上,被万花拥戴;而菊花没有,菊花在肃杀的季节里昂首向天,孤高,超然。但是我曾在一片原野上看见过菊花庞大的阵容,那场面,真是王气尽显,气吞山河。聚如王阵,散如隐者。我喜欢。
他年我若再做一回李白,仍然要踏着月色设酒花丛;我的四周当为王者牡丹,层层叠叠灿然怒放,漫山遍野。试想那该是怎样的情景:天地间,山岭上,云影轻过,花语芬芳,独我一人举杯畅饮,从古至今。那时的境界,定然是意态纵横,物我两忘,千年万里中,月亮是魂,牡丹是身。
寻人
我的前方是谁?是未来
我的身后是谁?是过去
我是谁?我是现在
我在寻找你吗?不,我在完成我自己
有时候,我不是我,我是每一个人
——题记
这个夏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有个人从世间的另一处给我寄来一封信,信上说他在那个地方呆了许多年,现在病了,咳嗽着,恐怕没什么指望了,希望我能去看看他。因为我是他唯一能够想得起来的早年的朋友。
这个人可能是我以前的同学,或者同事,或者战友,总之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的模样,记不清何年何月跟他在一块儿干过些什么,只是依稀记得信上所署的这个名字。我不知他从哪儿搞到了我现在的地址。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很多天,因为他呆的那地方很偏远,也很冷,信送到我手中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还是凉凉的。
我好像没费什么心思就做出了选择,在抽了一阵烟,踱了几趟方步之后,我决定打点行装,去看看这个对我来说几乎陌生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我没去过那地方,我弄不清去了能做什么。一下子,我跟一个遥远的,平时想也没去想的地方发生了关联,这很神秘。而我的决定是那么简单草率,这又很奇怪。每个人都有奇怪的时候。世界本来就很奇怪。
命运。在火车上我不知为何一直琢磨着这个词。火车跑起来有一种光阴似箭的感觉,把千山万水抛在了身后,就像我们把一生的许多好时光都抛在了身后一样快,一样干净。但是命运始终与我同行,像寸步不离的隐形人,我回过头去,看不见它。而它一直都在看着我。
火车停在每一个站台,一些人下去,一些人上来,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和要做的事情,我们就这样安排着命运;而在命运看来,正是它这样在安排着我们。
我幾经辗转,来到了我要找的人信上所说的地址。那是荒远地带的一家路边旅店,有低矮的院落,杨树,太阳和狗叫。
我推开了门。屋内空着,没有人躺在床上咳嗽。被窝胡乱地卷起,桌上扔着几块矿石,一切零乱而简陋。一只灯泡从梁上垂下来,像这间屋子唯一的眼睛。它大概见过我要找的人和他信上描述的情景,但现在是白天,灯睡了。我第一次发现灯泡在睡着的时候也是瞪着的。
很显然,这个人走了。在这家旅店病了一阵之后,他又健康起来,他选定的归宿成了他又一个起点。我向周围的人打听,有人见过他,有人没见过他,有人说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也有人告诉我,这是一个飘忽不定的人,多年以来在许多地方出现,用许多种方式活着。他们告诉我他可能会去的地方。
现在,我的旅行一下子变成了自我放逐。我要找的这个人是我的目标,但这目标是移动的,看不见摸不着,只是心里觉得有。他和我隔着一段距离,是远是近我不知道,但我必须不停地去寻找。我的目标可能会在任何一处出现,那么任何一处就成了我的前方。我知道前方有他,他却不知道身后有我。失去他,我的行走就变得漫无目的;而寻找他,我的一举一动却仿佛是被谁暗中操纵,牵制,摆弄。
