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盛鸿
游览过今日紫金山的人,既会因它的雄伟秀丽而陶醉,也会被它无数的历史遗迹所吸引,其中,散落在紫金山山间大大小小的碉堡,一直吸引着广大游客的眼球,引起人们的好奇。
这些是1930年代南京悲壮的抗日战事的遗留文物,有重要的历史意义与研究价值。这类抗战碉堡,不仅紫金山有,南京四周的许多地方也有。它们是南京近代历史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遗憾的是,多年以来我们对这些抗战碉堡的了解与研究太少了。
2018年,南京城市记忆民间记录团资深成员黄宝荣(网名“北山隐士”),以记录团内部资料的形式,出了一本全面记录与研究南京抗战碉堡的书——《南京碉堡》。他本是南京市玄武湖公园管理处退休职工,满怀爱国热情,以八年多的时间,放弃休息,受苦受累,跋山涉水,费尽心血,跑遍了南京城内外山山水水,所拍摄的1937年12月悲壮的南京保卫战的重要历史遗物——约210座碉堡的照片及其说明与研究。这是一本史学价值很高的抗战历史照片集,这是一本令人感动、令人难忘的书。
南京保卫战是中国抗战史上一次重要的战役。进攻南京的日本“华中方面军”,有8个师团、24万之众。除了在南京外围作战的部队,最后直接打到南京城下的日军,也有5个师团和众多配属部队,达18万人之多。调动的坦克、装甲车,多达300多辆,几乎将整个“华中方面军”的装甲力量全部调到南京前线。另有日本的海军与航空兵配合。中国守军仅约10万人,多是经匆匆整补的残破之师,武器装备和战斗力远远落后于日军。南京保卫战完全是在敌我力量悬殊的情况下进行的殊死战。中国军民和中国政府为了保卫中国的首都、捍卫中华民族的尊严,不顾敌强我弱,拒绝屈服和投降,英勇抗击强大的日本侵略军的进攻。从1937年11月12日上海沦陷,到12月13日南京失守,共打死打伤日军26 000多人。而从12月5日到12月12日的南京保卫战,血战7日,毙伤日军8000多人,其中可以确认姓名的日军中尉以上军官有27名。依据职务划分,联队长1名、大队长5名、代理大队长2名、中队长17名、联队本部军官2名;依据军衔划分,大佐1名、少佐5名、大尉13名、中尉8名。按照日军的相关规定,这些毙命日军军官的军衔,在其战死后都自动升一级。南京保卫战的战果,与此后的台儿庄大捷、万家岭大捷等消灭的日军人数相比,不相上下。
南京保卫战继淞沪抗战后,再次沉重地打击了日军的嚣张气焰,迟缓了日军的进攻步伐,掩护从淞沪战场败退下来的中国军队后撤到皖浙赣地区,进一步推动了中国的抗战战略的实施,进一步将日军的进攻方向引向长江流域,引进持久战的泥坑。而南京保卫战的作战与突围,为中国此后的长期抗战积累了丰富的经验教训,为紧接而来的徐州、武汉等会战的作战部署和胜利突围提供了宝贵的借鉴。
更重要的是,南京保卫战显示了中华民族伟大的爱国精神和不屈斗志。中国守军官兵在艰苦的条件下,无畏战斗,浴血沙场,激战到下达撤退令的最后一刻。整个南京保卫战中,仅殉国的现役将军就有约10名,加上牺牲后追授的,一共牺牲17名少将以上军官,团、营以下的军官与士兵死伤则不计其数。
当然,南京保卫战如此快速而悲壮地失败,也应认真总结与汲取教训。
我们应该重视南京保卫战,除了查阅与研究当时的档案、报刊、亲历者的回忆录等以外,还要到当年南京保卫战的战场,进行实地调查与研究,对当年守卫南京发挥重要作用的碉堡、战壕、掩体、坑道等战场遗址与遗物,尤其要进行调查与研究。
在1931年“九·一八”事变与1932年“一·二八”事变后,南京国民政府越来越认识到,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势所必然,甚至迫在眉睫,中日必有一战。1932年6月,蒋介石在日记中写道:“倭寇咄咄逼人,战祸终不能免,然必有相当之准备时期,始得应付裕如”。于是,从那时开始,南京国民政府抓紧时间,从多个方面,以各种形式,对日备战。
1932年1月,国民政府将原设在北平的陆军大学迁到南京汉口路,除中国教官外,解聘该校的全部日本教官,换上德国教官。
