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毛毛虫匍匐在小白菜的叶子上,乍看之下好像睡着了。再靠近一点,会发现它缓缓爬过的叶片边缘,出现了一个一个裂齿状的咬痕。
“毛毛虫有牙齿吗?”这个念头闪过李新平的脑中。从小到大看了那么多生物图鉴、小百科、大百科,似乎没有一本介绍过毛毛虫的牙齿。
观察毛毛虫让李新平觉得有点恶心又有趣。第一次知道有毛毛虫这种东西,是在幼儿园时,隔壁桌讨人厌的小孩在吃饭的时候,拿出一本绘本,向每一个女生展示各种色彩斑斓的毛毛虫。在小女孩吓哭或发出凄厉的尖叫之后,再得意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李新平很想说,自己是唯一一个泼他冷水、冷静地把书还给他的人──她可不想将来写自传时,还要把自己看到图片之后立刻逃走的事记录下来。要当一个科学家,一个伟大的冒险者、发明者,怎么能害怕一张青带凤蝶幼虫的照片呢?
能像现在这样从容地看着毛毛虫,甚至目不转睛盯着它,实在是件奇妙的事。至少在幼儿园时候的自己,是绝对无法想象的。并非所有的毛毛虫都有着轻柔得让人毛骨悚然的白毛和鲜丽、俗艳、令人不敢逼视的斑纹。眼前这一只纹白蝶的幼虫,相较之下就显得朴实可喜。它的身体没有多余的装饰和色彩,单纯就是绿,像叶子般青翠的草绿。
02
种菜的老师们应该很讨厌这些菜虫,它们啃食了老师们辛苦施肥、浇水、照顾得像小宝宝般的蔬菜。后花园原本是要建给学生们玩耍的地方,但可能因为位置太偏僻了,老师们照顾不到,就装了铁卷门关上,只有拥有遥控器的老师可以进出。自此之后,后花园便成为老师们的私家菜园,原来的游乐设施早成了装饰品,成为衬托甘蔗、芭乐、番茄、葱、高丽菜,还有其他各式各样蔬果的最佳背景。
毛毛虫已经快吃完一片叶子了。“毛毛虫这么小,那么大一片叶子该如何放进它的肚子呢?”李新平没有机会好好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上课钟声响起了。
她看了毛毛虫最后一眼,便转身飞奔向铁卷门,顺手按下了墙壁上的按钮。铁卷门发出“嘎嘎”的声音缓缓降下,在李新平跑过走廊转角时,刚好碰到地板。
03
到了三楼,李新平看到班主任靠在走廊的女儿墙讲电话。
“什么?好好好,我刚刚不是说过了吗?”班主任不耐烦地来回踱步。
走进教室时,李新平还能听到老师那一连串的“拜拜”。
“老师真无聊,说一个‘拜’就好了,干嘛要说那么多个?”李新平对这些大人的用语感到十分不解,就像她不懂明明市场就有各种蔬菜水果,为什么那些老师还要花那么多时间,在后花园种一堆菜。每天还要施肥、浇水,麻烦死了。
班主任這时快步地走进教室,一边把手机塞到口袋里,一边叫同学打开第八课。老师开始用平静的语调请同学起来念课文,同学的声音也同样单调,只有一个同学念到连李新平都觉得受不了──她上学期得了全校朗读第二名。此时李新平的心思不自觉地飞向后花园,那片白白的、淡绿色的叶子上,那只在蠕动的小毛毛虫,它缓缓地啃食着叶子……
“后花园。”李新平听到有人说了这三个字,隔壁的同学们开始窃窃私语。是谁?她张望了一下,是台上的班主任!奇怪,这一课明明就是“发明与发现”,跟后花园有什么关系?
“你们知道为什么这附近有这么多学校吗?”班主任不怀好意地环视了一圈。
学校附近……?学校附近的四所学校,依序由幼儿园到高中,以逆时针方向绕,刚好可以连成一个正方形,而这四所学校之间,分别只隔了一条马路。李新平想不出这有什么特别的,但班主任又说话了,她只好赶快将思绪拉回来。
“这一带,以前是坟场……”班主任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有人倒抽了一口气。接着是更多交头接耳的声音,不时伴随着惊呼。
“安静,安静。”班主任将上半身倾向前方。
“自从坟场移走之后,附近就常常发生不吉利的事情,居民请神明、找法师来作法都没有用。一到半夜十二点,所有的小孩──只要是三岁以下──都会同时大哭,那种哭啊,不管怎么哄都没有用。”
“那该怎么办?”坐在第一排的蔡佳霖害怕地问。她大概是被老师的表情吓到了。
“居民跑去找在庙口摆摊的算命师,他告诉他们,这一代阴气太重,需要旺盛的阳气才能压得住。所以啰,包括我们学校,这四间学校就一间一间盖起来了。而这四间学校的中心,就是以前坟场的位置。”
班主任停顿了一下,彷彿在营造诡谲神秘的气氛。但大部分的同学只是一脸呆滞地看着他,他只好继续说:“之后问题当然解决啦,否则我们现在也不会在这里了,对吧?”