这个人,随时都在我视而不见之处。对于我,他辽阔得像世界,重要得如同人生意义,神秘得仿佛不可捉摸的命运。
有几天,我钻进了很深的煤井。井下黑洞洞的,古老原始,闷而潮湿,感觉像另一个世界,像死了一回,又像回到母亲的子宫。庄严与神圣包围了我,厚实的煤层下,黑暗之中,我被久久酝酿,塑造。
在某个时辰我和煤块一道被运出了地面。一切都那么新鲜。色彩。空气。阳光缭乱耀眼。那是一种重诞的感觉。
其实每个人每天都在重诞。早晨人正年少;中午给人旺盛的精力;黄昏时分人已垂暮;夜晚来临人闭上眼睛。梦是别处,天堂或地狱。从梦中醒来就是重诞。
我从很咸的地方走过。
这里产盐,盐铺在地面上,路基旁,看上去像积雪不化,脚踏着去走却像踏着厚实的冰。盐比冰更坚硬,人走过去不会留下脚印,和凝重的盐层相比,人的脚印显得多么轻浮。
雪很浪漫,冰有宁静的美,而盐层却是苦涩的积淀。盐和冰雪都是有经历的物体,它们在结形之时都选择了冷峻的白色。我的头发也选择了白色。
我身旁不远处,盐湖浮现,宛如一汪泪眼,大地在此哭泣。
在一间屋子里我看到了我要找的人留下的痕迹。他用棋子复述了一遍自己的经历,或者说,摆弄了一次别人的命运。
无论如何,这个人的存在对于我就是一种暗示,那封偶然的信是让我无法回避的召唤。这个人在前方不断消失,在他的后面,我出现了,我和他,好像在进行着一场生命的接力。
这个人总在前方,把完全陌生的世界留给我,把不曾见识过的生活留给我,把变幻无常的气候留给我,而这一切,我注定要去经历。
我感到体内压抑着的最本质的生命力被激活了。我产生了跋涉的愿望,奔波的冲动。从现在起,我不是过客,我是生活者。
当我确定自己为生活者后,一切经历就都变成了生活。我的生活。一个人的生活。我强烈地感受到孤独。
孤独有时等于自由,有时等于绝望,有时等于勇敢,有时等于叛逆和四顾茫茫。我感受的孤独几乎等于所有的意义。
大漠荒野之上,秋天滚滚而来,无边无际。它是我今生见过的最庞大的季节。正是我的孤独支持着我在秋天中穿行。我尝试了各种各样的活法,有时像骆驼一样活着,有时像骆驼草一样活着。
我从庄稼地中穿过。我伸手抚摸庄稼的穗子。庄稼摇摆着,它们一定以为是风的手在拂动。庄稼站立在泥里,对于它们来说,我就是风,一掠而过,比它们孤独。
庄稼在泥里站了一生,它们长得不好,但仍然活了下来,在这个秋天,金黄了,熟了。
我停下步履。庄稼的一生深深打动了我。
某个早晨,我面临海一般宽阔的大湖,浩淼的湖水如同湛蓝色的大寂寞。太阳从云层中投下巨大的光柱,在湖面划出一道眩目的亮线。
湖岸上,大片的油菜花怒放,黄得浩浩荡荡,仿佛辉煌时期的爱情。
我知道,在旅游者的眼中,这是让人神魂颠倒的风景。
但我不是游人,我是生活者。生活者的路途上没有风景。
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
从前复杂的我如今已变得简单。
从前单调的生活现在已变得复杂。面目全非。
我走在风中,走在雨中,冰凉的雨滴打在脖子上,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正行走在泥泞的现实而非梦境。回首从前,恍若隔世。
大雨之后的一个夜晚,月亮升了起来,我鬼使神差地走回我要找的人住过的那家旅店。
这个神秘的一直未曾露面的人,許多日子以来让我走遍了他所走过的地方,经历了他所经历的一切,又让我回到了他住过的屋子。我一身疲惫,栽倒在他躺过的床上。忽然产生了强烈的想要写信的念头,我努力回想从前的朋友,他们的名字我几乎一个也想不起来。
我在床头褥子下发现了一支笔,一个信封,抽出信瓤来看,是一张没写过字的白纸,像是事先就为我准备好了的。
我心里猛地一惊。当初躺在这里的这个人,莫非早就知道我会有同他一样的心情?从他到我,莫非正是一个轮回?
夜半时分,我恍惚看见对面床上躺着一个人,咳嗽着,又看见他坐在桌前写信。
我知道这是一个幻觉,只是不知道,幻觉中出现的这个人,是他还是我自己。
我的下一个轮回是谁?