国民政府聘请德国军事顾问团,接受蒋百里等学者的意见,根据敌强我弱与中国国土辽阔、人口众多等特点,秘密制订未来对日作战的持久战战略计划,逐步形成了系统的国防地理部署设想,就是以南方为主线,以西南、西北为抗战大后方,以四川为抗战基地。国民政府根据上述国防地理部署设想,积极组织实施国防建设。1932年12月,在参谋本部下成立城塞组,由参谋次长贺耀祖兼任主任(1935年易为杨杰),统筹与实施全国的国防工事。1933年7月25日,蒋介石在庐山召开由朱培德、唐生智、张治中、杨永泰等20余人参加的秘密高级军事会议,决定由军事委员会与参谋本部联合组织成立“警卫执行部”,运筹对日备战,规划、部署与指导各地的国防工事建设。
华北地区,以济南、保定为国防第一线,兖州、安阳为第二线,在北平、天津以及太原、开封、郑州、洛阳等地加紧筹建国防设施,其中以黄河一线为防守重点。从1935年起,蒋介石令洛阳军分校校长祝绍周督修黄河河防工事,称之为“河防长城”。东南地区,以无锡、江阴(锡澄)为国防线。在南京、武汉、徐州、开封、杭州等地及沿海要地建筑强固工事。延筑陇海线、浙赣线、粤汉线等战略铁路和重要公路。
制订七年整军计划,加强军队训练建设。购进德国武器装备,在德国顾问的训练指导下,打算至1938年,在中央军里组建成60个德式陆军师。
设立国防设计委员会,后改组为资源委员会(设在南京市模范马路与中山北路交界处),掌管和挖掘全国的战略资源,储备战略物资,加强武器生产。
扩建南京、洛阳等兵工厂,加强马克沁重机枪、捷克式轻机枪、八二迫击炮、中正式步枪等轻、重武器的生产。
抓紧空军建设。發动航空爱国捐献,千方百计从各国购进战机。1932年在杭州笕桥成立中央航空学校(笕桥航校),培育飞行员。1933年4月,为发展飞机制造业,决定与美国寇蒂斯.莱特飞机公司、道格拉斯飞机公司以及联洲(通陆)公司,合组成立中央飞机制造厂杭州公司(英文缩写是CAMCO或CAMC),简称“中杭厂”,后又建南昌飞机制造厂、广东韶关飞机厂。
特别重要的是,加强首都南京的防护。
在上海通往南京的长江航道上,早在1932年上海一·二八战事爆发后,为防范日舰沿长江西上,军政部成立江阴、镇江、江宁各区要塞实施委员会,主办备要塞工事的设计与实施事宜。1932年5月“淞沪停战协定”签订后,南京国民政府军事机关着手制订“要塞五年整备计划”。12月,新成立的城塞组在德国顾问的指导下,首先对江阴、镇江、江宁各区要塞进行整理。此后,不断加强江阴、镇江、江宁3座江防要塞的建设。其中江宁要塞,在已有旧江防炮台的基础上,从1935年开始,对各炮臺实施了扩建增筑工程,编为龙台(乌龙山和周家山)、虎台(老虎山和幕府山)、狮台(狮子山)、马台(马家山和清凉山)、雨台(雨花台)、富台(富贵山)共6座炮台群,在延绵的临江丘陵上,以大小炮台、碉堡、堑壕组成防线工事。其中最重要的是乌龙山和周家山炮台群,位于南京东北郊栖霞山地区的临江丘陵上,由11座炮台组成,拥有230毫米、150毫米、120毫米口径的多种要塞炮,可以从山顶直接俯射长江中的敌舰,封锁江面。在乌龙山以西,沿长江再折向南,依次为老虎山和幕府山炮台群、狮子山炮台群、马家山和清凉山炮台群、雨花台炮台群,依次建于南京城以北与以西的临江丘陵上,阻止敌舰近岸与敌军登陆。只有富贵山炮台群,位于南京城东的高地上,监控南京地区的制高点紫金山一线。
在上海通往南京的陆路沿途,从1934年开始,加紧构筑沪杭线(上海到杭州湾)、苏福线(苏州、吴江到常熟福山)和锡澄线(无锡到江阴)三道钢筋混凝土的国防作战工事。
在南京的外围,则从长江南岸的各军事要点,到长江北岸的浦口、浦镇、江浦县城,构筑钢筋混凝土碉堡等永久性的国防工事。
南京防线分为两道:第一道是南京外围的弧形防御线。东北起自长江边的栖霞山、龙潭,向东南延伸至汤山镇、青龙山、淳化镇、湖熟镇、方山、秣陵关、牛首山,再向西至长江边的江宁镇、大胜关,以东南为主要防御方向。第二道是紧邻南京城的复廓弧形防御线。以东北起自长江边的乌龙山、幕府山、杨坊山,向东南延伸至紫金山、麒麟门、河定桥,再向西经雨花台,至长江边的板桥镇,为外廓。以南京城垣为内廓,在高大的城墙上开挖重机枪与平射炮的射孔。形成城内、城外两线阵地互相支援的复廓防线。这两道防线的起点与终点,均依托于长江天堑,与长江以北的江浦、浦镇、浦口防线相连,形成环形要塞。在第一道外围弧形防御线外,还延伸设立了一道警戒线。在南京城内,则以北极阁、鼓楼和清凉山为界,将全城划分为两个守备区。在清凉山、五台山、鼓楼、北极阁、富贵山等制高点,构筑坑道、掩蔽部、指挥所等核心工事。