他笑嘻嘻地看着大家,随即换上之前故弄玄虚的表情。“但在这之后,还是不时有奇怪的事发生,比如说……你们都知道学校的后花园吧?”李新平轻轻地点了点头,但眼角余光却扫到几张困惑的脸。
“就是在卓越楼一楼走廊尽头,转弯从铁门进去……不管了,反正,之后就有传说,那些摆在后花园里的动物雕像,半夜十二点一到,就会到处走动。到了十二点零一分,又会恢复静止。”
老师低头瞄了一眼手表,不过这个举动似乎没人注意到。班上弥漫着一股怪异的凝重气息。
钟声在老师戏剧性结尾的三秒之后响起,老师像是松了一大口气,说完“下课”后,便急匆匆地收拾课本,快步走出教室。
04
三点的打扫时间到了,校园各处的广播器流出音乐声。现任的卫生组长偏好歌剧,李新平在帕华洛帝演唱《公主彻夜未眠》激昂的歌声中,向后花园跑去。
她从口袋拿出遥控器按了一下,急切地等待“嘎吱嘎吱”缓缓上升的铁卷门。不待铁卷门“喀”的一声停住,李新平已经冲了过去。她穿过茶树、甘蔗、昭和草和非洲凤仙花,直奔向后花园尽头的动物雕像。
跑到菜园的尽头时,她停住了,赞叹眼前看到的景象:狮子在广阔的草原上发出震天的嘶吼;骆驼在沙漠中眨着眼睛,慢慢踩着沙粒前行;大象在丛林的河流旁,用它长长的鼻子泼着冷水;最不可思议的是长颈鹿,它的脖子好长好长,伸出粉红的舌头舔着叶子。它的腿比李新平的人还要高,身上的斑点像是皇帝的龙袍,那样高贵、神圣、不可侵犯。即使是身为万兽之王的狮子,此刻也得匍匐在它的脚下。
李新平跑到长颈鹿的长腿旁,伸手摸了摸它的斑纹,仰望它高大的身躯,又跑到狮子面前摸摸它飞扬的鬃毛。正在赞叹狮子逼真的眼珠时,外面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李新平叹了口气,往菜园的方向走去。
被派来后花园打扫的其他四个同学,正拿着扫把打来打去,即使每天都要重复一样的游戏,他们依然乐此不疲。不知道是谁说起老师上课讲的故事,一群人一窝蜂地涌向动物雕像,对着它们品头论足,还用扫把敲打它们。
“什么东西嘛!根本就不会动。”王又谦踢了大象一脚,抱着腿忿忿地说。
“你该不会真的相信吧?那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周元明不屑地说。
“老师没事为什么要乱掰故事?”蔡佳霖一边摸着骆驼的尾巴,一边问。
“就算这里以前真的有坟场,这些动物也不可能会在半夜移动吧!”周元明回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不休,在另一头的菜园,李新平从扫具柜拿出了扫把,心不在焉地拂过地上稀疏散落的叶子,想着坟场的故事和后花园的动物们。
钟声再度响起,王又谦一行人跑过来,把扫把丢进扫具柜里,嘻嘻哈哈地跑走了。李新平把一小堆落叶扫进畚箕,倒到旁边的堆肥区。收好扫把之后,她有些不舍地看了远方的动物们一眼,随后跑到铁卷门旁,按下按钮。铁卷门“咿咿”地缓缓关上,在碰到地板时发出“喀”的一声。
05
李新平就这样坐立难安地度过了下午的最后一堂课,她的耳边彷彿还能听到长颈鹿咀嚼叶子的声音。来自草原的呼唤,在风中飘散成一滴滴雨珠……下雨了!在雨林,午后雷阵雨几乎是每天的例行公事,鲜艳的植物、茂密的树丛,还有漫天泼洒下来的雨珠,浇淋在李新平的脸上、身上。那是一种全身畅通的舒适,畅快淋漓的全新感受!
“你在笑什么?”旁边的周元明瞪了她一眼,狐疑地看着她。
“没什么。”李新平很快地收起笑容,把目光移回课本生硬的图片上。
06
好不容易等到了放学,李新平拿起遥控器正要往外面冲,想了一下,又抓了一支粉笔,才向后花园飞奔而去。她必须在四点十分之前,把遥控器还给卫生组的老师,也就是说,她只有十分钟的时间,去看她的动物朋友们。
跑到菜园的尽头时,李新平的额角已经冒出了汗水,她随手抹了抹额头,向长颈鹿走了过去。她好想知道,骑在长颈鹿身上是什么感觉。她拉住长颈鹿的尾巴,想用力爬上去,但失败了。长颈鹿太高,又没有地方可以让她踩踏,不管她如何尝试,都没有办法坐到长颈鹿的背上。
李新平失望地跌坐在地上,这时她看到长颈鹿的脚,突然想起老师说的故事。
“长颈鹿半夜真的会到处走动吗?不可能的……可是,万一是真的怎么办?”
