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母亲死在民国三年(1914年)旧历七月的一个夜里。
母亲病了二十多天。她在病中是十分痛苦的。一直到最后一天,她还很清醒,但是人已经不能够动了。
我和三哥就住在隔壁的房间里。每次我们到病床前看她,她总要流眼泪。
在我们兄弟姊妹中间,母亲最爱我,然而我也不能够安慰她,减轻她的痛苦。
母亲十分关心她的儿女。她临死前五天还叫大哥到一位姨母处去借了一对金手镯来。她嫌样子不好看,过了两天她又叫大哥拿去还了,另外在二伯母那里去借了一对来。这是为大哥将来订婚用的。她在那样痛苦的病中还想到这些事情。
我和三哥都没有看见母亲死。那个晚上因为母亲的病加重,父亲很早就叫老妈子照料我們睡了。等到第二天早晨我们醒来时,棺材已经进门了。
我成了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跟有母亲的堂兄弟们比起来,我深深地感到了没有母亲的孩子的悲哀。
也许是为了填补这个缺陷罢,父亲后来就为我们接了一个更年轻的母亲来。
这位新母亲待我们也很好。但是她并不能够医好我心上的那个伤痕。她不能够像死去的母亲那样地爱我,我也不能够像爱亡母那样地爱她。
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因为在这之前我们原是两个彼此不了解的陌生的人。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我们这一辈的男男女女很多。我除了两个胞姐和三个堂姐外,还有好几个表姐。她们和大哥的感情都很好。她们常常到我们家里来玩,这时候大哥就忙起来。姐姐、堂姐、表姐聚在一块儿,她们给大哥起了一个“无事忙”的绰号。
游戏的种类是很多的。大哥自然是中心人物。踢毽子,拍皮球,掷大观园图,行酒令。酒令有好几种,大哥房里就藏得有几副酒筹。
常常在傍晚,大哥和她们凑了一点钱,买了几样下酒的冷菜,还叫厨子做几样热菜。于是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坐下来,一面行令,一面喝酒,或者谈一些有趣味的事情,或者评论《红楼梦》里面的人物。那时候在我们家里除了我们这几个小孩外,没有一个人不曾读过《红楼梦》。父亲在广元买了一部十六本的木刻本,母亲有一部石印小本。大哥后来又买了一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铅印本。我常常听见人谈论《红楼梦》,当时虽然不曾读它,就已经熟悉了书中的人物和事情。
后来有两个表姐离开了成都,二姐又跟着母亲死了。大哥和姐姐们的聚会当然没有以前那样地热闹,但是也还有新的参加者,譬如两个表哥和一个年轻的叔父(六叔)便是。我和三哥也参加过两三次。
不过我的趣味是多方面的。我跟着三哥他们组织了新剧团,又跟着六叔他们组织了侦探队。我还常常躲在马房里、躺在轿夫的破床上烟灯旁边,听他们讲青年时代的故事。
有一个时期我和三哥每晚上都要叫仆人姜福陪着到可园去看戏。可园演的有川戏,也有京戏。我们一连看了两三个月。
父亲是那个戏园的股东,有一厚本免费的戏票。而且座位是在固定的包厢里面,用不着临时去换票。我们爱看武戏,回来在家里也学着翻斤斗,翻杠杆。
自从父亲死后,祖父对我的态度也渐渐地改变。他开始关心我,而且很爱我。后来他听见人说牛奶很“养人”,便出钱给我订了一份牛奶。他还时常把我叫到他的房里去,对我亲切地谈一些做人处世的话。甚至在他临死前发狂的一个月中间他也常常叫人把我找去。我站在他的床前,望着他。他的又黑又瘦的老脸上露出微笑,眼里却淌了泪水。
以前在我们祖孙两个中间并没有什么感情。我不曾爱过祖父,我只是害怕他;而且有时候我还把他当作专制、压迫的代表,我的确憎恨过他。
但是在他最后的半年里不知道怎样,他的态度完全改变了,我对他也开始发生了感情。
然而时间是这么短!在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旧历),我就失掉了他。
新年中别的家庭里充满了喜悦,爆竹声挨门挨户地响起来。然而在众人的欢乐中,我们一家人却匍匐在灵前哀哀地哭着死去的祖父。
这悲哀一半是虚假的,因为在祖父死后一个多星期的光景,叔父们就在他的房间里开会处分了他的东西,而且后来他们还在他的灵前发生过争吵。
可惜祖父没有知觉了,不然他对于所谓“五世同堂”的好梦也会感到幻灭罢。我想他的病中的发狂决不是没有原因的。
祖父是一个能干的人。他在曾祖死后,做了多年的官,后来“告归林下”。他买了不少的田产,修了漂亮的公馆,搜藏了好些古玩字画。他结过两次婚,讨了两个姨太太,生了五儿一女,还见到了重孙(大哥的儿子)。结果他使儿子们成为彼此不相容的仇敌,在家庭里种下了长期争斗的根源,他自己依旧免不掉发狂地死在孤独里。并没有人真正爱他,也没有人真正了解他。
祖父一死,家庭就变得更黑暗了。新的专制压迫的代表起来代替了祖父,继续拿旧礼教把“表面是弟兄、暗中是仇敌”的几房人团结在一起,企图在二十世纪中维持封建时代的生活方式。结果产生了更多的争斗和倾轧,造成了更多的悲剧,而裂痕依旧是一天一天地增加,一直到最后完全崩溃的一天。
(新芳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我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