据有关史料,在1937年8月13日上海战事爆发前,由城塞组在南京外围与城厢内外,构筑工事265座;由独立工兵第一团在南京东南部,构筑工事223座;由第八十五师在南京的西部、北部长江左岸(即浦口、浦镇地区),构筑工事45座。总共在南京四周完成工事553座。
这样在南京城内外,直至南京的江北浦口、浦镇地区,形成了由碉堡、战壕、掩体、坑道等构成的工事。由于种种原因,这些碉堡等工事有许多建造得粗糙、马虎,不符合战争要求,但总体上说,它们在南京保卫战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可以说,若没有这些碉堡等工事,中国守军官兵的伤亡将更大,南京保卫战也不会坚持八、九天之久。特别是江北浦口、浦镇地区守军胡宗南部第十七军团与黔军第一0二师,凭借这些碉堡等工事,有力地阻截包抄的日军达两天两夜,掩护唐生智以下中国守军数万人安全突围,否则中国守军将全军覆没。
经历南京保卫战、为中国军民抗击日本侵略军作出重要贡献的这些碉堡、掩体、坑道等工事遗存,是中国军民英勇抗战的历史见证,是南京历史与中国历史的见证,是具有重要价值的历史文物。
南京保卫战至今已80多年,南京保卫战的这些碉堡、掩体、坑道等工事遗存未能得到很好的保护,甚至常常遭到一些人为的破坏,令人痛心。直到近年,南京有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这些碉堡、掩体、坑道等工事遗存的重要价值,不辞辛劳,进行调查与研究,呼吁政府与社会各方面加以保护与利用。
在这些人群中,南京城市记忆民间记录团的黄宝荣就是其中杰出的一位。他用八年多的时间,跑遍了南京的城内城外,发现并拍摄、记录了现存的遗存碉堡约210座,另外已获得信息、尚未来得及寻访的遗存碉堡约20座。这占到有历史记载的南京地区原有抗战碉堡553座的50%以上。黄宝荣将他发现并拍摄记录的现存的遗存碉堡约210座,分为南京紫金山与城东地区碉堡,南京城南、城西、城中地区碉堡,南京城北地区碉堡,南京栖霞与龙潭地区碉堡,南京浦口与六合地区碉堡,南京城墙上的碉堡,共六个部分。他编写出一本严谨、真实、生动、图文并茂、具有历史研究价值与教育意义的书籍《南京碉堡》。
黄宝荣的调查与拍摄是十分艰苦甚至危险的。在2017年10月间,我曾与他以及其他研究者一道去江北浦口、浦镇地区,调查拍摄当年中国守军胡宗南部第十七军团与黔军第一0二师所使用的碉堡等工事。黄宝荣凭查阅到的史料记载,确认在浦镇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重要的碉堡,但我们就是一直找不到。黄宝荣不顾自己年迈体弱,不顾山路崎岖,执意攀登上山头,仍没找到。正当他发急寻找时,一不当心,脚下一滑,一下子从山头上滑到半山腰,跌在草丛中,衣服划破,鼻青脸肿。我作为带队人,大惊失色,与众队友大叫救人。然而,黄宝荣却从草丛中欢乐地大叫起来:“找到了!找到了!”原来他跌落的半山腰正是那座碉堡所在地,他抬头一看,那座一直找不到的碉堡就在他的眼前。黄宝荣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欢叫起来。我们受到感染,也不由地大声欢呼。
正是因为有许许多多像黄宝荣这样可敬的人,抗战的历史才不会被遗忘,南京保卫战英雄与烈士们才能含笑于九泉,我们中华民族的爱国主义精神与反抗侵略的英雄主义精神,才能得以世代相传,并不断发扬光大。
遗憾的是,黄宝荣不幸于2018年9月9日仙逝,令人不胜伤感,对他深深怀念。衷心希望他的遗著《南京碉堡》能够早日正式出版,以告慰黄宝荣,告慰南京保卫战的抗战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