李新平心中浮现了各式各样的疑惑。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她还是决定拿出粉笔,沿着长颈鹿的脚,仔细地描了一圈。完成后,她满意地站了起来,粉笔的笔迹,就像是长颈鹿的脚印一般。
07
“今天怎么这么晚?明天记得早点来还遥控器。”
当李新平把遥控器拿到学务处时,卫生组的张老师面无表情地对她说,看不出来有没有生气。
“好。”
“还有,明天早上你要来拿遥控器之前,叫你们班的卫生委员来找我。”张老师说完,把遥控器放进抽屉里锁上,慎重得彷彿那可以打开银行金库。
“好。”李新平说完,就一溜烟地跑回家了。
隔天早上,通知完卫生委员后,李新平马上冲到学务处拿遥控器。张老师一脸奇怪地盯着她,大概在想,怎么会有人这么早就去打扫,还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等待的感觉令人不安又兴奋,李新平从昨天晚上就一直反复想着“长颈鹿到底会不会走动”这个问题。她很害怕结果令她失望,但如果长颈鹿真的走出了昨天画的粉笔圈,那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终于等到了这一刻,李新平的心脏“扑通扑通”地快跳出来了。昨晚她梦到了长颈鹿在游乐场搭摩天轮,虽然那只是一个梦,但谁又能百分之百确定呢?
她跑过菜园,不知是谁在前面围了一圈绳子。她没有心情理会,把它们拨开继续往前走。终于来到了长颈鹿前面,李新平放慢了脚步,觉得自己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她慢慢地蹲了下来,凝视长颈鹿的前脚。
此刻,长颈鹿前脚的位置,距离李新平昨天画的粉笔圈,整整多了一个脚掌的长度!
“它动了!它动了!长颈鹿会动!”李新平忍不住叫了出来,不敢相信长颈鹿的脚步真的移动了。她从各个角度看了又看,最后确认它的前脚真的移出了粉笔圈。李新平兴奋地跳来跳去,为自己的发现感到不可思議。
她看到它了,她看到一只长颈鹿在午夜的花园中散步;和自己一样,在小白菜前面停下脚步,静静地观察毛毛虫的爬行;和自己一样,亲切地和每只动物打招呼。
一只高贵而孤单的长颈鹿。
08
发现长颈鹿会动的第二天,李新平依旧很早就到学务处拿遥控器。她确定今天一定能爬到长颈鹿身上,以跟它一样的高度,在草原上奔跑。
“你们以后不用再去后花园打扫了。”张老师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李新平立即从幻想中被抽离,脑子嗡嗡作响。
“因为那里要开始施工,前天就拉起施工线了。”
“可是……”李新平想说些什么,但还能说什么呢?
“没有什么可是,我昨天已经告诉你们班的卫生股长,请他重新分配你们五个打扫后花园的人新的打扫工作。你现在赶快回去,准备到新的扫区打扫。”
张老师的扑克脸“噼里啪啦”丢出一串话,但李新平什么都没有听见。
“我可不可以再去一次那里?一次就好。”李新平的声音微微颤抖,流露出一丝恳求。
“不可以。后花园现在已经在施工了,很危险,小孩子不可以再到那里去。”张老师的脸稍稍柔和了一点,但在那么短暂的几秒之后,马上坚决地转过身。“赶快回去吧。”她说。
09
新分配的扫区是三楼的一间厕所,从窗户看下去,刚好可以看到后花园的菜园,但也仅此而已。许多次李新平探出窗外,想要看看后花园的动物们,却都只能徒劳无功。刺耳的施工声音不时传来,连在三楼都不可避免。每次听到那些声音,李新平都会忍不住开始想:那些动物该怎么办?但她总是没有勇气继续往下想。
闷热的六月终于结束了,升初中的暑假即将到来,而后花园的整修,终于也在结业式那天全部完成。
结业式结束后,李新平不知不觉走到了通往后花园的走廊,意外地发现铁卷门并没有关上,于是她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东一块、西一块的菜圃,现在整齐地排成一列,蔬菜和花卉也不再随便地种在一起。孩子们的游乐设施统统被移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教学用的菜园和温室。
李新平走到原来摆放动物雕像的位置,蹲下来,凝视着地面,试图寻找任何一点足迹。但她看到的,只是新铺好的石板路反射的光线罢了。
长颈鹿走了,没有留下任何的脚印。李新平希望,它们早在午夜时便已动身。
如果是那样,那么长颈鹿、骆驼、狮子和大象,现在应该已经抵达那个很远、很远的草原了。
作者简介:陶诗秀,女,机关退休职员,现居重庆。热爱文学,近年在《北方文学》《躬耕》《唐山文学》《故事大王》等刊物发表文学作品多篇。
(责任编辑 徐参文)