街戏
猴戏
耍猴乃街头常见的把戏,敲锣打鼓,场面热闹,但花样不多,老一套。
早年在北方看过一回高级的。
耍猴者三四人,率猴十余只,只只训练有素,擅演京剧。戏分文戏武戏,所备行头齐全崭新,皆是依照猴子的身材缝制。一旁还挂着戏码,供观众点看,煞有介事。
表演时,由耍猴者在旁拉胡伴唱,猴子上场比划动作,颇似双簧。锣鼓家伙一响,众猴旋即排队肃立,规规矩矩作候场状,除了登台的猴子,无一敢动。
《四郎探母》中扮佘太君的猴子能躬身瘪嘴模仿老妇的样子,杨四郎时而单膝下跪,时而以袖掩面,逗人发笑。
演武松的一只猴,会虎跳、旋子、打小翻儿,动作难度大,它还东歪西倒表现景阳岗上武松酒后的醉态。更奇的是与它配戏的老虎乃一只名叫展昭的猫,耍猴的一喊展昭,猫便冲出去,能扑能剪。两个斗到后来弄认真了,武松又抓又咬,老虎喵喵乱叫。耍猴的走上前把它们分开,各踢一脚,重来。这出戏结束时,猴子金鸡独立,猫倒地装死。众人称奇。
显然这只武松是猴子里的角儿,在许多戏里担纲。它演花果山的美猴王,神采飞扬,是我迄今所见最成功的一个,无人能望其项背。《西游记》被这群猴子演成一出闹剧。唐僧是骑着一只狗去西天取经的,其余的猴子扮成各路女妖,花花绿绿地一拥而上,把唐僧抬了走。那悟空扛着根棍儿,也不去斗妖精,只顾从怀里掏出半拉桃来啃,十分潇洒。围观者捧腹不止。
耍猴者中操胡的年青人,长相英俊,嗓子极棒,功底厚,老生老旦花脸青衣,全由他一人坐唱,韵味十足。观众里有知情者,说这人曾是某县河北梆子戏班的头牌,在台上唱戏,能用眼神勾引了看戏的大姑娘小媳妇。他怎样改行唱京剧,以致于沦落到在街头耍猴卖艺,必有一番故事。我欲追问,知情者见我是个娃娃,便卖个关子,不说了。妈的。
蚤戏
蚤戏极稀罕,可以说没人见过,有一次让我撞见了。
1967年冬季一个大太阳天,我在路边遇着一人,低声问我想不想看跳蚤表演文体节目,很便宜。我立即答应了。我连跳蚤都没见过,更别说看它演节目!有什么可犹豫的。
那人带我到僻静处蹲下,掏出个百雀翎小铁盒,打开盖,仔细朝一张白纸上倒出几个小黑点儿。
他捏着嗓子报幕道:第一个节目,跳蚤跳舞。说罢即摸出一把口琴哇哇地吹。纸上那些小黑点儿真的就开始乱蹦,越蹦越高,越蹦越快。琴声一停,黑点儿马上都不动了。如此反复数次,次次皆灵。
他又用三根细棒在地上搭个架子,接着报幕:第二个节目,跳蚤跳高。便将一片葱叶含进嘴里吹出尖声。这回更奇怪了,每吹一声,只有一个黑点儿弹起来,跃过横竿,秩序井然。正在诧异,就听他报一句:节目到此结束。没了。
就这么两下子,赚了我三毛钱。
我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怎样驯养跳蚤,他笑笑说:科学方法,科学方法。又很小心地端起白纸,将黑点儿倒进自己的袖子。
我说你这是干什么?他说:辛苦了一场,喂喂它们。我问跳蚤都吃啥?他慢吞吞地回答:这东西,残忍,吃我的血。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得意,很满足。
捋起他的袖子看,满胳膊的红点子。
他推开我的手,捡起三根细棒,摇晃脑袋哼哼着小曲儿,走了。
影戏
原先我住江南时,某个元宵节曾被亲戚领至一县城看影戏。那时我做小孩的干活,爱凑热闹,看稀奇。
影戏不是皮影,而是艺人在幕后变幻自己的身影,所以天黑了才能看。事前要在街头搭个竹棚,三面用床板及青布遮严,内置一张矮桌,一盏油灯,正面垂一幅白布,影子投于其上。表演者张老头,与我亲戚相熟。
吃过夜饭,竹棚前便陆续来些县民,站到稠密时,众人就齐喊:张老头,开始喽!张老头笑嘻嘻地走出来,五十多岁的模样,穿件很厚很脏的对襟棉袄,作揖鞠躬,不停地说着吉利话。人群里一阵笑骂起哄,张老头赶紧撩开白幕钻了进去。想是那些观众早看熟了张老头的节目,又乱叫道:关公!关公!关公舞刀!
棚内的油灯渐渐亮起来,幕上果真出现关公的影子,长髯飘飘,手持青龙偃月刀,还挥舞了几下,掌声四起。灯光暗下去。
再点亮时,映出的却是一个俊俏女子,摇晃婀娜的身姿剪窗花,轻轻慢慢地哼着吴语小曲儿,调子极好听,歌词有些黄。观众里有人随着唱,样子挺陶醉的。那女子剪出的窗花就别在幕布上。
顷刻又变了, 一斤斗翻出个儿童,扎根朝天辫,光屁股围着短兜兜。奶声奶气地笑,蹦蹦跳跳放鞭炮。看戏的男人就高兴了,说:咦!快看!还有个小鸡鸡。女人们便叫:没羞!没羞!
又变出位老太太,咿咿呀呀地唱,没完没了,难听得很。
又变出一个厉鬼,大头双角,呲牙咧嘴,当场吓哭了几个小孩。有人骂道:该死!张老头这老妖精!
接着变出的还有壮汉、僧人、书生、县官,长舌僵尸、仙娥、南极寿星等,相当逼真,灯光一暗一明,就出一个新形象,转换时间极短。戏演完,张老头出来谢幕,拉开白布让大家看,除矮桌油灯外,无道具,无帮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张老头对人说,这还不算什么,哪天他高兴了,就站在太阳下作法,直接把影子变给人看。话是这么讲的,谁也没见他变过。
张老头其人未婚独身,无后嗣,有相公癖。影戏乃他家秘传,每代只传一子,决不收徒弟,所以到他这里,成了绝活儿。听我亲戚说,这影戏他也只是逢年过节露一两回,义务献演,不取分文:平日他就摆个摊子代写书信谋生,能写一手好字。他曾想过继个儿子,把影戏传下去,但人家嫌他名声恶,怕把孩子教坏了,不干。
文革初期破四旧,张老头被捉去挨了一回斗,当夜忽然消失了,无影无踪。
蛇戏
六十年代有一阵子,我迷上了连本的京剧武侠戏,一放学就朝戏院钻,机关布景,吐火飞人,直看得天昏地暗。
戏院附近常有江湖人扯圈子耍蛇卖药。看耍蛇不要钱,白看;等他们推销药品时,我就走了。很经济。
有一类耍蛇者模仿印度弄蛇人的样子,结跏趺坐,置蛇袋于地上,含一根竖笛玩命地吹,曲目选用《社员都是向阳花》等流行音乐,据称能将蛇唤出来狂舞。半晌无效,他便舍弃掉音乐,起身发表演讲,谈天说地,言古道今,归纳为健康,落实到卖药。
这类人的优点是口才好,常听能提高作文水平;缺点是耍蛇不见蛇,不好看。其所卖者多为酵母片,于跌打损伤风湿麻木一概无效,助消化。
另一类人耍蛇,动真格的。我曾见过山里来的三兄弟大规模的献艺,一声唿哨,便从竹笼里唤出数十百条毒蛇,计有金环银环、眼镜蛇和蝮蛇等,花花绿绿,十分壮观。他们取出一种药片,吐口唾沫在地上画一个无形的大圈儿,蛇就呆在圈内不敢出来。
这些蛇像被他们玩熟了,能依照唿哨声表演,或蛇立成阵,或纠缠成团,还能于数秒之内摆出一个巨大的太极图。最精彩的一招,是他三兄弟赤膊走到圈中,任群蛇爬满身,缠在腰间、绕在脖上、盘在头顶,吐着舌须摇动,特惊险,特神话。
三兄弟卖的是蛇药,卖药的方式让人目瞪口呆。他们各捉一条蛇,掰开蛇口把毒牙给大家看了,然后诱蛇咬住臂膀,咬得滴血。蛇咬过的地方乌紫肿亮,迅速扩大,这时三人才取药丢入口中,嚼碎了敷在伤处,眼见着血凝肿消。这种现场示范效果相当好,蛇药旋即被抢购一空。
整个过程不说一句话,三兄弟是哑巴,胸前背后,伤痕累累。挣的是钱,玩的是命。
城里人买蛇药纯粹凑热闹,一生难遇蛇咬。拿此药治蚊叮虫螫有奇效,抹脚气极灵。
刀戏
刀戏好看。我爱看。
耍刀人走南闯北,行踪飘忽,今天还在四川卖块儿,明儿一眨眼,广西了。他们礼数周全,举止有范儿,持刀昂首当街一站,单凭那架势就招人喜欢。
耍刀人的眉宇间总洋溢着一股气,或透侠气,或露匪气。浑身冒仙气的我只见过一白衣老叟,耍一把龙柄快刀,会轻功。他能纵身跃起用两指夹住细柳枝,衔刀悬空,不掉下来。这老叟最绝的一招为踏蛋断绸。地上摆好两排鸡蛋,空中抛起一条长绸,他迈着小碎步以足尖踩蛋,一路挥刀过去,可使绸带断成若干截而蛋壳无一破损。
其实在街头耍刀卖艺的,都有两下子。顶不济者也能拿刀朝肚皮上猛砍,跟义和团似的。这一套挺唬人,也不需久练,会点儿气功就行。我曾在郑州的热闹地面见过一条大汉,敢脱去上衣直挺挺地倒向一排利刃,在上面横滚竖滚,屁事没有。他自称绰号“肉盔甲”,还表演了赤脚走刀锋,在刀尖上单掌拿大顶、打空翻。这几手功夫比较厉害了,没个三年五载的练不成。
我还见识过另一种刀戏——玩剃刀。以前家住南京时,有个担挑子的扬州剃头匠把剃刀玩神了,他能在客人脸上斩苍蝇!他给客人修面,有苍蝇飞落爬动,他也懒得用手去赶,只是不经意地随便挥刀一点,像完成一道工序似的,就把苍蝇脑袋齐齐地斩下,决不伤客人皮肤。剃头挑子招苍蝇,剃一个头修一个面,要屠杀好多只苍蝇,他一点一个准儿。更奇的是,连落在自己脸上脖后的,他也能点着。有一回我亲眼见他快速连斩三只苍蝇,第三只是起飞后被他在空中削去首级。苍蝇没了头,还要乱飞一阵才坠地身亡。扬州剃头匠的这手绝技曾让我看得两眼发呆,他自己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又没有刻意练过,操刀日久,手熟了,自然就会了。他也不知道,我一直把他看作南京城里最高级的刀客。
遁戏
遁戏很神秘,像魔术又不像魔术。人钻到地下去,很快从另一处冒出来,不打洞不刨土,比土拨鼠还灵便,似土行孙。是个什么道理,想不通。
遁戏的表演者是五个年轻人,安徽口音,三男二女,互以兄妹相称,相貌也相仿。地点在路边公园的一片开阔地,地下不可能有什么暗道或下水管道;时间为午后两点,光天化日。表演之前他们几人转来转去,仔细勘察了地形,然后挑出一面旗,旗上墨书一个“遁”字,下方还有四个小字:古老法术。附近的闲散人员很快聚拢,按他们的要求围成大圈,我站在一个类似主席台的平阶上。
他们的演出服装也很奇怪。三个男的换成清兵打扮,背后印着“勇”字,像从县剧团顺来的戏装;两个女的着紧身服,皂色,上下相连如和平衣。演出道具简陋,只有一大张红布。
开场时无铺排。首先表演单遁,由一男勇走到场地中央,另几人扯红布将他蒙住,踩牢四角。眼見着布中人渐渐矮下去,矮到一半时,他还在里面说话,用手顶布,猛一下就消失了。四人迅速揭开红布,地面完好依旧,无痕迹。突然相距七八米处的地下传出撞击声,四人循声而至,将红布拉平盖上,红布立即开始隆起,隆到一人高,再掀开,那人已冒回地面,满头满身都是土,真像在地下钻了一回。
我看了看表,整个过程不到六分钟,干净利落。
接着另一傻不拉叽的男勇开始端盘绕场收钱,演一个节目收一回钱,数额随意,收钱的这位参与表演最多,从双遁到五遁,每次都有他。表演五遁时他先将那四人遮了,又请几名观众来镇布角,自己钻进去喊声一二三,红布瞬间全塌,比前几次还快。数分钟后五人从圈外百米远的五个方向跑回,鞠躬,收钱。
观众边看边议论。有自作聪明者说:我明白了,这五个人其实是十个人,五对双胞胎,另一半预先藏好了当替身。另一人说:不可能!一个妈生出五对双,都快成世界奇迹了,再说原先的几个呢?难道都变扁了贴在布上?
这时圈内人又请观众与他们共同表演,大家派自作聪明者去弄清机关。他被用黑布蒙住眼睛,由一男一女抬着,红布撤去,三人全不见。一会儿在圈外一棵树后复出,他仍被抬着,也搞了一身土,很兴奋。大家向他打听情况,他说:我晕晕乎乎的也不知被抬到哪里去了,耳旁嗖嗖响,有风。大家笑道:怪了怪了!你被老鼠精卷到无底洞里去了。
大家一致怀疑还是有地下通道,所谓土遁仅是神话,大家都不迷信。五个人走后,大家围着那块地,又跺又拍又敲,结果什么也没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